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契约 (3)
“当然，私立学校的契约，并不是说就完全是自由的。即便在民法的其他契约，也不可能是完全自由，譬如倘若是公司，其产品必须符合国家规定的安全标准，这是强制性执行标准，契约自由必须是在符合法律规定的前提下的自由。因此，国家很有必要为私立学校的教学质量以及录取学生的原则制定起码的标准，以防止私立学校成为买卖文凭的皮包公司。当然，这种标准可以与公立学校存在差异。”
“人们和公立学校也签订了契约，”狐狸说，“按照社会契约论，这就是公民与政府之间的契约。”
“也就是宪法和法律所赋予的权利义务关系。”
“可是我们正要问你这个问题，”蚂蚁疑惑地说，“瓷人儿刚才已经从法律的角度说了，王国的义务教育是指九年制义务教育，而不是指高等教育，甚至，也不是指高中的教育。因此这个契约问题……”
“哈哈哈哈，”狐狸仰天一笑，“先前稀里糊涂地谈产权经济学，后来又昏昏沉沉地吹契约。可笑，这些专家对法律半点不懂，却到处拿着它来招摇撞骗！”
狐狸面色一整：“不错，动物王国有九年制义务教育法，它规定，公民有接受九年教育的义务，这是强制性的，否则就是违法；政府也有提供九年教育的义务。”
“这在法律上如何解释呢？就是说公民如果接受九年教育之后，他可以继续接受教育，也可以不接受教育，法律无权干预。但是，是不是说这种解释也适用于政府？法律是否认为政府提供了九年教育后就完全免责？”
“难道……”蚂蚁和绛仙被这句话给镇住了，因为以前从来没有人这样告诉过他们。他们也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什么是真正的法律呢？
狐狸微微一笑：
法律有一条重要的原则，就是：
“法无明文规定授权的，政府权力不得行使；法无明文规定限权的，公民权利不得限制。”
“这个是什么意思？”蚂蚁和绛仙都感到非常迷惑。
“就是说，政府行使权力，必须依照法律来执行。法律没有明确规定的权力，政府如果行使，就是越权行为，在法律上归于无效。因为政府权力不是天赋的，他来自于公民授权，而法律就是授权的契约。契约上没有写明的事项，政府无权行使。”
“而对于公民，法律认为，只要法律没有明确规定限制的，公民的权利不得遭受非法剥夺。因为公民权利是天赋的。其一部分权利受到法律限制，这是他签订契约时自愿的放弃和对政府做出的让与。而契约上没有规定限制的部分，公民有权自由行使。”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不是自由主义思想。这个法律原则，是当代法治的基石之一。没有这个原则，公民权利将无法得到保障，法治也将一团混乱。”
“Sigh，”绛仙感叹了一声。
蚂蚁沉默不语。
“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规定宪法权利？不是说宪法上没有限制的权利就可以行使么？为什么要特别规定呢？”蚂蚁问了。
“这个……”狐狸沉吟了一下，“宪法权利是公民所有权利中的最高权力。其他权利也许没有宪法权利这么重要，这么神圣，甚至其他权利就是从属于宪法权利的。这样，宪法权利就得重点保护不可侵犯，但一般说来其他权利，同样应该受到法律的保护。”
“宪法典和宪法性文件有什么区别？”一个声音从门旁传来。
不用说，又是浮士德。
他总是在那里沉在他的世界。他并不关心身边的事情，但是不知为什么，每到狐狸感到有点狼狈的时候，他就发出一句话。而就是这句话给狐狸一个清晰的方向。
狐狸朝他感激地望了一眼。
“浮兄说得十分正确，”狐狸由衷地佩服，“其实你刚才指的宪法权利，”他对着蚂蚁说，“不过是指宪法典上的权利。这里的权利都是在一部《宪法》法律中规定的。”
“世界上有不成文宪法，典型如英国宪法；成文宪法，典型如美国宪法。不成文宪法并没有一部明确的宪法典，他是由许多判例法、宪法性文件和法律原则共同构成的。因此很难说哪些权利就被规定，哪些权利没有被规定。要判断的标准往往是哪些权利被限制了。当然不否认，在一些出名的判例中，特定的权利会引人注目，从而得到重点保护。”
