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湖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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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吹凤箫女诱东墙 (1)

第十二卷吹凤箫女诱东墙 (1)

楚山修竹如云,异材秀出千林表。龙须半剪,凤膺微涨,玉肌匀绕。木落淮南,雨晴云梦,月明风袅。自中郎不见,桓伊去后,知辜负、秋多少?闻道岭南太守,后堂深、绿珠娇小。绮窗学弄,“梁州”初遍,“霓裳”未了。嚼徵含宫,泛商流羽,一声云杪。为使君洗尽,蛮风瘴雨,作“霜天晓”。

这一只词儿,调寄《水龙吟》,是苏东坡先生咏笛之作。昔轩辕黄帝使伶伦伐竹于昆,作笛吹之,似凤鸣,因谓之“凤箫”。又因秦弄玉吹箫引得凤凰来,遂取此名。这一尺四寸之中,可通天地鬼神。话说唐时有个贾客吕筠卿,性好吹笛,出入携带,夜静月明之际,便取出随身的这管笛吹将起来,真有穿云裂石之声,颇自得意。曾于仲春夜,泊舟于君山之侧,时水天一色,星斗交辉,吕筠卿三杯两盏,饮酒舒怀,吹笛数曲。忽然一老父,须眉皓白,神骨清奇,从水上荡一小舟而来,傍在吕筠卿船侧,就于怀中取出三管笛来,一管大如合拱,一管就如常人所吹之笛,一管绝小,如细笔管。

吕筠卿吃惊道:“怎生有如此大笛?父老幸吹一曲,以教小子。”父老道。“笛有三样,各自不同:第一管大者是诸天所奏之乐,非人间所可吹之器;次者对洞府诸仙合乐而吹;其小者是老夫与朋友互奏之曲。试为郎君一吹,不知可终得一曲否?”道罢,便取这一小管吹将起来,方才上口吹得三声,湖上风动,波涛汹涌,鱼龙喷跳;五声六声,君山上鸟兽叫噪,月色昏暗,阴云陡起;七声八声,湖水掀天揭地,龙王、水卒、虾兵、鬼怪如风涌到船边,那船便要翻将转来,满船中人惊得心胆都碎,大叫:“莫吹,莫吹!”一阵黑风过处,面前早已不见了老父并小舟,人人惊异,顷刻间仍旧天清月白,不知是何等神鬼。自此吕筠卿出外,再不敢吹笛。正是:

弄玉吹箫引凤凰,筠卿吹箫引鬼怪。

再说一个吹箫引得仙女来的故事。是我朝弘治年间的人,姓徐,名鏊,字朝楫,长洲人,家住东城下,虽不读书,却也有些士君子气。丰姿俊秀,最善音律,年方十九,未有妻房。母舅张镇是个富户,开个解库,无人料理,却教徐鏊照管,就住在东堂小厢房中。七夕月明如昼,徐鏊吹萧适意,直吹到二鼓,方才就寝,还未睡熟,忽然异香酷烈,厢房二扇门齐齐自开,有一只大犬突然走将进来,项缀金铃,绕室中巡行一遍而去。徐鏊甚以为怪,又闻得庭中切切有人私语,正疑心是盗贼之辈,倏见许多女郎,都手执梅花灯,沿阶而上。徐鏊一一看得明白,共分两行,凡十六人,末后走进一个美人来,年可十八九,非常艳丽,瑶冠凤履,文犀带,着方锦纱袍,袖广二尺,就像世上图画宫妆之状。面貌玉色,与月一般争光彩,真天神也。余外女郎服饰略同,形制微小,那美貌也不是等闲之辈。进得门,各女郎都把笼中红烛插放银台之上,一室如同白昼。室中原是小小一间屋,到此时倍觉宽大,徐鏊甚是慌张,一句也做声不得。

