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九 回郑琼贝书斋赌棋贾春云绣闺咏鞋 (2)
十三踌躇道:“天衢兄诚是仙类中人。如弟冗陋,冒进灵界,有甚不可,得不贻笑于兄长么?”翰林笑道:“兄长太嘲人而好自谦的,弟前往看看罢。”周京勉强起身,两人缓步向前进去。
不及数箭之地,忽有郑十三家僮,慌慌张张走进来,叫道:“郑相公休要脚步。”十三立住了脚,高声问道:“有甚事体,如此慌乱?”家僮喘吁吁道:“娘子一口气不来便撞倒了。小的一边叫人送太医家问问,小的一口气追相公到此。相公快回去看视看视罢。”
十三闻了,面色怃然发红了,勉强说道:“弟本冗陋,不合仙洞之游,庶拟天衢兄清分之余,一进仙界的,不料有此这般之事。此山非俗人敢为冒进者,尽知非虚言呢。”因上了马,促鞭还归。
翰林一头怊怅,一头诧异,肚里自言道:“周京果无仙分了。我且独自进去,试看如何光景,有何不可?”便随步进去。走了十里多路,果然是一个洞门。翰林想来,此定然是游仙洞,乃过了门,复转弯抹角,走到里面。但见奇花异卉,古干虬枝,清香扑鼻,真是窈然深,蔚然秀,无有飞尘到来。
翰林自然是怡情悦性,不觉爱慕起来。到了一度溪水边坐下,忽见水上漂漂流下一片桐叶,叶上略露墨字。翰林大为惊异,便随手拿来看时,有两行字迹。看时,即是两句诗,云:仙吠云外,知是杨郎来
翰林看来,不胜奇异,心内自言道:“此山之内,岂有人居住?‘杨郎来’云者,知我之来者,可不是我有仙缘,安知非云英遇了裴航?”
正在踌躇之间,山日容易西坠,东岭月上,如同白日。翰林便从着小径,穿林转角,又走了数里。真是松梢露湿,峰腰雾锁。月影之下,隐隐出见一亭榭来,翰林喜道:“这必然是仙乐亭。虽不闻乐声,一番登临,岂不是快活!”
便进一步,正然徘徊顾眄,忽见从里面走出一个垂髫的青衣女音来,迎面见了翰林,并不羞涩,笑问道:“仙郎来何晚也?”更不对回语,转身走内,呼声道:“娘子,杨郎至矣。”翰林惊喜若梦,伫立寻思,莫知端倪。
忽又女童走出来,笑嘻嘻的向前道:“娘子请进了。”翰林始接口道:“谷人偶然随景,入山失路,又值日暮,不期到此。不知此处是何名?娘子又是谁?又什么使我到那里?”女童答道:“此处便是游仙洞仙乐亭,愿仙郎走进可知,不须问我呢。”
翰林不胜有趣,向前转至亭下。忽然从里面出来一位女娘,风鬟雾髻,环佩珊珊,下阶迎着道:“郎君请安。莫非夙缘,郎君请到里边奉茶。”翰林且惊且疑,笑道:“仙女姐姐,我是俗陋之人。素无月下之期,姐姐那里先送了叶上诗,又有下阶之邀,学生不胜感激汗颜,不知所措。”乃举眼暂见那仙娘时,天然艳容,真是出水芙蓉未足喻其香艳。
那仙女答道:“总是前定。快至亭上,愿道其详。”翰林喜的不胜,乃与上了亭,分宾东主西坐下。女仙招的女童来,先倒茶献上,道:“郎君半夜失乏,快去整备酒筵上来,别误了千金一刻。”那女童答应着去了。登时进了一个华盘,托着两盏香茶,在面前先宾后主分上毕,继即端上饭来,无非是胡麻、桃脯、莼羹、鲈之类。
翰林半日山行,正在肚里饿乏,便先茶后食,饭餐已毕,漱口吃茶用过,便重整衣衿,欠身问道:“神仙姐姐,敢问名位是何?如何降游到此?鸾骖还玉京,又在那时呢?”女仙道:“妾是王母娘娘侍娥,长侍娘娘在玉案之前。大凡仙家规模,便见尘世中名山丽水,多与赤城华标,与上界仿佛处。群仙有时下降,爱其时景,或群仙作伴,笙萧随之,抑或独坐云头,以时赏玩。此山名玉女峰。峰下有洞,曰:游仙洞。中有亭,曰乘鹤。以亭上种种有仙乐故,或称仙乐,以副其名,便是俗人的称。妾自不免有俗缘在于郎君,故不胜缱绻之意。今日知郎君到此,先来等候,便是天定所在。天鸡才鸣,将还玉京。郎君绸缪之情,只今一夜而已。”
