书城文学笔墨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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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童年履迹(6)

这是有史以来头一回大丰收。我那小水桶里再也装不下半只螃蟹,才和五奎返回村里。我在村边的大碾盘上倒了半桶螃蟹,调教它们。我拾起一颗土块,画了一个圆圈,命令他们不准爬出来。我右手握一条柳枝,哪个家伙要是越过封锁线,立刻就会挨一长鞭。有几个鬼东西的爪子伸出来了,可没等我手中的柳条落下,慌忙缩回圈里。嘿嘿,好玩!

要不是五奎叫我,我早忘记了他的存在。我看见他眼睛盯着我圆鼓鼓的口袋,当然明白他是想玩皮球。这还有什么好推托的,五奎捉螃蟹这么卖力,够朋友,不让他玩儿,太小气了。我掏出皮球,扔给他:

“玩去吧!”

五奎也乐了,接过皮球在地上拍拍打打。我回过头继续调治螃蟹。这伙儿小崽子鬼精的,刚刚一下不照看,有几只爬出好远,我连忙挥“鞭”猛抽,把那些胆敢窜犯的恶魔一个个打退回去。我胜利了!

我和群蟹的战斗一直持续着。

猛一回头,不见五奎了。他拿着我的皮球去了哪儿?我慌了,连忙四处去找。村里村外,大胡同,小院落,哪儿也没有五奎的踪影。我找到他家里,一把大铁锁挂在门上,很明白,五奎没回来。

我坐立不安,一会儿去五奎家一趟,晌午时分他家的门开了,还是不见五奎的面。五奎娘见了我,倒问起五奎的下落,好像我把他儿弄丢了。我告诉她,五奎拿了我的皮球不见了。她不信,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懊丧地退出门来。

玩螃蟹的兴致一点也没了。小水桶让鸡弄倒了,螃蟹们四处逃窜,公鸡、母鸡紧紧追赶,个头小、跑不动的被鸡逮住,坚硬的利喙夹起甩下,敲碎肢体,一口口吞下去。一幅弱肉强食的画面。我不再理睬它们,也无心收拾它们,死就死吧,跑就跑吧,死和跑都与我的皮球没有关系。

我想皮球,一门心思想我的皮球。

一连几次去五奎家,都没见他。五奎娘慌了,已打发人寻找了。河沟里找了,水井里捞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五奎娘哭了。我也哭了。

五奎娘哭她的儿子。

我哭我的皮球。

皮球回到我手上,已是第三天的事了。我见了皮球,真比五奎娘见了五奎还高兴。很清楚,五奎拿了我的皮球怕我要,躲到二十里外的姨姨家玩去了。五奎真鬼!

我很快发觉,皮球失去了原有的光泽,扔在地上也不跳了。手按下去,瘪陷的小坑好久鼓不圆。仔细一瞧,皮球裂缝了。

皮球坏了!

我的希望破灭了。

这希望破灭的缘由,让我想了好久好久。

1990年2月

柿子

我不爱吃柿子。

无论多么好吃的柿子,我从来不启口。朋友们说我太看重身体,男怕柿子女怕梨”嘛!其实,哪有那么玄乎的事情。我不吃柿子是因为柿子深深刺疼过我的自尊心。

小时候,我曾经是个柿子迷。我们村里村外遍地都有柿子树。谁也没有把柿子看成什么稀罕物。况且,柿子这东西很怪气,即使通体都红了,不经霜打,也还是涩巴巴的,摘下来不炮制根本不能吃。树上的苹果、梨儿常丢,柿子却很少丢,没见过谁家看护柿树。那会儿,我迷上柿子,也不是为了吃柿子,只是使小孩性子——玩耍。

三月二十八,麦穿柿子花。柿子树开花的时候,小麦也就吐穗了。一朵朵四方形的小黄花轻轻绽开,轻轻凋谢,轻轻落在树下的麦子上,碰巧了套在麦穗上,墨绿的麦穗便戴上了金黄色的项链,美得耀眼。这时光,我每天都在柿子树下捡那桔黄色的小花。捡多了,穿在一串,成了一个黄灿灿的花环。我往屋里一挂,顿时,屋里敞亮了许多。

柿子花一落,小柿子便成形了。不知为啥,柿子长到豆粒般大时,最容易跌落,地上撒了一层。许是柿子树不搞计划生育的缘故吧,开花太盛,结籽太稠,终于挂不住了,那些成果迟,果枝弱的便纷纷落下地来。落在地上的柿子豆,倒成了我的掌上明珠。我和伙伴们捡回一大簸箕,穿针引线,把柿子豆缀成一串,穿多了,两头一系,往脖子上一套,活像一串翡翠般的佛珠。我们一伙儿,一人挂一串,往柿子树下的溪垅上一坐,双目紧闭,两掌合实,一个个都成了活佛。

