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湖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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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月下老错配本属前缘 (1)

第十六卷月下老错配本属前缘 (1)

晚山青,一川云树冥冥。正参差,烟凝紫翠,斜阳画出南屏。馆娃归,吴台游鹿,铜仙去,汉苑飞萤。怀古情多,凭高望极,且将樽酒慰飘零。自湖上,爱梅仙远,鹤梦几时醒?空留在,六桥疏柳,孤屿危亭。 待苏堤,歌声散尽,更须携妓西泠。藕花深雨凉翡翠,菰蒲软,风弄蜻蜓。澄碧生秋,闹红驻景,采菱新唱最堪听。一片水天无际,渔火两三星。多情月为人留照,未过前汀。

这首词儿,是石次仲《西湖多丽》一曲。天下有两种大恨伤心之事,再解不得。是那两种?一是才子困穷,一是佳人薄命。你道这两种真个可怜也不可怜?在下未入正回,先把月下老故事说明。唐朝杜陵一人姓韦名固,幼丧父母,思量早娶妻子,以续父母一脉,不意高卑不等,处处无缘。韦固甚是心焦。贞观二年将游清河,寓于宋城南店。韦固求婚之念甚切,就像猪八戒要做女婿相似,好不性急,到处求亲。适一个人道:“此处恰好有一头亲事,是前清河司马潘昉的女儿,正在此要寻一好女婿,你来得正好,明日与你到他家去议亲。”约定明早在店西龙兴寺门首相会。这一夜韦固只思量一说便圆,巴不得即刻成亲,在床上翻来覆去好生睡不着,未到鸡鸣,早起梳洗,戴了巾子,急忙出门,三脚两步,早已到龙兴寺门首。不意去得太早,哪里有起五更说亲的媒人?并不见所约之人。那时斜月尚明,但见一个白须老父,倚着一个巾囊,坐在龙兴寺门首阶上,向月下翻书。

韦固暗暗道:“这老父好生怪异,怎生这般勤学,在月下观书?不知所观何书?”遂走到老父身边,看这书上之字,都是篆籀之文,一字也识不出。韦固甚是诧异,问这老父道:“老父所看何书?小生少年苦学,无不识之字,怎生这字恁般奇异?”老父道:“此非世间之书。”韦固道:“既非世间之书,请问老父果是何人?”老父道:“吾乃幽冥之人也。”韦固惊异道:“既是幽冥之人,何以到此?”老父道:“你自来得太早,非我不当来也。凡幽吏都主人生之事,生人既可行,幽冥独不可行乎?今道途之行也,人与鬼各半,人自不识耳。”韦固道:“请问老父所主何事?”老父道:“主天下婚姻之事,这便是婚姻簿籍。”韦固见老父说主天下婚姻事,正是搔着痒处,便问道:“今我十年以来,遍求婚姻,处处无缘,今潘司马的亲事还成否?”老父道:“非也。君之妇方三岁,到十七岁方与君成亲。”韦固道:“怎恁般迟?”老父道:“此是冥数使然,不可早也。”韦固道:“囊中何物?”老父道:“这是赤绳子。

”韦固道:“要他何用?”老父道:“凡是婚姻,及其相坐之时,潜用赤绳系其足,随你贵贱、穷通、远近、老少、中国、夷狄、冤亲再不走开。今君之足,我已与你系于彼矣。”韦固道:“吾妻安在?其家何为?”老父道:“此店北卖菜家陈妪的女儿。”韦固道:“可见否?”老父道:“可见,彼常抱来卖菜。郎君若能随我同行,我当指示。”说话之久,不觉天明,那所约之人尚未来。老父把手中之书藏于囊中,遂负囊而行,韦固跟随在后,走入菜市,果然见一眇目老妪,手中抱着一个三岁女孩,且是生得丑陋。老父指道:“此君之妻也。”韦固大怒道:“杀之可乎?”老父道:“此女子明日有子有福,当食大禄,因子之贵,当封夫人,又可杀乎?”说罢,便不见了老父。韦固明知其异,毕竟怪那女子丑陋,遂磨快一把小刀,付与小厮道:“你若与我杀了卖菜的女儿,我赏你万钱。”小厮次日袖中藏了这把快刀,走到卖菜场中,看定这眇妪的女儿,一刀刺之而走。一市鼎沸起来,大叫捉杀人贼。这小厮落荒而走,幸而得脱回来,韦固问道:“曾刺得杀否?”小厮道:“咱看定了要刺其心,不意中眉,但不知死活何如?”

