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回庾太君大宴群芳园两公主文誓白衣佛 (1)
话说丞相行了令,酒酣便道:“笑话儿便一时取笑顽耍儿的,他无别的正经之语,个中亦或有观感服膺者。这武士的歪射破鼻的,自道自己的错,虽取有趣自引之语,语中全为讥刺射的歪斜。大凡话机,断不可暗中藏刀。嘲他不是,决非有德之语。刚才文人之欲写他扇,世人往往自以为是,自夸其能,别人看着口里虽然称赞,心里却是厌烦,他自己那里晓得?若教愚人能把这笑话存在胸中,凡事虚心,所行之事自然不致贻笑于人了。可不是我们存心留戒的么?”两公主俱言:“很是,切中时人之病。”说话间,已至掌灯时候。各自散席,归所安寝。
话休絮烦。时光倏尔又改新年,已到了春季。这群芳园里,万花争发,草色如锦。一日,丞相、诸男男女女,一同请安问寝于庾太君。太君依着靠背坐下,开言道:“孙儿媳妇们团团圆圆,老身欢喜欣庆之心,无以形容。无奈老躬一发多病,不可自振,尚未能一番热闹热闹于园里一会,只恨没趣。明天是踏青佳节,天气和暖。我与公主诸人及孙儿、孙女、孙媳妇们,一同往园里赏花,诸意肯好么?”丞相、公主一齐仰对道:“太太高兴如此,正好一日散散。”太君欢喜不尽。
兰阳即命人传与厨房,明日就拣太太、丞相各自爱吃的东西做了,按着人数,再装了盒子来,早饭又摆在园里吃。英阳又使秦淑人、贾孺人全掌园里铺陈,围屏、桌椅移来陈设,又预备茶酒器皿,并商议排定。秦、贾两人领命,一面送老妈厨房,又一面排设各样,齐齐整整。
到了次日清早,丞相、翰林、公主诸人一同请安毕,秦淑人一时动用物件,一色都已齐全,比他常时不同,极其华丽。
少刻,庾太君扶了拐杖出门居前,桂娘子、绣蕙、绣兰、小鬟、老妈们一同簇拥扶护着太太前进。其次,英阳、兰阳两公主先后同娘子随后。又其次、虞氏、郑氏、绣芸诸姑娘一同陪后。其余老妈、丫鬟们各不必尽说。大家都黑压压的至群芳园别楼。那些小环们各拿着漱盂、痰鸽、如意、麈尾,巾帕之属在后,也有烧香的,也有掇帘的,迎着庾太君上殿。
太君向着栏干榻板上正常大锦褥上面南坐下,然后两公主陪席西边坐下,其他诸娘子、诸孙媳妇一同侧席坐下。东一边,丞相领翰林诸昆弟陪坐。惟舍人媳妇叶氏、二翰林媳妇李氏,俱有怀孕月满,不便冒风行动,在屋里不来。又绣蘅,绣莲两人,俱系帝王家妃,不在家,不至。
只见园中百花婵妍,万柳袅娜,庭畔鸳鸯、翡翠交飞,又林下麋鹿、獐兔成群,太君不胜喜悦。
老妈老莲带两个小鬟,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来,里面卷着各色折枝,各样花供前,太君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在鬓上,回头看见了春娘,使的各分诸媳妇赐簪。贾娘便回了公主以下诸人,带在头上,各取所好的簪上。春娘又取一枝玉兰花戴上。于是席上诸人鬓边之花枝,便成一大花园。
须臾,又有婆子们手里都捧着一色摄绿戗金五彩大盒子走来。秦淑人忙问英阳早饭在那里摆上,英阳道:“太太在那里,就在那里摆了。”庾太君听说,便回头说:“九云楼那里好,你就带了人摆去。我们从这里去。秦淑人听说,便回身带着端饭的人等,和贾孺人抄着近路到了九云楼上,调开桌案。