“而成文法国家的宪法典，的确明确规定了典型的宪法权利，这是为了执行上的方便，减少法律上的灰色区域。大家知道，虽然我在这里说的每个概念都十分清楚，但在具体执行中，权利的正当与否往往是难以准确判断的。否则法官就不需要自由裁量权了。但这并不是说未列举的权利就不受保护。事实上，成文法国家也存在宪法典以外的宪法性文件——它们与宪法典具有同样高的法律效力。譬如王国的《立法法》，本质上就是宪法性文件。这些文件会对新的需要关注的问题，包括权利问题，不断进行补充。”
“《宪法》是至高无上的。而最基本的法律原则具有《宪法》同样的地位。”
“现在，”狐狸提高了声音，“我们来看看，《义务教育法》最根本地说明了什么内容呢？”
“九年制义务教育，既是对公民的义务规定，也是对公民的权利规定。诚如前面所说，公民如果不接受九年教育，就是违反了法律上的义务。”
“在此我不得不对法律上的权利和义务向大家进行解释。公民的法律权利，乃是指公民依照法律规定，可以按自己意愿进行作为或者不作为的自由选择；公民的法律义务，乃是指公民依照法律规定，必须做出一定行为或者不做出一定行为，否则就应当承担法律责任。”
“权利可以行使，也可以放弃；而义务必须行使，不允许放弃。”
“所以，在法律上，我们说义务，绝对不是大家热血沸腾时说我们有爱护小动物的义务那么简单。违反法律义务就是违法行为，这非常明确。义务教育法事实上是解除了公民九年教育后继续接受教育的法律义务。因此，公民在九年教育后，如果不再愿意接受教育，就不是违反法律义务，不承担法律责任。”
“这正好符合了公民限权的契约原则：除非法律明文规定，公民权利不受限制。”
“那么，《义务教育法》是否同时解除了公民在九年教育后继续接受教育的权利呢？”
“没有，《义务教育法》从来没有说，公民在九年教育后，不再享有高中以及大学教育的权利。”
“既然法律没有明确规定剥夺这种权利，那么这种权利就应当得到合理保护。”
“请注意，这里我用了‘合理’的保护这个词语。这是一个法律用语。我以前曾经解释过，但是我在后面还将针对教育权利的‘合理’保护进行专门解释。”
“顺便指出一点，其实与那些专家想像的相反，《教育法》以及《高等教育法》对公民接受高等教育甚至终身教育的权利进一步进行了强调。”
“所以，我们可以非常肯定地说，《义务教育法》解除了公民九年教育后继续接受教育的义务，但并没有解除公民继续接受教育的权利。”
“这是对公民方面的分析。”
“现在我们来分析《义务教育法》对政府的约束。”
“是不是说，只要政府提供了九年义务教育，就像公民的义务一样——以后的继续教育就免责了呢？”
“法无明文规定，公民权利不得限制；法无明文规定，政府权力不得行使。”
“这条法律原则决定了，公民权利和政府权利是不对称的，公民义务与政府义务也是不对称的（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也许政府在某些方面，如行政行为具有单方面的优越权，但公民权利会以其他方面的优越性来进行衡平）。”
“宪法明确规定了政府发展教育事业的义务，也规定了公民接受教育的权利。公民的权利反过来说也就是政府的义务。”
“因此法无明文规定，政府义务不得解除！”
“所以《义务教育法》从来没有解除国家继续提供教育的义务。必须指出，这种法理分析在《教育法》、《高等教育法》对政府的定位中得到了体现。”
“《义务教育法》真正的法律精神只有三点：公民有接受九年教育的义务和权利；公民九年教育后有权利但没有义务接受继续教育；国家始终有义务提供九年教育及后继的中等、高等或以上的教育。”
但瓷人儿已经把众人彻底征服了，会场鸦雀无声。他微微一笑，呷了口水。
“呼，噜噜——”
大家都惊呆了，不禁都朝发声处望去，只见芭比娃娃正用肘推锡人儿，见到大家都望过来，满脸通红地不推了。不过锡人儿被这一推，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了。
“你干吗？”锡人儿生气地大声质问。他刚才梦见一碗红烧肉，正准备用筷子去夹，被芭比娃娃一下子就推醒了，结果没有吃到，心里特别恼火。
芭比娃娃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锡人儿一抬头，发现瓷人儿一道凌厉的目光直射过来，急忙举手说：“我选C。”