后来潘司马亲事究竟不成,连求数处,都以鬼门上占卦一般。直到贞观十四年,韦固以父荫参相州军,刺史王泰命韦固摄司户椽。韦固大有才能,王泰甚是得意,遂把女儿嫁与韦固为妻。那女子年可十六七,颜色艳丽,眉间贴一花钿。韦固问道:“你怎生眉间贴这花钿?”女子不觉泪下道:“妾非郡守之亲女,乃其侄女也。父亲曾为宋城知县,卒于任所,妾时尚在襁褓,母兄相继而亡,只有一庄在宋城南。乳母陈氏,怜妾幼小,不忍弃妾,养于宋城南店,日日卖菜,供给朝夕。妾时只得三岁,被贼人所刺,幸而不死,但眉心伤痕尚在,故贴花钿以掩其丑。七八年间,叔父从事卢龙,哀妾孤苦,遂认以为女,因而嫁君也。”韦固道:“汝之乳母陈氏眇一目乎?”妻道:“果眇一目,君何以知之?”韦固道:“刺汝者,非他人,即我也。”妻子惊问,韦固细细备说缘故道:“汝当日甚丑,我心嗔怪,所以要刺死。若像今日这般颜色,断不刺也。”夫妻遂惊叹冥数之前定如此。后妻果生男,名韦鲲,做雁门太守,封太原郡太夫人,与月下老人之言一毫无异。后宋城宰闻知此事,题此店为“定婚店”。如今说媒人为“月老”者,此也。有诗为证:

急急求婚二十年,谁知婚在店门前。有刀难断赤绳子,徒使伤痕贴翠钿。

古来道:“红颜薄命”,这“红颜”二字,不过是生得好看,目如秋水,唇若涂朱,脸若芙蓉,肌如白雪,玉琢成,粉捏就,轻盈袅娜,就随你怎么样也不过是个标致。这也还是有限的事,怎如得“佳人”二字,那佳人者,心通五经子史,笔擅歌赋诗词,与李杜争强,同班马出色,果是山川灵秀之气,偶然不钟于男,而钟于女,却不是个冠珠翠的文人才子,戴簪珥的翰苑词家?若说红颜薄命,这是小可之事,如今是佳人薄命,怎么得不要痛哭流涕。从来道:

聪明才子无钱使,龌龊村夫有臭钱。骏马每驮痴汉走,巧妻常伴拙夫眠。

话说那朱淑贞,是钱塘人,出在宋朝,他父母都是小户人家出身,生意行中不过晓得一日三餐,夜眠一觉,如此过日便罢,哪里晓得什么叫做诗书二字?那朱淑贞自小聪明伶俐,生性警敏,十岁以外,自喜读书识字。看官,譬如那汉曹大家,他原是班固之妹,所以能代兄续成汉史;蔡文姬是蔡中郎的女儿,所以能赋《胡笳十八拍》;谢道韫是谢太傅的女儿,所以能咏柳絮之句;苏小妹是三苏一家,所以聪明有才,毕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朱淑真是何人所生,还是何人所教?不知不觉,渐渐长大。天聪天明,会得做起诗来,真叫做“诗有别才,非关学也。”曾有《清昼》一绝做得最妙,道:

竹摇清影罩幽窗,两两时禽噪夕阳。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

朱淑真一法通时万法通,会得做诗,又会得做词。从来做词的道:“要宛转入情,低徊飞舞,惊魂动魄。”朱淑真偶然落笔,便与词家第一个柳耆卿、秦少游争雄,岂不是至妙的事么?他因春光将去,杜宇鸣叫,柳絮飞扬,爱惜那春光不忍舍去,遂作《送春词》一首道:

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 满目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意。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朱椒真虽然做得甚妙,却没一个人晓得他,就是做了,也没处请教人,不过自得其得而已。那时年登十七岁,出落得更好一个模样。怎见得好处,有《鹧鸪天》词儿为证:

盈盈秋水鬓堆鸦,面若芙蓉美更佳。十指袖笼春笋锐,双莲簇地印轻沙。 神情丽,体态佳,螓首蛾眉更可夸。杨柳舞腰娇比嫩,嫦娥仙子落飞霞。

不说这朱淑真聪明标致,且说他一个娘舅,叫做吴少江,是个不长进之人,诨名“皮气球”。你道他专做的是那一行生意?

