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湖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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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愚郡守玉殿生春 (2)

第 四 卷愚郡守玉殿生春 (2)

看官,你道是怎么样原故?原来这个试官,是汪玉山,与个同窗朋友相好几番,要扶持那个朋友做官,今幸其便,预先通一个关节与这个朋友,要论冒中三个“古”字,暗约端正。不意这个朋友忽然患起疟疾病来,进不得场,女鬼将这个关节送与赵雄做了报德之资。汪玉山在场中,见了这个关节,暗暗得意,不论文字好歹,便圈圈点点起来。怎知暗地里被鬼神换了锦包儿,及至拆开名来一看,乃是赵雄,资州人氏,老大惊疑,然也无可奈何。报人报到了寓处,连赵雄也自不信自起来,一连报了数次,方知是真。参了汪玉山之时,汪玉山将错就错,也只得胡乱认了门生。后来赵雄每见汪玉山之时,不能吐其一词,就像木偶人一般。汪玉山甚是懊悔,又访得是资州有名的赵痴,一发羞惭无地。临安府众多人等见中了赵痴,没一个不笑话,又传出数句口号道:

赵温叔,吃粉汤。盲试官,没眼眶。中出“天地玄”,笑倒满街坊。

汪玉山闻得这个口号,几乎羞死。后来细细问赵雄道:“贤友论冒中用三个‘古’字,却是谓何?”赵雄生性一味老实,遂把埋骸骨,女鬼感恩报德,托梦要用三个“古”字,方得中举之事细细说了一遍。汪玉山默然无言,方晓得场屋之中,真有鬼神,不可侥幸,不可作弊。赵雄乃是阴德之报,后来又问那个朋友,始知进场之时,发起疟疾病来,摇得床帐都动,进场不得,及至贡院门封锁方完,那疟疾病又就住了,汪玉山闻得,付之一声长叹而已。有诗为证:

三个“古”字关节,却被赵雄暗窃。非关黠鬼揄揶,阴德二字真切。

话说赵雄从睡梦中得了一个举人,父母在家,报事人来报了实信,好生吃惊。夫妻二人都道:“怎生有此怪异之事,莫不是我儿子文章原好,我们这里人都不识得,今到了皇都地面,方才撞着识主,便卖了去。早知如此,怎生轻薄他,把他做痴呆汉子看成。”那隔壁李先生、张考官都一齐吃惊,就像哑了的一般,口里却不敢说出他不好来,只将他日常里对的课并做的文字翻出来,细细一看,实难奉承说个“通”字。资州合城人民,无不以为奇。自此之后,人人磨拳,个个擦掌,不要说那识字的,抱了这本《百家姓》看作诗赋,袖了这本《千字文》只当万言策,就是那三家村里一字不识的小孩童、痴老狗、扒柴的、牧牛的、担粪的、锄田的,没一个不起个功名之念,都思量去考童生,做秀才,纳上舍,做举子,中进士,戴纱帽,穿朝靴,害得那资州人都像害了失心风的一般。

闲话休题,那赵雄在于临安,同榜之人因他文理不通,都指指搠搠,十分轻薄,不与他做相知,采也不采着他。赵雄晓得自己的毛病,也并不嗔怪人。看看到了会试之时,合天下举子,都纷纷而来,赵雄暗暗的道:“俺侥幸中举,这也是非常之福了,怎生再敢胡思乱想,不如不进会试场中,到得安稳。”遂绝进场之念,却亏得自幼身边伏侍的一个小厮,叫做竭力,一心撺掇他进场,把笔砚、衣服都打点得端正,煮熟了嗄饭,催他进场。赵雄断然不肯道:“他人便不晓得,你却自小服侍俺的人,怎生也不知道,俺生平才学平常,侥幸中举,已出望外,怎敢再生妄想,岂有两次侥幸之理?”那竭力道:“相公既侥幸得一次,怎么见得便侥幸第二次不得?几曾见中进士的都是饱学秀才?只要命好,有甚定规,休的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赵雄被竭力催逼不过,只得勉强进场。坐在席舍之中,那时尚未出题,胸中暗暗打算,其实腹中空疏之极,一字通无,难以支吾,反嗔怪那竭力起来,好生不乐。遂与隔壁号舍里那个朋友闲谈,指望出题之后,要那个朋友指教救极。那人姓王,名江,是个饱学秀才。

赵雄问了他的名姓,王江也就请问赵雄名姓。赵雄说出名姓,王江知是文理不通之人,口中不说,心下十分轻薄,便不与他接谈。出题之后,赵雄摸头不是,摸脚不是,做不出文章,甚是着忙,直做到下午,不曾做得几行。你道天下有这般凑巧之事,那王江论策做完,甚是得意,正要誊清在卷子上,不期一阵急心痛起来,不住声唤。赵雄正在搜索枯肠之际,闻得王江声唤,一发搅得心中粉碎,连一字也做不出了,巴不得王江住了疼痛,还指望有几句文字写出来。遂不住去问王江道:“王朋友,怎生如此疼痛,莫不是受了寒气,以致如此?”怎知那王江却也古怪,这一痛便痛个不住,停了半晌,稍住片时,王江挣扎,提起笔来要写,心中又痛起来。这一痛,直痛得搅肠搅肚,几乎要死,急得那赵雄手足无措,暗暗道:“俺直如此命蹇,侥幸中举,不欲进场,却被竭力催逼,勉强进来,不期撞着这个不凑趣的朋友,叫痛叫疼,一字也写不出,怎生是好?”又去温存那王江数次,这也是事出于无奈,不是什么相厚之意。