美人徐步就榻前伸手入于衾中,抚摩徐鏊殆遍,良久转身走出,不交一言,众女郎簇拥而去,香烛一时都灭,仍旧是小小屋宇。徐鏊精神恍惚,老大疑惑,如何有此怪异之事。过得三日,月色愈明,徐鏊将寝,又觉香气异常,暗暗道:“莫不是前日美人又来乎?”顷刻间,众女郎又簇拥美人而来,室中罗列酒肴,其桌椅之类,又不见有人搬移,种种毕备。美人南向而坐,使女郎来唤徐鏊。徐鏊暗暗的道:“就是妖怪,毕竟躲他不过,落得亲近他,看他怎么?”整衣冠上前作揖,美人还礼,使坐右首。女郎唤鏊捧玉杯进酒,酒味香美,肴膳精洁,竟不知是何物。美人方才轻开檀口道:“妾非花月之妖,卿莫惊疑,与卿有宿缘,应得谐合,虽不能大有所补益,亦能令卿资用无乏,珍馐百味,锦绣缯素,凡世间可欲之物,卿要即不难致,但忧卿福薄耳。”又亲自酌酒以劝徐鏊,促坐欢笑,言词婉媚,口体芳香。徐鏊不能吐一言,但一味吃酒食而已。美人道:“昨听得箫声,知卿兴致非浅,妾亦薄晓丝竹,愿一闻之。”遂教女郎取箫递与徐鏊,徐鏊吹一曲,美人也吹一曲,音调清彻,高过于徐鏊。夜深酒阑,众女郎铺褥于榻上,报道:“夜深也,请夫人睡罢。

”美人低首微笑,良久,乃相携登榻。帐帏衾褥穷极华丽,不是徐鏊向时所眠之榻。美人解衣,独着红绡裹肚一事,相与就枕,交会之际宛然处女,宛转于衾褥之间,大是难胜。徐鏊此时情志飞荡,居然神仙矣,然究竟不能一言。天色将明,美人先起揭帐,侍女十余人,奉汤水妆梳。妆梳已完,美人将别,对徐鏊道:“数百年前结下之缘,实非容易,自今已后,夜夜欢好无间,卿若举一念,妾身即来,但忧卿此心容易翻覆。妾与君相处,断不欲与世间凡夫俗子得知,切须秘密,勿与他人说可也。”言讫,美人与侍女一齐都去。徐鏊恍然自失,竟不知是何等神仙。次日出外,衣上有异常之香,人甚疑心。从此每每举念便有香气,香气盛,则美人至矣,定有酒肴携来欢宴。又频频对鏊说天上神仙诸变化之事,其言奇妙,亦非世之所闻。徐鏊每要问他居止名姓,见面之时,却又不能言语,遂写在一幅纸上,要美人对答。美人道:“卿得好妻子,适意已足,更何须穷究。”又道:“妾从九江来,闻苏杭名郡最多胜景,所以暂游。此世间处处是吾家里。”美人生性极其柔和,但待下人又极严,众女侍在左右不敢一毫放肆,伏事徐鏊如伏事自己一样。

一女侍奉汤略不尊敬,美人大怒,揪其耳朵,使之跪谢而后已。徐鏊心中若要何物,随心而至。一日出行,见柑子甚美,意颇欲之。至晚,美人便袖数百颗来与徐鏊吃。凡是心中要吃之物,般般俱有。徐鏊有数匹好布,被人偷剪去六尺,没处寻觅。美人说在某处,一寻即有。解库中失去金首饰几件,美人道:“当于城西黄牛坊钱肆中寻之,盗者已易钱若干去矣。”次日往寻,物果然在,迳取以归,主人但目瞪口呆而已。徐尝与人争斗不胜,那人回去,或无故僵仆,或因他事受辱。美人道:“奴辈无礼,已为郎君出气报复之矣。

