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古文观止
267500000019

第19章 (3)

三番弹铗,想见豪士一时沦落,胸中块垒,勃不自禁。通篇写来,波澜层出,姿态横生,能使冯公须眉浮动纸上。沦落之士,遂尔顿增气色。

赵威后问齐使《国策》

齐王齐王建,时君王后时。使使者问赵威后,惠文后,孝威太后。书未发,未开封。○三字便作势。威后问使者曰:“岁亦无恙耶?民亦无恙耶?王亦无恙耶?”恙,忧也。○陡问三语,大奇。使者不说,曰:“臣奉使使威后,言奉王命来问太后,则太后亦当先问王。今不问王,而先问岁与民,岂先贱而后尊贵者乎?”以贵贱之说,辨其失问。威后曰:“不然。苟无岁,何有民?苟无民,何有君?连互说,乃见发问妙旨。故有问,故,旧例也。舍本而问末者耶?”探出本末,绝去贵贱之见。○答语仍作问语声口,有致。

乃进而问之曰:“齐有处士曰钟离子,钟离,复姓。无恙耶?是其为人也,有粮者亦食寺,无粮者亦食;有衣者亦衣去声,无衣者亦衣。是助王养其民者也。何以至今不业也?人情大率食有粮衣有衣者多,乃无粮无衣者亦食衣之,所以谓之养民。业,谓使之在位,成其职业也。叶摄阳子亦齐处士。叶阳,县名。无恙乎?是其为人,哀鳏寡,恤孤独,振困穷,补不足。是助王息其民者也。何以至今不业也?息,生全也。○养民,就民之处常者言。息民,就民之处变者言。北宫之女婴儿子齐孝女。北宫,复姓。婴儿子,女名也。无恙耶?撤其环王真天去声,至老不嫁,以养去声父母。是皆率民而出于孝情者也。胡为至今不朝潮也?环,耳环。王真,以玉系于而充耳。撤,去之不以为饰。朝,谓使之为命妇而入朝。此二士弗业,一女不朝,何以王齐国、子万民乎?总三问、作一顿。於陵子仲非陈仲子也。若孟子所称,已是七、八十年矣。尚存乎?六“无恙”后,变出一“尚存”,奇绝。是其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何为至今不杀乎?”竟住,奇绝妙绝。

通篇以民为主,直问到底,而文法各变,全于用虚字处着神。问固奇,而心亦热。末一问,胆识尤自过人。

庄辛论幸臣《国策》

臣闻鄙语曰:“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便引喻起。臣闻昔汤、武以百里昌,桀、纣以天下亡。今楚国虽小,绝长续短,犹以数千里,岂特百里哉?楚襄王宠信幸臣,而不受庄辛之言。及为秦所破,乃征庄辛与计事。庄辛起手极言未迟、未晚是正文,以下一路层层递接而去,俱写迟晚也。

王独不见夫蜻精蛉陵乎?虫名,一名桑根。六足四翼,飞翔乎天地之间,俯啄蚊虻萌而食之,仰承甘露而饮之,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五尺童子方将调饴胶丝,饴,米蘖所煎,调之使胶于丝。加己乎四仞之上,八尺曰仞。而下为蝼蚁食也。迟矣晚矣。

夫蜻蛉其小者也,黄雀小鸟。因是以。俯口蜀同啄白粒,仰栖茂树,鼓翅奋翼,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公子王孙左挟弹,右摄丸,将加己乎十仞之上,以其类为招,以其类而招诱之。昼游乎茂树,夕调乎酸咸。倏忽之间,坠于公子之手。迟矣晚矣。

夫雀其小者也,黄鹄鸿也,水鸟。因是以。游乎江海,淹乎大沼,俯口蜀鳝鲤,仰啮孽菱衡,作蘅。○蘅,香草。奋其六翮,翮,劲羽。而凌清风,飘摇乎高翔,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射者方将修其波卢,石为弋镞。卢,黑弓。治其矢曾缴酌,○矢曾,弋射矢。缴,生丝缕。将加己乎百仞之上,四仞、十仞、百仞,逐渐增加,逼起后段。亦见处地愈高、其势愈危之意。被监石番同,○被,着也。监刂,利也。引微缴,折清风而扌云同陨矣。故昼游乎江湖,夕调乎鼎鼐奈。○迟矣晚矣。