柿子长大了,挂满了一树又一树的疑团。我怎么也弄不明白,桃子、红果、石榴摘下来就能吃,柿子为啥不行呢?我斗胆试过,一口咬下去,涩得舌头都转不动了,尽管慌忙全吐了,还是难受了好半天。我向妈妈请教,妈妈说柿子去涩巴,要在温水里泡一夜。温水能去涩巴,凉水行不行?我在小溪里打开了主意,先在溪垅边掏了个小洞,流水很快灌了进去,再悄悄摘了几颗柿子放在水里。一天过去了,柿子没有变样,两天过去了,稍稍有点变化,直到第五天生柿子才变成熟柿子,变得甜甜的,可好吃啦!我懂得了,凉水也能温柿子,只是时间要长些。

有一回,我刚刚摘来柿子,弯腰正往溪洞里塞,偏巧有人过来了。我怕来人发现我的秘密,慌忙挖了一大团河泥,把柿子全封在小洞里。封好洞口,我放心地去玩了。等我想起柿子,已是第二天了。糟了,柿子准捂坏了。我一口气跑到溪边,挖开河泥,掏出柿子,还好,柿子没有坏,捂得温热温热的。我一闪念,咬了一口,哟,好甜,柿子温好了。看来在泥里温柿子是个办法。

这意外的新发现调动了我更大的兴致。我好像要当温柿子专家似的,着了魔地瞎想。那次,妈妈要生火,打发我去抱麦秸。我往麦秸垛里一掏,里面热烘烘的。这一股烘热立即使我想到了柿子。我撂下柴筐,跳到一棵柿子树前,伸手去摘柿子。柿子树太高,我跳起来也摘不到。我想捡块石头往下砸,可附近找不到石头块子。我灵机一动,脱下一只鞋,用它代替石头甩了上去。用劲一猛,鞋扔到了另一棵树边,去捡鞋时,才看见树上倚着一根麻杆。麻秆梢头绑着短短的三角叉,这不是卸柿子的好工具嘛!我顺手举起麻杆便往下钩柿子。一颗还没钩下来,就听见脸前的玉茭地里有人叫喊。

没等我看清是谁,一个蓬头污面的婆娘就拽住了我的胳膊。那一只腥红的眼睛告诉我,她是村上有名的刁妇——单罩。我要逃脱已来不及了。她捏紧我的胳膊往村里拽,边走边说:

“好贼娃子,怪不得柿子光丢,是让你个小害货给偷了!走,找你妈去。”

我被弄懵了,怎么摘几颗柿子就是作贼?早知道这样,给我个金元宝也不干。可是,一切晚了。我现在已被当作小偷,死死捏在单罩婆婆的手上。我使劲辩解,她摇头晃脑一句也不听。更令人恼火的是,一进村,这赖婆娘就吊开嗓子乱喊叫:

“大家伙快来看哟,我捉了个偷柿子的贼!”

正是晌午时分,收了工的大人、放了学的孩子都在家里。听见叫喊声,呼啦啦都跑出来看稀罕,一街两行,把我们围裹在中间。单罩婆婆对着众多的人得意地叫嚷,我则像个受伤的俘虏,蜷缩成一团,不敢抬眼看人。在这么多的人面前丢人现眼,实在败兴!我难受难熬,心急火燎,要不是牙关紧紧咬住一颗泪珠,准会哭出声来。我根本没有想到温柿子会捅出这样的娄子。透过心底的泪痕,我看穿了死老婆子的祸心,那根麻杆准是她放的,她引我上钩,拽着我示众,给别人看哩!这诡诈的婆娘可害苦了我。

是妈妈赶来,给那死老婆陪了不是,我才幸免了继续游街的灾难。回到家里,我再也忍不住满肚子怨愤,放声大哭。

边哭边喊:我再不挨柿子了!”

的确,从此我没有吃过柿子。

1990年2月

米尺

我这里所写的米尺,是一支学生用的小尺子。这尺子不过21厘米长,通体油漆得红艳艳的。小时学习常用这把米尺,按说我应该像珍视其它学习用具一样珍视它,但是,我却没有勇气将它保存下来。它早已不知流落到何处去了。奇怪的是,这把米尺的遗失丝毫也没有减轻我心头的愧疚。

事情是从金殿镇的供销社里开头的。那天,我是去买作业本的。刚到供销社门口,就看见站在圪台上的二憨。二憨长得人高马大,粗胳膊粗腿,连手指也粗得胜过乌黑的钢笔杆。他是我们班的巨人。见我来了,二憨十分欣喜。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躲到墙角里悄悄对我说:

“有把米尺掉在柜台缝里了,掏不出来。要能取出来,咱俩使唤。”我知道二憨的手又大又笨,准不中用,是想让我去掏。我看他指点的地方,正在营业员的鼻子尖下,便连连摇头,不敢取。二憨鼓动我,要么先过去看看。经不住他的诱惑,我来到柜台前,往那窄窄的夹缝里一瞧,可不是,一支鲜红的小尺子孤零零地躺在里边。这一看,我竟然萌生了掏那米尺的念头。是可怜它的孤单呢,还是迷恋它的可爱,我弄不清楚,但掏出来的决心是下定了。