”如此往还数月,徐鏊口嘴不谨,好与人说,人疑心为妖怪,劝徐鏊不要亲近,美人已知。说道:“痴奴妄言,世宁有妖怪如我者乎?”徐鏊有事他出,微有疾病,美人就来于邸中,坐在徐鏊身旁,时时会合如常,虽甚多人,人亦不觉也。常常对徐鏊道:“断不可与人说,恐不为卿福。”当不得徐鏊只管好说,传闻开去,三三两两,渐至多人,都来探觑,竟无虚日,美人不乐。徐鏊母亲闻知此事,便与徐鏊定了一头亲,不日之间,便要做亲,以杜绝此事。徐鏊不敢违拗母亲之意,美人遂怒道:“妾本与卿共图百年之计,有益无损,郎既有外心,妾不敢赧颜相从。”遂飘然而去,再不复来,徐鏊虽时时思念,竟如石沉海底一般。正是:

恩义既已断,覆水岂能收。

话说徐鏊自美人去后,至十一月十二夜,梦见四个鬼卒来唤,徐鏊跟着鬼卒走到箫家巷土地祠,两个鬼卒管着徐鏊,两个鬼卒走入祠,唤出土地。那土地方巾白袍,走将出来同行,道:“夫人召,不可怠慢。”即出胥门,渐渐走到一个大第宅,墙里外乔木参天,遮蔽天日。走过二重门,门上都是朱漆兽环,龙凤金钉,俨似帝王之宫,数百人守门。进到堂下,堂高八九丈,两边阶级数十重,丹墀有鹤、鹿数只,彩丝朱碧,光彩炫耀。前番女侍遥见徐鏊,即忙奔入报道:“薄情郎来了。”堂内女人,有捧香的、调鹦鹉的、弄琵琶的、歌的、舞的,不计其数,见徐鏊来,都口中怒骂,霎时间,堂内环冬丁,香烟如云,堂内递相报道:“夫人来。

”土地牵徐鏊使跪在地下,帘中有大金地炉,中烧兽炭,美人拥炉而坐,自提火箸簇火,时时长叹道,“我曾道:‘渠无福,’今果不错。”顷刻间,呼:“卷帘。”美人见鏊,面红发责道:“卿太负心,我怎生叮咛,卿全不信我言语。今日相见,有何颜面?”美人掩袂,唏嘘泣下,道:“与卿本期始终,岂意弃我至此。”两旁侍女都道:“夫人不必自苦,这薄幸儿郎,便当杀却,何须再说。”便叫鬼卒以大杖击鏊,击至八十,徐鏊大叫道:“夫人,吾诚负心,但蒙昔日夫人顾盼,情分不薄,彼洞箫犹在,何得无情如此!”美人因唤停杖道:“本欲杀卿,感念昔日,今赦卿死。”两旁女侍大骂不止。徐鏊遂匍匐拜谢而出,土地仍旧送还,登桥失足而醒,两股甚是疼痛,竟走不起。卧病五六日,复见美人来责道:“卿自负心,非关我事。”连声恨恨而去。美人去后,疼痛便消,后到胥门外访寻踪迹,绝无影响,竟不知是何等仙女。遂有《洞萧记》传于世。有诗为证:

口是祸之门,舌是斩身刀。只因多开口,赢得棒来敲。

如今小子说西湖上也因一曲洞箫成就了一对好夫妻,不比那徐郎薄幸干吃大棒,打得叫苦叫屈。话说宋高宗南渡以来,传到理宗,那时西湖之上,无景不妙,若到灯节,更觉繁华,天街酒肆,罗列非常,三桥等处,客邸最盛,灯火箫鼓,日盛一日。妇女罗绮如云,都带珠翠、闹娥、玉梅、雪柳、菩提叶、灯球、销金合、蝉貂袖项,帕、衣都尚白,盖灯月所宜也。又有邸第好事者,如清河张府、蒋御药家,开设雅戏、烟火,花边水际,灯烛灿然。游人士女纵观,则相迎酌酒而去。贵家都以珍馐、金盘、钿合、簇相遗,名为“市食合儿”。夜阑灯罢,有小灯照路拾遗者,谓之“扫街”,往往拾得遗弃簪珥,可谓奢之极矣,亦东都遗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