全场哄堂大笑。
瓷人儿激怒了，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挑战他的权威。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企业就是一种契约关系！每个人都应该明白自己的定位！不是下级说了算而是上级说了算！”他现在已经回到企业合约这个问题上了，但这些语言他显然是针对锡人儿来的。
“契约关系首先在于明确权利和义务，工人怎么能指挥公司？究竟谁是领导？”
“现在一些国有公司的工人，动不动就罢工，还有下岗的工人都已经离开公司了，还组织起来问公司要这要那，成何体统！”
“我跟那些厂长经理说——”瓷人儿手一挥，“工人怎么能跟公司讨价还价？而那些都已离开公司的人，跟公司的权利义务关系已经完全解除了，还怎么有资格来找公司？”
“我告诉他们根本不用理！”瓷人儿说到这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惜这些经理回答我说，让你来干试试！”
“关键是不懂契约理论！”瓷人最后不屑地说。
锡人儿刚才出了洋相，现在决定修复自己的形象，他可不想让芭比娃娃觉得自己只是一个瞌睡虫。
于是他又举手说：“还有失业工人的社会保障没有做到位。”
瓷人儿呆了一呆，兴许在无数次巡回演说中，又用相对论又打呼噜却又提出这种带有挑衅意味的问题的，锡人儿还是第一个。
但他随即迅速反击：“当时不是你自己选择拿着几万块钱离开公司的吗？你也可以选择不离开公司嘛。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自己选择和公司解除劳动合同关系的么？”
绛仙怒道：“岂有此理！锡人儿应该再站起来对这种谬论严加批驳！”
她回过头对浮士德说：“在你的缸里发生的这些事，你就从来不管一管？”
浮士德回过头来淡淡一笑：“是你们要吃饭，又不是我要吃饭，我管他做什么？”
说罢，又望着门外沉沉的夜色发呆。
绛仙不解地看了一眼浮士德，又朝狐狸苦笑着摇了摇头：“没见过这样的怪人！”
蚂蚁急忙接过来说：“他在担心他的鹅儿。”
“一只鹅就是他的整个世界？”绛仙生气地反驳，“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没有出息的人！”
但是浮士德仍然无动于衷。
狐狸急忙打圆场：“算了算了，有些东西是不能这么计算的。好比你在人群中，不过是千万中的一分子，但你对于你自己，其实就是整个世界。”
狐狸怕绛仙继续说下去，就笑道：“我们还是看锡人儿怎么回答罢，可别错过了精彩部分。”
绛仙这才阴沉着脸去看那缸内。
可是锡人儿再没有回话。
绛仙有些失望：“没想到他也屈服了。”
狐狸摇头道：“他不是屈服，你想，瓷人儿高高在上，这种对话是不平等的。锡人儿只能问一两句，而瓷人儿却可以说半天。”
“你总是有理由！”绛仙叹道，“但是你能说说你对企业的契约问题的看法么？”
“哈哈。”狐狸这下喜笑颜开。
“你笑什么呢？”绛仙有点奇怪。
“这个我非常拿手！”狐狸笑道，“当初我本科毕业进公司时，和公司谈了不下五次，最后硬是逼着公司在格式合同上加了个附加条款。”
“My god，”蚂蚁惊叹道，“是你们集团的格式合同？什么附加条款呢？”
“是啊，你知道，动物王国企业集团的格式合同哪有学生，尤其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商量的余地？至于附加条款的内容么……”狐狸诡秘一笑，“国家机密！不过肯定是解除自己义务，争取重要利益的内容。”
“你吹牛皮！”绛仙不信，“现在大学生满街都是，为什么一定要你？”
狐狸受到绛仙的打击心里有点不舒服：“这个不是一定要谁的问题，首先是法律问题。”
“契约的首要前提不是等级制度，不是工人必须服从公司，而首先是契约各方的地位平等。企业和工人之间的契约同样是如此。”
“什么是法律认可的民事契约？就是平等民事主体之间关于民事权利和义务协商一致的协定。”
“契约自由，首在法律地位的平等。没有平等权，就没有自由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