你道那王江真也好笑,若是心痛稍定,王江勉强要誊清之时,心痛转加,自料薄命,不该中其进士,只得叹口气道:“罢了!”因见赵雄做人甚好,不唯不厌他叫疼叫痛,反几番去温存他,就把这卷子上草稿付与赵雄道:“小弟做这论策甚是得意,正要誊清不期心痛转加,料难终事。今转送与兄誊清卷上,倘得高捷,不忘小弟便是。”那赵雄喜之不胜,乐之有余,暗暗的道:“难得这救命王菩萨,救了俺今日之急。”遂连声作谢道:“小弟藉仁兄之力,倘得侥幸,皆系仁兄之赐,异日自当效犬马之报。”说罢,那王江心中愈加痛疼,蹲坐不牢,只得扶病而出。

王江去后,赵雄把他草稿一看,真言言锦绣,字字珠玑,遂做了个誊录生,一笔写完。果是戏文上道:“三场尽是倩人做,一字全然非我为。”出场之后,就去拜望王江,王江在旅店之中,方才病好。赵雄遂与王江八拜为交,结为兄弟,对王江道:“此后小弟倘得侥幸,万望仁兄海涵,切勿向人前泄漏此事,自当图报。”王江再三应允。揭榜之日,赵雄果然高中,将论策刊布流传,人人道好,个个称奇,都说赵雄向日是文理不通之人,怎生一变至通如此。报到资州,父母、乡里一发说他是个真正有意思的人了。自此之后,竟洗脱了向日“赵痴”二字,廷试之日,又亏他记得几篇旧策,将那“之乎者也”零零星星凑写将来,中第五甲。那宋时进士唱名规矩:

第一名承事郎。第二第三名并文林郎。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同进士及第。第三第四甲赐进士出身。第五甲同进士出身。

孝宗皇帝亲御集英殿拆号,唱进士名,都赐绿襕袍、白简、黄衬衫。那日,赵雄穿了圣人赐的绿襕袍、黄衬衫,执了白简,扬扬得意,出了东华门,于灵芝寺饮宴、题名,参拜汪玉山。那时汪玉山正做大宗伯,素知他文理不通,忽见他会试卷子,好生吃惊,就问他道:“贤友前日文字恁般平常,今会场文字,甚是高奇,真‘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也。”赵雄悄悄的对道:“门生只好瞒着他人,怎敢瞒得老师大人,这会场中文字,实非门生所作。”汪玉山道:“是谁人所作?”赵雄又细细述了一遍。汪玉山暗暗点头道:“人生真自有命。”因赵雄老实至诚,并无一毫遮瞒之意,反觉喜欢。

赵雄先任县尉,次后渐渐升转做到西蜀太守。赵雄因自己从阴德上积来的官位,并不敢做一毫伤天理害人命之事,做人谦和,不贪赃私,在蜀郡五年,不知做了多少方便的事。那时孝宗皇帝辞朝之法甚严,就在西蜀不远万里,定要来见。赵雄任满来京,将次辞朝,又适有甄龙友对答不来这一件事,好生放心不下,暗暗的道:“甄龙友是当今第一个才子,问一答十、问十答百之人,走到圣主面前,一字也说不出,况俺生平学疏才浅,不及甄龙友万倍,口嘴又不伶俐。倘然圣人问些什么,教俺怎生答应?”心里担上一把干系。次日入朝,心中愈觉忙乱,如小鹿儿撞的一般。上床去睡,连眼也不曾合得一下。敲过三鼓,便一骨碌爬将起来,整顿朝衣、幞头,预备朝见,只因太早,遂假寐于桌上,恍惚之间,见一个神道下降,这神道怎生模样,怎生打扮?