踢打为活计,赌博作生涯。一生无信行,只是口皮喳。这吴少江始初曾开个酒店在大瓦巷,后来一好赌博,把本钱都消耗了下去,借了巷内金三老官二十两银子,一连几年,再也没有得还。金三老官问他讨了几十次,吴少江只是延捱,那金三老官前世不积不幸,生下一个儿子,杭州人口嘴轻薄,取个绰号叫做“金罕货”,又叫做“金怪物”。你道他怎么一个模样,也有《鹧鸪天》词儿为证:

蓬松两鬓似灰鸦,露嘴龇牙额角叉,后背高拳强蟹鳖,前胸凸出胜虾蟆。 铁包面,金裹牙,十指檑槌满脸疤,如此形容难敌手,城隍门首鬼拿挝。金三老官生下这样一个儿子,连自己也看不过,谁人肯把女儿与他做妻子,除非是阴沟河里搭臭的肯与他结亲。金三老官门首开个木屐雨伞杂货铺,这金罕货也有一着可取,会得拓伞头、钉木屐钉,相帮老官做生意。吴少江少了银子,无物可以抵偿,见金三老官催逼不过,要将这外甥女儿说与金三老官做媳妇,那里管他是人是鬼,是对头不是对头,不过是赖债的法儿。那金三老倒有自知之明,见自已儿子丑陋不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也再不与他说亲,恐苦害人家女儿。今日见吴少江说要将外甥女儿与他做媳妇,便是一天之喜,那二十两银子竟不说起,反买些烧鹅、羊肉之类请吴少江吃起媒酒。杭州风俗,请人以烧鹅、羊肉为敬。

吴少江见金三老官买烧鹅、羊肉请他,一发满怀欢喜,放出大量,一连倒了十来壶黄汤,吃得高兴,满口应承,不要说自己外甥女儿,连隔壁的张姑、李姑、赵姑、钱姑一齐都肯应承。倒是金三老宫过意不去道:“难得少江与我作伐,但我儿子十分丑陋,恐令亲未必肯允。”吴少江道:“我家舍妹凡事极听我的说话,就是人家儿子相貌丑陋些何妨,只要挣家立业赚得钱,明日养得老婆儿女过活,便是成家之子。若是那少年白面郎君,外貌虽然好看,全不中用,养娇了性子,日后担轻不得,负重不得,好看不中吃,反苦害了老婆儿女。你儿子实是帮家做活之人,说甚么丑陋不丑陋。”金三老官连忙称谢道:“全要少江包荒。”吴少江道:“这头亲事,全在于我。”金三老官甚是感激,就走进去从箱子里寻出那二十两借票,送还了吴少江道:“事成之后,还有重谢。”吴少江喏喏连声,收了这纸借票,作谢回家,有诗为证:

皮球作怪事全差,岂有嫦娥对夜叉。二十两头先到手,乱将甥女委泷沙。

话说那吴少江一心只要赖他这一注债,那里管外甥女儿?果然一席之话先骗了这一纸借票过来,满心欢喜道:“亲事说成了,还有谢礼在后,只不要说出相貌丑陋,自然成事。事成之后怕翻悔恁的来?”遂走到妹夫家里,见了妹夫妹妹,说了些闲话的谎,说谎之后,便道:“我今日特来替你女儿做媒。”妹妹道:“是那一家?”吴少江道:“就是我那天瓦巷内金三老官的儿子。金三老官且是殷实过当得的好人家,做人又好,儿子又会帮家做活。你的女儿嫁去,明日不愁没饭吃,没衣穿,这也不消得你两个老人家记挂得的了。况且又在我那巷内,只当贴邻间壁相似,朝夕相见的,又不消得打听,我决无误事之理,也不必求签买卦。那些求签买卦,都是虚文,只是你知我见,便是千稳万稳之事,只要那里拣日下礼便是。”那皮气球的嘴,好不伶俐找绝,说的话滴溜溜使圆的滚将过去,就在别人面前,尚且三言两语骗过,何况嫡亲骨肉,怎不被他哄了?若是朱淑真的父母是个有针线的人,一去访问便知细的,也不致屈屈断送了如花似玉的女儿。只因他的父母又是蠢愚之人,杭州俗语道:“飞来峰的老鸦,专一啄石头的东西。

”听了皮气球之言,信以为真,并不疑心皮气球是惯一要说谎之人,即时应允,那皮气球好巧,得了妹妹口气,即时约金三老官行聘,恐怕夜长梦多,走了消息,妹妹翻悔,挣不得这一注银子,遂急忙行了聘礼。行聘之后,父母方才得知女婿是个残疾之人,怨怅哥哥作事差错。那皮气球媒钱已经落腰,况且已经行聘,便胆大说道,“律上只有女人隐疾,要预先说过,不然,任凭退悔,那里有女家休男之理?若是女人丑陋,便为不好,如今是男人丑陋,有甚妨事?男人只要当得家,把得计,做得生意,赚得钱来养老婆儿子,便是好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