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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天都想黑了(1)

李秀红

——妈妈,亲爱的妈妈,这是讲给你听的。我觉得有必要让您知道,尽管您并不了解我,一点都不了解。

我靠在厕所的墙上,披着旧棉衣,肮脏的瓷砖让我的脊梁一片冰凉。正是夜晚,头顶上的灯泡非常昏黄,烟头上的火光在这昏黄中哆嗦。5块钱一包的中南海,洁白的过滤嘴,烟体上纹路极细,像爸爸年轻时穿的衬衣。我觉得很得体,就一支接一支,暗中比较哪一次的烟灰留得最长。

5块钱在食堂里可以一荤二素然后白生生的米饭随便添。

水汪汪的夜晚,夜色从潮湿的泥土里一缕一缕地涌出来。我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墙上的镜子。那里面的我和你们看到的我一样,脸形饱满,非常地年轻,和这样瑟缩的冬天格格不入。

我突然想起可以去听随身听,SONY,银色的,音质很好,看起来十分NB,什么乌七八糟的碟都可以读出来,是我爸爸给我买的,我非常喜欢它。我于是咕噜咕噜爬上床,黑灯瞎火地摸了半天,才猛然想起我已经把它卖了。我把它卖了,只卖了500块钱。我摸着那些辛辛苦苦淘来的碟,歇斯底里地哭起来。

这一哭把她们弄醒了。你每天花样百出还让不让人睡觉啊神经病!她们说。

老超来找我,我看见他穿了一件蓝色的羽绒服,很旧,但是老超或者是老超的女朋友把它洗得很干净,我于是觉得老超今天看上去很英俊,很像个大学生,甚至比我周围的那些人更像大学生。我于是很高兴,老超,我叫他。他用一种很压抑,很憋气,很人文关怀的语气问我,你是不是给了500块钱给猴子?我说对呀你怎么知道,猴子说想买块效果器钱不够我就给了他,不过我也没多少钱只能拿500……我还没说完,因为我通常都很话多,但是老超突然抬起头把烟扔在地上咬牙切齿地说,你是猪是不是!猴子把那钱在回归买药他还要了个女的他买个蛋屁狗屎的效果器!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他把脸都涨红了。把烟捡起来扔到垃圾桶里去,这是我说的。他呆了一下,文文你没事儿吧?把烟捡起来扔到垃圾桶里!我咆哮,如果这叫咆哮的话。他想说什么,但还是照做了。我看着他朝我走过来,心狠跳了几下,开口说,你借100块钱给我,我想吃肉。

老超那天给了我200块钱,我拿着钱在后街的馆子里吃了两盘京酱肉丝一盆饭,撑得走不动路。

晚上接到猴子的电话,他说他很想我,我那不值钱的眼泪就哗啦啦流了下来。

以上作为叙述的开始,妈妈,这样讲并不希望你原谅,反正这里到处是你,你们的脚印。我只是选择我自己的方式,生活,或者是和你讲我的生活。

猴子是从农村来的,他们家很穷。他爹是个酒鬼,早死了,他妈根本管不住他,因为他根本就是个疯子,我不是现在才这么说,我一直都这么说来着。他是个疯子,认为全世界都是他的,他背了个破包,装着他的诗,他的画,捏着他妈妈卖猪或者卖粮食的800多块人民币去了北京。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荡到重庆来了,他在北京混不下去了,我想一定是这样的。他来找他的哥们儿老超,老超人很好,他不是疯子。第一次看到猴子的时候我才刚刚上大学,他就站在老超他们家的阳台上,很瘦,那张脸简直瘦得让人受不了,颧骨高耸着,看得我心疼。

吃饭的时候我看见他手上有块丑陋的大疤,很不正常颜色很深。我问他怎么来的,他说不想提,我说有什么不想提的,我问你你就该回答我。他扬起头看了我一眼,接着看了老超一眼,说,老超我说了。有次从西安坐火车回北京,身上没钱,蹲在地上饿得头昏眼花。他于是逃票。偏巧那次搞得很严,有几个被抓住的人让列车员用钳子敲破了头,他于是趁火车开得他认为比较慢的时候从窗户跳了出去,结果外面有很多石头,他的手被戳了个大口子,流了很多血,也没钱去医院,后来好了,就留下这么个疤。

说完他摸了摸他的疤,我就一直看着他,然后我就爱上他了。

后来,妈妈,我想说的是我和猴子睡了,当然我那时已经不是什么处女了,我上高中的时候就不是什么处女了。当然你不知道,你在珠海那么远,你什么都不知道。处女是个什么东西它能证明什么它能给我带来些什么!它屁都不是,现在的很多人都这么认为,我也这么认为。