龙眉凤目,秀色长髯,面如傅粉,□□□□□戴软翅唐巾,身上穿五彩嵌金兖龙,□□□□白玉带,脚踹五云飞凤履,左有天聋,右有地哑,骑白骡子。

那尊神道是九天开化文昌梓潼禄帝张亚。赵雄急忙走起拜跪迎接,那梓潼帝君道:“上帝以汝敬重字纸,阴功浩大,做官爱民恤物,今特佑汝。汝入朝之时,皇帝问道:‘卿从峡中来乎?风景如何?’汝但对道:‘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不得违吾法旨。”道罢,仍旧骑了白骡,天聋地哑二童子,簇拥了登云而去。赵雄惊醒,望空礼拜,隐隐如见。延至五鼓入朝,正是早朝时分,圣天子御殿,静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当下赵雄出班辞朝,山呼舞蹈已毕,孝宗皇帝果然开金口、启玉音道:“卿从峡中来乎,风景如何?”赵雄急忙奏道:

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对罢,龙颜大悦,首肯再三。赵雄退朝,暗暗想道:“这两句也不知是甚么说话,圣上这般得意。”那时汪玉山已做到宰相了。次日汪玉山入朝,孝宗道:“昨日蜀中郡守赵雄入对,朕问以峡中风景如何,雄诵两句杜诗以对三峡之景,宛然如在目前,可谓善言诗也,可与寺丞、寺簿之官做。”汪玉山出朝来问赵雄道:“汝怎生把这两句杜诗对答,中了天子之意?”赵雄道:“门生并不知道什么叫做杜诗,想是随肚腹中做出,便叫肚诗也。”汪玉山道:“这杜字,不是肚腹的肚字,乃是姓杜的杜字。‘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即杜诗也。”赵雄道:“门生一世并不曾读什么杜诗,请问杜诗是何人所作?”汪玉山道:“是唐朝杜甫所作,字子美,官为工部之职,是一代诗人之首,从来称为李杜之诗,李即是李太白,杜即此人也。”赵雄道:“门生实未曾见。”汪玉山道:“既不曾见,却怎生便对得来?”赵雄又把平生敬重字纸,感得文昌帝君之事说了一遍。汪玉山道:“我道你怎生对得出,原来如此。

今圣上要与你寺丞、寺簿之官做,如做了此官不时召见,你学疏才浅,倘再问对,定然败露,反为不美,不如仍归蜀郡安稳。”赵雄道:“门生是无德无能之人,但凭老师指教。”次日,汪玉山入朝,孝宗又问道:“可与赵雄寺丞、寺簿未?”汪玉山奏道:“臣昨以圣意传语,彼不愿留此。”孝宗叹息道:“此人恬退如此,真可嘉也,可与他一个节宪使做。”遂御批为节宪使。圣恩隆重,一连做了数年显官渐渐做到宰相。虽然做到宰相,心中常是怀着一肚鬼胎道:“俺生平都是侥幸之事,难道侥幸到底不成!当初做外官还可躲闪,如今做了宰相,日近天颜,倘然一差二误,天威谴责取罪非轻,道不得个欺君二字么?”遂屡辞宰相之位。怎当得孝宗见他恬退,不容辞职。天恩日厚,赵雄无可奈何,只得道:“俺左右是靠皇天二字过活一生,眼见得行了一派官运,只得听天繇命,索性大胆做去便罢。命中就有跌磕蹭蹬之事,俺前半世受用已够,随皇天吩附罢了。比那些高才博学之士,屈屈陷在泥涂,不得出头,枉埋没了他一生学问,雪案萤窗,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叹了多少苦气,俺今日强似他万倍,还虑些什么来?”遂放宽了这条肠子。正是:

顺理行将去,随天吩咐来。

一日,赵雄将次入朝,只见一个息太守辞朝。阁门吏见这个太守的姓甚是怪异,便问这太守道:“你怎生姓这般一个怪姓?”息太守答道:“春秋时有个息妫,汉时有个息夫躬,从来有这息姓,怎生说是怪异。”赵雄打从朝房走过,偶然听得了这句话,记在心下。适值息太守辞朝之后,恰好赵雄奏事,孝宗问道:“适才有一个姓息的太守辞朝,世上怎生有这个怪异之姓?”赵雄即奏道:“春秋时有息妫,汉朝有息夫躬,此是从来所有之姓,非怪异也。”孝宗大喜道:“卿学问赅博如此,真‘宰相须用读书人’也。”逐赐蟒衣玉带。

自此之后,凡有问对,或是梦寐之间影响之际,定有些先兆预报,一一无差,真福至心灵也。尚方珍奇之物,月月赏赐,安安稳稳直做了十二年太平宰相。连那王江,保奏他学问渊博,才识超群,做到三品官职。赵雄因见自己学问不济,极肯荐举人才,十二年之内,荐拔士类,不计其数,都为显宦。妒忌之人,因见他门生故旧布满朝班,说他侍宠专权,人人有不足之意。后来大旱七月,一个妒忌他的官儿做篇赋讥诮他道:

商霖未作,相传说于高宗,汉旱欲苏,烹弘羊于孝武。

话说临安天竺观音,如有亢旱之事,每每祈祷,便得雨泽。孝宗因大旱,诏迎天竺观音就明庆寺请祷。又一个官儿做首诗讥消他道:

走杀东头供奉班,传宣圣旨到人间。太平宰相堂中坐,天竺现音却下山。赵雄因见满朝之人都生妒忌,遂上表辞朝而回,归老林泉,整整又活了二十年而死,真人间全福也。有诗为证:

聪明每被聪明误,愚蠢翻为宰相身。世事从来多似此,何须轻薄蠢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