正在热闹,只见太君等来了,各自随便坐下。先有丫鬟挨人递了茶,大家吃毕。桂娘手里拿着西洋布手巾,裹着一把乌木三镶箸,按席摆下。太君面前,花梨木大桌,带着蕙姑娘姐妹四人同桌。丞相又别一桌陪席。英阳同兰阳一桌。桂娘同狄、沈、白四人一桌。翰林各随陪席。虞氏、胡氏、赵氏、郑氏、朱氏、廖氏六人同一桌。
秦淑人又带贾孺人排设毕,在傍边一桌着丫鬟拿着各样攒盒,装上了各前桌上,又将一个大官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各人桌上分置一盒,又置一个酒壶。原来太君平日吃东西时,绣蕙诸姐妹在傍边拣着可吃的东西。又太君素嗜之物,移在太君手傍拿劝。
于是烫了酒,各自随意用过。漱口茶毕,俯看楼下,百花争妍,如铺锦绣一般,好个时景,太君喝采称好,说些闲话。
兰阳顾谓秦淑人道:“在昔你在宫中评奖各花,有十二师、十二友、十二婢之称,甚是有趣。此时太太正在高兴,趁此百花婵娟,将他师、友、婢的寓意谈谈,以助说笑,来罢。”淑人道:“这是幼年游戏之话,倘听说的不是,岂不惹人发笑么?”太君笑道:“正是佳话,但说何妨。”
秦氏道:“所谓师者,即如牡丹、兰花、梅花、菊花、桂花、莲花、芍药、海棠、水仙、腊梅、杜鹃、玉兰之类,或天香自异,国色无双。此十二种,品列上等。当其开时,虽亦玩赏,然对此态浓意远,骨重香严,每觉肃然起敬,不啻事之如师,因而叫做十二师。他如珠兰、茉莉、瑞香、紫薇、山茶、碧桃、玫瑰、丁香、桃花、杏花、石榴、月季之类,或风流自赏,清芬宜人。此十二种,品列中等。当其开时,恁栏拈韵,相顾把杯,不独蔼然可亲,直可把袂共话,亚似投契良朋,因此呼之为友。至如凤仙、蔷薇、梨花、李花、木香、芙蓉、蓝菊、栀子、绣球、罂粟、秋海棠、夜来香之类,或嫣红腻翠,送媚含情。此十二种,品列下等。当其开时,不但心存爱憎,并且竟涉亵狎,消闲娱目,宛如解事小鬟一般,故呼之为婢。惟此三十六种,可师、可友、可婢。其余品类虽多,或产于一隅之区,见者甚少,或乏香艳之致,别无可观,悉皆不取。”太君听的大悦。
英阳道:“淑人把三十六花师、友、婢之意,分为上、中、下三等,固因各花品类与之区别。据我看来,其中似有爱憎之偏。即如芙蓉,应列于友,反列于婢。月季应列于婢,反列于友。岂不教芙容抱屈么?”淑人道:“芙蓉生成媚态娇姿,外虽好看,奈朝开夕落,其性无常。如此之类,岂可与友。至月季之色,虽稍逊芙容,但四时常开,性最长,如何不是好友?”
贾孺人接口道:“别的失当之处,也不管他。我只不服:为何好好把个凤仙却列之于婢?既说芙容朝开暮落,其性不常,所以不能列之于友。至于凤仙,若浇灌得宜,不使结子,能开三月之久。俗语说的,‘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以凤仙而论,实有百日之红。向来有千层的,有并蒂的,各种颜色,无一不备。即如桃红一种,就有深浅三四等之分,其余可想而知。又有一种千层并蒂,能于叶上开花,名叫飞来凤。近日又有千层顶头凤,其花大如酒杯,宛如月季。各样异种,不能枚举。栽种既易,又最长久。不独各色俱备。并有一株而开五色者。花之娇艳,无过于此。妹子每年总以佳种栽培数百盆,以木凡由高至下层层罗列,顿觉秋光明艳,赛过春花。但如此佳品,求其列之于友不可得,能不替他叫屈?又如玉簪,春来诸葩已尽,秋英未及蓓蕾,玉簪也能秀开,清芬异常,非但花容典雅清洁,又其碧叶明润,花叶俱爱,复能耐久,宜列于友流,而并在三十六种之外,是不可教他抱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