这一切都是个开始。我这20年来一直都有许许多多事情发生,我不喜欢把他们照时间先后在记忆里排个顺序。对我来说,这是个开始。

我的生活费一直是你和爸给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是每人给一学期。在遇到猴子之前我因为这些不劳而获的钱过得很愉快。我总是穿CONVERSE的衣服,我喜欢穿得很运动的样子。这点妈妈应该知道,因为你每次回来都在问我为什么总是穿得这么宽大。妈妈我现在告诉你,因为我胸很平,如果穿合身的衣服大家就会笑我平胸,我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除了我恨他们笑我平胸,我想如果再有人这么议论我我会杀了他。这些是题外话,我想说的是有一段时间我没有买新衣服,真正一件也没有。而我一点也没觉得窝囊,你看,什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真是护短的屁话。

那时候猴子已经没有住在老超家了,他还没那么厚脸皮。他在南岸租了间房子,他到处托人发表他的诗,尽管他并不认识什么人。我认为,老超也认为,他的诗写得很好,真的。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在夜里的南滨路(那时南滨路还不是今天这样这样资产阶级的样子),分别的时候他给我张纸条,说要回去才能看。皱巴巴的,我在公车上就看了,猴子的字写得很好,像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写出来的字。

那天你走了以后/我一直在想你/想着想着/就把天想黑了。几年后韩东也写过把天想黑之类的句子,但是我只认为猴子写得好,写得我在公车上就开哭了。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也许可以说,我本身有一种自我折磨的潜质,它一直被我无意识的压抑着,直到被猴子激发,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他有理想,这种偏执的理想让他吃尽苦头。我第一次看到像猴子这样如此安然地置身于痛苦的人。后来我和他住到了一起,他开始组乐队,因为他希望尽量以自己的方式生活下去。他每天坐公车去四哥那里练琴。那叫练琴,妈妈,重庆的夏天四十多度,他们在门窗抵死的小屋里流汗流到虚脱,猴子为了省钱,背着我一天就吃几个馒头。我发现的时候只有干哭。我搬去和他住在一起,没课的时候就给他们做饭。我们常常挤在一起下挂面,有时连油都没有,就吃着点咸味。平时在学校食堂我都不怎么吃肉,我跟她们说我减肥,你说我从来没上过90斤我减什么肥!

房租,吃饭,我们生活在这里必须要钱,他们到处找场子挣的钱只够保养他们的乐器、鼓、音响,猴子还要画画,那些纸、笔、颜料,都很花钱。老超管他哥哥借的钱到现在都没还清。有时猴子会卖他的画,他一点名气没有,六七张画最多卖400块钱。400块钱,那都是他的心血呀妈妈!

19岁生日,我爸忘了给我打电话,等他想起来的时候我已经19岁零17天了。猴子炖了一只鸡,老超、四哥、大春他们都来了,喝了很多山城啤酒。后来他们喝高了居然说起结婚的事儿。大春哭了,他说他妈活不了多久了就想看到他娶媳妇儿抱儿子的样子。老超说,对我们这些人结婚太奢侈,文文不一样,文文是大学生以后前途一片光明文文你要好好读书……猴子一句话也没说,他的手在桌子下面紧紧拽着我的手,脸上没有表情。

后来他们走了,我在那盏25W的灯底下背我的刑法,猴子睡在床上,他轻轻地说,文文,柜子里有东西,19岁的礼物。我愣了一会儿,然后过去打开柜子,里面有个converse的袋子,我感觉血一下就涌到了脸上,也管不了手,哆哆嗦嗦地把袋子打开。是一件白色的T恤,背上用颜料画了画。我使劲地深呼吸,问他,你画的什么我看不懂。他还躺着,说,画的你呀。我就捧着那件衣服,想着他在店里给钱的样子,想着他调颜色在衣服上画画的样子,想得我觉得像有台电钻在我心里呜呜地转,一圈圈散开地抖动,疼得我受不了。他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抱住我,我会让你过好的。他说。我动也不敢动,过很久才回答他:你再说一遍。他已经哭得抽泣了,断断续续的,我会让你过好的。他说。我转过身抱着他,咧嘴大哭,我们就这么哭着,眼泪融在一起,声音混在一起,浑身发抖,天昏地暗。妈妈,年轻真好。

至于又搬回去住宿舍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因为我们发生了一场变故。这场变故实际有两件事。第一件你知道,而且你非常了解,你的丈夫,那个和你一起到珠海去的人,你们应该相爱,至少我希望如此。他赔了,他做生意赔了。你就没有再给钱给我。不对,给过,去年你给了我600,妈,我现在想说,我很对不起你,至于为什么我不想说得太清楚。你也知道我不习惯当面表达。第二件事,猴子他们的乐队解散了,因为猴子得了胃炎,有时会疼得乱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