偏也凑巧,正在这会儿,有个小伙子一喊,那位女营业员红着脸出去了。不容迟缓,二憨站在我的背后像一道屏障遮住了后面那些人的视线。老实说,那小米尺确实不好掏,不然,营业员绝对不会看见它掉在里面而置之不理。那柜台不是现在镶玻璃的样式,青砖实垒,上面是一层厚厚的木板。日子一久,木板裂了缝,这缝隙不意成了小米尺的囹圄禁地。我把两个指头伸进木板缝里,想轻轻夹住米尺,夹上来。中指长,指尖还能勉强挨着米尺的瘦骨板,食指短,根本挨不着边儿。贪恋的中指一沾米尺的边,就不想出来了,鼓捣了几下,竟然让平躺的米尺侧起身板。食指连忙增援,这一回真派上了用场,两个手指密切合作,米尺被乖乖夹了出来。我乐,二憨也乐。我俩你摸摸,我看看,真比孙悟空得了金箍棒还要高兴。

我和二憨高高兴兴朝村里走来。快到村口了,俩人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这米尺到底归谁用呢?给二憨吧,我不情愿,是我从柜台缝里掏出来的;我用吧,二憨又不乐意,是他先发现这个秘密的,一开始我还不想掏呢,这也不合适。我们两个坐在村口的老皂角树下犯了愁。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按二憨的主意办,一个人使唤一星期。在决定谁先使唤时,我俩又争执不下,只得用儿时最公平的办法——“猜猜猜”。

“猜猜猜”是较量的双方都握好一个拳头,一边挥动,一边念叨:“猜——猜——猜”。三声说罢,拳头可以变成巴掌,这叫做“布”;可以叉开两个指头,这叫做“剪子”;也可以拳头不动,不过这拳头叫做“锤子”。它们之间的胜负关系是:布能裹住锤子,锤子能砸坏剪子,而剪子又能剪开布。较量开始,我恨不能一下砸坏二憨,便将硬梆梆的“锤子”砸下来。哪知,二憨不憨,展开的却是软绵绵的“布”,一下裹住了我的“锤子”。我失败了,眼看二憨嘻嘻笑着拿走了小巧玲珑的米尺,好难过呀!

我对二憨说:说话算数,到时就给我,要不就是小狗。”二憨拍着胸膛说:保险算数!”

二憨蹦跳着走了好远,我还在老皂角树下定定地站着。

这一个星期真难熬啊。以前盼过年,也没有盼得这么心焦火燎呀!下了课,一看见二憨摆弄那红艳艳的米尺,我的手就痒。我想玩一玩,二憨不给,说:“等着吧,再过三天。”三天,多么漫长的三天,我连听课的心思也没有了,脑子里装的就是米尺,甚至想,如果二憨那家伙要赖了账怎么办?米尺在他手里,去抢,我没有他的劲儿大,明摆着要吃亏……我终于想出了个好办法。

星期六的下午,轮着我和二憨这个小组打扫教室。倒垃圾的活儿,由我这个小组长分配给二憨。二憨端起簸箕一出教室,我便让同学们先走了。我三下五除二跳过去,掀开二憨的书包,把那火红的米尺握在手里,看了看,匆忙塞在座位边的墙缝里。掩藏好,我把倒垃圾回来的二憨堵在了教室门口,向他要米尺。果然不出所料,二憨这小子赖账了,说米尺丢了。

我的心在笑,脸却绷得挺紧,逼着二憨去找。二憨一副为难的样子,装得满像回事。戏就这样演下去吧,你装我也装。我说了几句非要不行的大话,转身走了,是怒哼哼走的。我侥幸没有再败在二憨手下。我在母子河边的柳树下转了一圈,看着二憨夹着书包一溜风跑了,连忙窜进教室,把米尺塞进怀里,兔子般跑回家里。

夜幕降临了,小油灯刚点着,昏暗的光线里出现了二憨。二憨哼叽着说:

“米尺丢了。”

我不以为然地说:那会儿你不就说丢了吗?”

二憨愣住了,憋红脸:那会儿是哄你!”

看他那可怜样儿,我真想说:米尺在这儿哩!”可鬼使神差的米尺作怪,我怎么也张不开口。我说出来,米尺还会落在这赖皮手里。我记不清二憨怎么走的,我只记得米尺成了我的。我怕二憨看见,一直没敢往学校带。有时在课堂上画图描线,我只好记下作业回家完成。渐渐地,我心里十分不安。尤其是那回,二憨握住我的手恳切地说:我丢了米尺,你不让我赔,你真够朋友,我不应该骗你。”我很不是滋味,只想大声对二憨说:“米尺没丢,我拿着哩,是我的不对。”可是,我没敢说出来。一个人承认错误为什么这样难?

我不再喜欢米尺。

米尺被冷落在屋里了。

冷落的米尺没有了下落。

1990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