翰林听来,喜的不胜,问道:“刘、阮入天台,王质看棋一局,斧柯便烂,天上之一日,便是下界之几年云者,尽然学生一夜之缘,明天下山,则还复几年么?”女仙笑道:“非谓是也。天上之日月迟永,故天上一日,便是下界之以年计数。仙人降游下界,虽择胜景,同是下界所在,便是一日,等是一日,有何疑的呢?”翰林道了几个“是”而已。
银河已倾,桂影复斜,翰林神魂怡荡,浑身酥麻,遂与仙娘共入罗帏,一夜殷勤,便同百年佳期,不胜欢娱。
俄而晓云葱胧,明星在东。仙娘自起梳妆,谓翰林道:“尘缘已续,天机有定。郎君速还,若有重逢之日,以诗相照。”乃写一诗于罗巾以赠,云:相逢花满天,相别花在地。春色如梦中,弱水杳千里。
翰林看毕,吟咏嗟叹,受来藏过身边,不觉离情之黯然,自取汗巾,写下一诗,以赠仙娘,云:天风吹玉佩,白云何披离。巫山何夜雨,愿湿襄王衣。
仙娘忙接郎吟,藏之袖中。促令翰林起身,相视凄怆,挥泪分手。
翰林步出洞门,伫立回首,真是碧树叠叠,瑞霭朦朦,况若瑶台一梦,怅然回到昨日芳草溪边。家僮、仆夫迎来,接应道:“大爷高兴,林间宿不归呢。”翰林不答,跨上头口,回至花园,神魂浩荡,怀思倏忽,心内自言自语道:“仙娘爱他游仙洞,既降下界,又有宿缘于我,一夜情爱,其驾鹤骖鸾,不当如是其遽。我且再往,或者重逢婵娟,缱绻佳缘,岂不多胜于初见。”只自悔恨其先归。
一夜不寐,千思万想,坐待天明。忙过早膳,复命书僮备了牲口,骑上出城,复至溪边,下骑独自步行,再到游仙洞,山花寂历,石泉淙谖,虚亭岿然,仙尘已渺。翰林悄然怅望,但见彩云重叠,有如幡幢飘摇,层峦窈窕,宛若环佩叮当,乃抚掌自叹道:“山花应知崔护城南之恨矣。”乃抚然回来,心中忽忽不乐,若有所失。
一日,郑十三来到,翰林欣迎叙话。十三道:“前日之游,猝因拙荆有疾,使兄长独留败兴。向所谓仙分之无,有此符合,只自愧叹。”翰林道:“此直偶尔,何必有云,尊嫂患症已大好么?”十三道:“好了。”复道:“天衢兄,今天无所事,今要再往城南,看看他无边芳草,临流洗爵,好不是半日偷闲的,好了么?”
翰林正在郁悒之中,闻此城南之言,心内又起玉女峰之想,欣然道:“芳草连天,绿阴满地,多胜了花辰。弟当蹑周京兄之后,疏畅疏畅罢。”于是两人联镳再往城南,一路上说些时景闲话,来到溪上,绿阴之下,藉草为茵,酌酒畅饮。但见流莺织柳,飞蝶拈花,端的是好风景。
酒过数巡,瞥看对面断岸之上,有一荒冢,蓬蒿四没,莎片半颓,犹有野花争发于乱木之间,幽兰特抽于丛薄之中。
翰林指点而叹道:“贤愚贵贱,都归于一土,竟成土馒头者,尽是实际话。孟尝君之所以下泪于雍门琴者是也。诗人所谓‘孔圣、盗跖都尘埃’者,可不是慷慨乎?”
周京道:“可不是乎!天衢兄有所不知,这是张丽华这冢。丽华当时但知姓张,不传其名,颜容绝艳,时人以丽华称之。年二十而没,瘗于此地。当时爱慕之人,哀其艳容,多种芳兰艳花于其傍,以志之。今又年久,花又不能盛开,犹存余葩残香,倒也可怜,令人发叹。吾辈今着酒兴,须将一杯酒以浇其坟,又以一诗慰他芳魂,岂不是一时的好事么?”
翰林道:“兄长之言有趣。”即将一杯酒,满满的酌来,举以浇于坟上,乃以一律吊之。诗云:美人曾倾国,芳魂已上天。管弦山鸟学,罗绮野花传。古墓空春草,虚楼自暮烟。秦天旧声价,今日为谁边?郑周京复将一杯酒,又以诗吊。诗云:问昔繁华地,谁家窈窕娘?荒凉苏小宅,寂寞薛涛庄。草带罗裙色,花留宝靥香。芳魂招不得,惟有暮鸦翔。两人咏吊罢,一笑,各饮一杯。
十三复起身彷徨,至颓土崩薄之边,见了一个白罗汗巾,墨迹新润,半埋半露于尘土之间。周京用手拿来看时,便是一首绝句,吟咏一回,诗意极其缱绻,便笑道:“世间原多有心好事者,不知作此多情之事,独自叹伤。”翰林笑道:“周京兄有何说不出的心怀如此独唏么?”周京踌躇不答,端的是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