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苗苗
悲观主义有多种形式。一个是教条主义的悲观者——这主要是迷途中不知何去何从的小市民。教条主义的悲观主义通常都会导致一种教条主义的修正世界的思想。教条主义的悲观主义在艺术表现中始终是一种道德主义,其形式则最经常地是一种悲怆(即是一种丑恶可耻的社会不公正,或是对长时间垂死挣扎的一种黯然神伤、望洋兴叹和绝对低劣的描述,譬如西蒙·德·波伏娃的《人都是要死的》这本书)。心存道德的艺术家最终也只是停留在自我和徒劳的义愤填膺之中。
还有一个是浪漫主义的悲观主义。这样的人屏弃了世界,但同时又要向我们耳语着他的秘密,就像是偶尔为之的骗子,攫取着我们吝啬难施的同情。透过其潜在的趋势,这种悲观主义仍然是抱怨、容忍和渴望。在其糟糕的各类形式中则表现为对“美妙感觉”的遮遮掩掩的呼唤,这么一种乞求针对于得胜的一方总是表现为沉默。其结果是,伤感被相互隐藏着,刽子手原谅了受害者。——注意,它还竭力将这个形式封闭起来,好比是把内容塞进玻璃板后面,我们可以清晰地近观,但不可以亵玩。
在反对道德主义者问题上我的最终的论点是——他们总是规避在一个圈子之中。人们在玩弄他的所扮演的角色,而他却认为自己在玩弄别人。道德主义者之所以不能是艺术家,因为他不仅没有创造一个世界,但却在世界之上裁判是非,他完全在进行着徒然无用的工作。因为在现实中道德是不可或缺的,但它同时又是行为的一个更为柔顺的因素。我还从未见识没有审视过本身道德的正确性——甚至说是优势性的这样一个非道德性的人。
这绪论是何等的精彩!我们在《判断力批判》洋洋洒洒的绪论中可以读到,审美、审美的知感和全部的美学“在人类学角度上自然(!)不是人与生俱来的本性”。是的,人内心中所有永恒的和无法改变的东西都被剥夺了,取而代之的准则是:要让他们看到我已成为他们所要求成为的样子,即成为屈从于极权统治的一个虚无的生命、一个机能主义的人。
我必须用心竭力地使用已检验过的和可以检验的素材。我不仅恪守着这个责任,而且还严格把握素材的细节。对车厢的描写,对整个旅程,如何到达奥斯维辛的,人们被筛选的过程,洗澡和穿起衣服——所有这一切必经的一幕幕接二连三的情景都要力求精确,就像是中世纪的耶稣受害剧中把钉上十字架的经过程式化一样。但由此产生的一个突出的问题是:该如何填补素材与小说组织结构之间出现的难以结合的空隙?如何避开从常规化后面不时呈现的有讹误的场景——即所谓的“历史”,在我们现在所说的这个问题上,它根本不可谓真实,而我们又被迫去回顾的东西。“历史”这个勾画的概念之后所包含的不过是与原本完全不同的事件。
那么到底什么是自由呢?在极夜中摸索时,我们以所选择的星辰的光闪矫正着自已前行的步履,同时我们又深知,这星辰是永远可望而不可及的。但我们又为何要选择星辰?显而易见,是因为有黑暗存在。——疑问所引向的还是疑问,众多的疑问兜着圈子,而这又是一下无法进入的圈。
我已知道,什么是自由。所谓自由就是空无。叹息,思绪和绝对,我们在具体中生活,但却渴求着绝对,并在空空如也中终结——因为死亡是具体和绝对这两个东西恐怖的碰撞,对主观主义而言,死亡则是具体和绝对两者的具有讽刺性的交融。最大的讽刺是,主观主义还未曾有所体验,因为死亡不是一种体验。
人!活着,但却不拥有生命;思想着,却一无所知。在群集中,个人无法单独地生活。人都从属于一个自然,却又在捣毁着自然,使其成为满足于社会。最终他所做的一切即为了自然,也毁灭了社会。最严重的问题是,他无法遵从法律的束缚,因而只能被动地生活在谎言和自我憎恶之中。
突然而令人惊奇的变幻。比方说,我会猛然发觉自己已不是两个星期来的一只小狗,我又变回了一只狼,或者说是狐狸、野豺之类,反正随你怎么想都行——就是说我成了一个独自溜窜的、小心翼翼又狡猾的动物,且在时刻留心着自己。
我该如何反抗,当自我折磨的欢乐充满在顺从中的时候?
如果在路途中躲过了地狱,你最多只能到达一片招摇的绿野,而永远也不可能进入真正的天堂。
(译注:西蒙·德·波伏娃,1908-1986,法国女作家,存在主义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