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湖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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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巧书生金銮失对 (2)

第 三 卷巧书生金銮失对 (2)

酒逢知己频添少,话若投机不厌多。话说甄龙友有了这个安身之地,便放心放胆,就写封家书回去,寄与妻子,免得记念。那妻子拆开书来看了,知得丈夫有,了安身之处,放落了这条肠子,自在家间绩麻过日不题。却说宇文价得了甄龙友,言无不合,结为相知契友。那甄龙友与宇丈价谈论之暇,便日日游于南北两山之间,凡庵观院宇,无不游览,以畅其胸中之气。有兴的时节,便提起笔来,或诗词赞颂题于壁子之上。一日走到大石佛寺观看,那石佛寺像,原是秦始皇缆船之石。宋宣和年间,僧人思净未曾出家之时见了此石祷祝道:“异日出家,当凿此石为佛像。”后来出家妙行寺,遂凿此石为半身佛像,饰以黄金,构为殿宇,遂名为大石佛寺。甄龙友来到此寺,一进山门,看见四大金刚立于门首,提起笔来集四书数句,写于壁上道:

立不中门,行不履国,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亦不足畏也已。走进殿上,参了石佛,又提起笔来做四句道:

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金刚努目,所以降伏四魔。

寺中和尚因见他写作俱高,就留他素斋延款,谈论些佛法大意。甄龙友又似搔着他痒处一般,说了“金刚”,又说“楞严”,说了“圆觉”,又说“华严”,却似个积年登坛讲经的老和尚一般,寺僧甚是敬重。正在谈论之际,壁角边忽然走出一只雌鸡来,甄龙友见了,问这和尚道:“怎生寺中畜此雌鸡?”和尚道:“是老师父吃药,要鸡子蒸药吃。”甄龙友道:“我生平不喜吃斋把素,上人何不杀此鸡为馔?”和尚道:“相公高才,若做一篇好颂,贫僧便杀此鸡为馔。”甄龙友道:“此亦何难。”因走笔而成一篇颂道:

头上无冠,不报四时之晓,脚跟欠距,难全五德之名。不解雄飞,但张雌伏。汝生卵,卵复生子,种种无穷。人食畜,畜又食人,冤冤何已!若要解除业障,必须割断本根,大众煎取波罗香水,先与推去头面皮毛,次运菩萨慧刀,割去心肠肝胆。咄!香水源源化为雾,镬汤滚滚成甘露,饮此甘露乘此雾,直入佛牙深处去,化生彼国极乐土。甄龙友做完这篇颂,寺僧看了大乐道:“鸡得此颂,死亦无憾矣。”遂杀鸡为供,宾主极欢而散。

那时西湖上有个诗僧,名唤惠崇,自负作诗,有“河分冈势断,春入烧痕青”之句。甄龙友道:“这和尚好偷古人诗句,‘河分冈势’是司空曙的诗,‘春入烧痕’是刘长卿的诗,尽将古人诗句偷来,还自负作诗,岂不可笑!”遂作诗一首,以嘲笑道:

河分冈势司空曙,春入烧痕刘长卿。不是师偷古人句,古人诗句犯师兄。

又有一个闽人修轸,以太学生登第,榜下之日,取再婚之妇为妻。甄龙友在宇文价座上饮酒,众人一齐取笑此事。龙友就做只《柳梢青》词儿为戏道:

挂起招牌,一声喝采,旧店新开。熟事孩儿,家怀老子,毕竟招财。当初合下安排,又不是豪门买呆。自古人言,正身替代,现任添差。又有一个孙四官,娶妻韩氏,小名娇娘。这娇娘自小在家是个淫浪之人,与间壁一个人通奸。孙四官儿娶得来家,做亲之夕,孙四官儿上身,原红一点俱无,云雨之间,不费一毫气力。孙四官儿大怒,与娇娘大闹,街坊上人得知取笑。甄龙友做只词儿,调寄《如梦令》:

今夜盛排筵宴,准拟寻芳一遍。春去已多时,问甚红深红浅。不见,不见,还你一方白绢。众人闻了此词,人人笑倒。那时圣驾飨景灵宫,太学、武学、宗学诸生都在礼部前迎接圣驾。甄龙友闻知圣驾到来,诸生迎接,特特走去一看风景。那太学中有的诸生,年久岁深,不得出身,终年迎接圣驾,岁縻朝廷廪禄。龙友又做十七字诗以讥诮道:

驾幸景灵宫,诸生尽鞠躬。头乌衣上白,米虫。此诗传闻开去,人人说甄龙友轻薄,都称他为“永嘉狂生”。

那时临安有个呆道僧,衣衫褴褛,似风狂模样,却能未卜先知,始初说一两句话,竟不可解,后来都一一灵验,以此人人尊信他。一日在宇文价座上,宇文价指甄龙友与呆道僧道:“你看此人日后何如?”呆道僧道:“甚好才气,可惜蹭蹬。目下紫微帝星正照本身,当有非常之遇,究竟遇而不遇,直到十二年,那时两重紫微帝星照命,不遇而遇,仍藉相公之力,半生富贵到底。”甄龙友闻之,也不将来作准。一日出游西湖,到天竺寺,参拜观音菩萨,一时高兴,就集诗四句作赞于东壁上道:

巧笑倩兮,美自盼兮。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赞罢,同二三个朋友,到于酒店之内,饮酒作乐,直至日暮而回。

不说甄龙友题赞于东壁之上,且说孝宗皇帝好贤礼士,每到大比之年,下诏前一日,便捧诏焚香祷告天地道:“朝廷用人,别无他路,止有科举。愿天生几个好人,来辅国家。”及进殿试策题,临轩唱名,必三日前精祷于天,所以那时人才甚盛。还有科举之外,另行拔擢,或是德行孝廉,或是诗词歌赋,或是应对得好,或是荐举,或是一材一艺之长,不拘一格,加官进爵,功名之路宽广,因此人人指望。只有一着,那孝宗天纵聪明,万几之暇,广览诗书,有曲召对,或问圣经贤传,或问古今学问事体,若对得来的,便就立刻官爵荣身。那时一个待问官,姓木,名应之。

孝宗一日问他道:“木姓起于何时?”木应之一时答应不出。孝宗道:“端木,本子贡之姓,后来有木元虚者,去了复字,便单称木,岂非其苗裔乎?”他日又问木应之的丈人待制洪迈道:“木待问是卿婿否?”洪迈道:“是臣之婿。”孝宗道:“卿婿以明经擢高第,而不知祖姓所出,卿宜劝之读书。”洪迈再拜而出,叹道:“圣主万几广览如此,士人岂可不研博古今耶?”那时又有一人姓王,名过,是西蜀人。宰相荐他有才,上殿之时,孝宗忽然问道:“李融字若川,此是何谓?”王过答道:“天地之气,融而为川,结而为山。李融之字若川,如元结之字次山也。”天颜大喜,即除翰林院编修。所以对答之时,亦有难处。

一日,孝宗驾幸天竺进香,先到灵隐寺盘桓游览。那时灵隐寺有个和尚,法名净辉,是个得道之僧,随着孝宗皇帝行走。孝宗走到飞来峰,问道:“既是飞来,如何不飞去?”净辉答道:“一动不如一静。”又看观音手持数珠,问道:“观音手持数珠何用?”净辉道:“念观音菩萨。”问:“自念则甚?”净辉道:“求人不如求己。”孝宗大喜,敕赐衣紫以荣其身,净辉谢恩而退。遂到于天竺山,合寺僧众鸣钟擂鼓,排班迎接圣驾。孝宗登殿焚香,参礼观音圣像,住持献茶已毕,孝宗就取御匣笔砚,作一首赞道:

猗与大士,本自圆通。示言有说,为世之宗。明环无二,等观以熙。随感即应,妙不可思。赞完,四下随喜,见壁上甄龙友那首赞,甚是称叹,笔墨还新,问住持道:“这是谁人所作?”住持跪奏道:“前日一士人来寺中参礼,题诗壁上而去,不知是甚姓名。”孝宗道:“可细细访问此人来奏。”吩咐己毕,仍旧摆列法驾而去。

当日住持四下访问明白,奏闻皇帝,皇帝便有用他之意。当下一个侍臣禀道:“这甄龙友外边人都称为‘永嘉狂生,’用之恐以败俗。”孝宗道:“朕自识拔,卿等勿阻也。”即刻命驾上官四处抓寻进见。这甄龙友骤闻圣旨召对,进得朝门,不觉心头突突地跳个不住,进到金銮宝殿,正是:

金殿当头紫阁重,仙人掌上玉芙蓉。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云中驾六龙。

那甄龙友来到金銮宝殿,拜舞已毕,俯伏在地,心头只管跳个不住。但见香烟缭绕之处,九童天子开金口、吐玉音道:“《观音赞》是卿作否?”甄龙友道:“是臣一时所作,不意上蒙御览。”孝宗又道:“卿名龙友,何义云然?”甄龙友日常里问一答十,问十答百之口,滚滚而来,不知此时怎么就像吴与弼被蝎子钩螫着的一般,竟如箭穿雁嘴,钩搭鱼腮,头疼眼闷,紫胀了面皮,一句也答不出。孝宗见他不言不语,只得又说一句道:“卿名龙友,定有取义,可为奏来。”甄龙友一发像哑子一样,心中缭乱,七上八落,摸不出一句话头。

孝宗连问二次,并不见答应。两傍近侍官一齐接应催促,甄龙友在地下愈觉慌张,满身战栗,汗出如雨。孝宗见一句答不出,龙颜不悦,就命近侍宫扶出朝门。刚刚的扶出朝门,甄龙友头也不疼了,眼也不昏了,面也不胀了,心也不缭乱了,口也不哑了,身也不战了,汗也不出了,便懊恼道:“陛下为尧舜之君,故臣得与夔、龙为友,这一句有甚难答处,直恁地应不出。”把脚跌个不住道:“遭逢圣主,一言莫展,吾其羞死矣。”看官,你道好笑也不好笑。甄龙友若是个泥塞笔管、一窍不通之人,这也无怪,其然异常聪明伶俐之人,到此顿成痴像懵懂,岂不是鬼神所使,命分所招?有诗为证: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话说甄龙友出朝之后,好生不乐。宇文价方信呆道僧之言不谬,遂安慰道;“再待十年后,定有遇合。”龙友道:“功名亦自小事,但我自负才名,遭逢圣主,正是披肝沥胆之时,还要敷陈时事,对扬天子休命,上报九重知己,展我生平之志。今一言抵对不来,难道好像府县考童生再续一名不成?吾更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遂立督不回,终日在于西湖之上,纵酒落魄。那些西湖上的朋友一味轻薄,见甄龙友是个召对见弃之人,一发不羞不采,连‘永嘉狂生’四字也不敢奉承了。独宇文价待他始终如一,并无失礼。妻子闻知这个信息,好生凄惨,然亦付之无可奈何而已。

甄龙友每到大比之年,也不过做个应名故事。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捻指之间,已是十二年光景。那时甄龙友年登四十余岁,却好是淳熙八年正月元旦,孝宗率领皇后、皇太子、太子妃到德寿宫行朝贺之礼。这年是太上皇七十五岁,孝宗进黄金酒器二千两,银三万两,会子十万贯,太上皇道:“宫中无用钱处,不消得这若干。”再三奏请,止受三分之一。太上皇命至萼绿华堂,看梅饮酒,忽然飘下一天大雪,正是腊前,太上皇大喜,对孝宗道:“今年正欠些雪,可谓及时,但恐长安有贫者。”孝宗急忙奏道:“已差有司官,比去岁倍数支散。”太上皇亦叫提举官,在本宫支犒,宫会照朝廷之数。遂命近侍进酒酣歌,宫里上寿。那时宇文价亦随在宫内,太上命百官次曰各进雪词,宇文价钦承圣谕,遂命甄龙友代赋一首词儿道:

紫皇高宴仙台,双成戏击琼苞碎。何人为把银河水剪,甲兵都洗。玉样乾坤,八荒同色,了无尘翳。喜冰消太液,暖融支鸟)鹊,端门晓班初退。 圣主忧民深意,转鸿钧满天和气。大平有象,三宫二圣,万年千岁。双玉杯深,五云楼迥,不妨频醉。看来不是飞花,片片是丰年瑞。

次日孝宗又到德寿宫谢酒,宇文价将着这首词献上,太上皇并孝宗看了都大悦道:“卿这词甚做得好。”宇文价奏道:“此词非臣所作,是永嘉甄龙友所作。”孝宗记得十年前事,便道:“甄龙友甚是有才,朕前度因天竺观音赞做得好,面召彼来,问他取名之义,他却再不能对。”字文价奏道:“天威咫尺,甄龙友系草茅贱士,未睹天颜,所以一时难对。彼出朝门,便对道:“陛下为尧、舜之君,故臣得与夔、龙为友。’”太上与孝宗都龙颜大悦道:“毕竟是有才之人,可惜沦落许久。”即授翰林院编修之职。甄龙友从穷愁寂寞之中,忽然天上掉下一顶纱帽来,感恩不尽。因知呆道僧两重帝星之言一一无差,始信富贵功名,就如春兰秋菊各有时度,不可矫强,真“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光”也。甄龙友一床锦被遮盖,那时西湖上的人又一齐都称赞他是个才子了。都来呵脬捧屁,极其奉承。世上人以成败论英雄,往往如此。从此天恩隆重,年升月转,不上十年,直做到礼部尚书,夫荣妻贵而终。宇文价亦可谓知人能荐士矣。有诗为证:

命好方为贵,无才不是贫。试看居官者,几个有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