夫黄鹄其小者也,蔡灵侯之事因是以。南游乎高陂披,○陂,坂也。北陵乎巫山,陵,登也。饮菇溪流,菇,饮马也。食湘波之鱼,湘水,出零陵,属长沙。左抱幼妾,右拥嬖女,与之驰聘乎高蔡之中,即上蔡。而不以国家为事;不知夫子发方受命乎灵王,系己以朱丝而见之也。鲁昭十一年,楚子诱蔡侯般杀之于申,盖使子发召之。○迟矣晚矣。

蔡灵侯之事其小者也,层注而下,至此已到。君王之事因是以。左州侯,右夏侯,辇连上声从鄢陵君与寿陵君,四人皆楚幸臣。州侯、夏侯常在左右。鄢陵、寿陵辇出则从。饭反封禄之粟,封禄,所封之禄。而载方府之金,方,四方。金其所贡也。与之驰骋乎云梦之中,云梦,泽名。而不以天下国家为事,而不知夫穰侯秦相魏冉。方受命乎秦王,昭王。填黾萌塞之内,填者,取其地而塞之。黾塞,江夏黾阝县。而投己乎黾塞之外。至此则迟矣晚矣,今则未为迟也,未为晚也。妙在说到此竟住,若加一语,便无余味。

只起结点缀正意,中间纯用引喻,自小至大,从物及人,宽宽说来,渐渐逼入,及一点破题面,令人毛骨俱竦。《国策》多以比喻动君,而此篇辞旨更危,格韵尤隽。

触龙说赵太后《国策》

赵太后惠文后,即威后。新用事,秦急攻之。赵氏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太后少子,孝成王弟,封之长安。为质至,兵乃出。”许多事情,三四语叙完,此妙于用简。以下只一事,连篇说不尽,又妙于用繁。太后不肯,大臣强谏。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明谓”字妙。

左师官名。触龙愿见。太后盛气而揖之。恐其言及长安君,作色以拒之。入而徐趋,蹒跚之状,已自动人。至而自谢,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先谢足病。不得见久矣。次谢久不来见太后。窃自恕。虽久不得见,窃以病足,故自恕其罪。恐太后玉体之有所郄隙也,故愿望见。”郄,病苦也。○闲闲将老态说起。太后曰:“老妇恃辇连上声而行。”言亦病足。曰:“日食饮得无衰乎?”只说老态。曰:“恃鬻同粥耳。”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先说不欲食。乃自强步,日三四里。绕室中行,可三四里也。○次说调身。少益嗜食,和于身。”次说能食。○自入见至此,叙了许多寒温,绝不提起长安君。妙。曰:“老妇不能。”不能强步。太后之色少解。老妇已入老臣彀中。

左师公曰:“老臣贱息舒祺,息,其子。舒祺,名也。最少,不肖;而臣衰,窃爱怜之,又少,又不肖,又自衰,不得不爱而怜之。○先写出一长安君影子。愿令补黑衣之数,以卫王宫。没死以闻。”黑衣,戎服。没,犹昧也。太后曰:“敬诺。年几何矣?”对曰:“十五岁矣。虽少,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谦言死曰填沟壑。托,谓托太后也。○再嘱一语,引出太后心事。太后曰:“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无数纡折,只要饣舌得此一句。对曰:“甚于妇人。”又逼一句。太后曰:“妇人异甚。”心事毕露。对曰:“老臣窃以为媪袄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媪,女老称。燕后,太后女,嫁于燕。贤,胜也。○直说出长安君矣,却又说太后爱之不如燕后,若不为长安君者,妙想。曰:“君过矣,不若长安君之甚。”至此便可畅言。

左师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此句是进说主意。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顿挫。已行,非弗思也,顿挫。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或被废,或国灭,方反本国。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舍却长安君,单就燕后提醒太后,太后曰:“然。”

左师公曰:“今三世以前,至于赵之为赵,只就赵论。赵王之子孙侯者,其继有在者乎?”继,相继为侯也。曰:“无有。”曰:“微独赵,诸侯有在者乎?”他国子孙,三世相继为侯。○两问,仍用旁击法。曰:“老妇不闻也。”亦无有。○此下左师对。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俸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重器,金玉重宝。○所以无有相继为侯者。○前俱用缓,此则用急,一步紧一步。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太后没。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苦口之言。直捷痛快。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短”字,与“深远久长”对。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仍找到爱长安君不如燕后,终若不为长安君者,妙想。太后曰:“诺,只一“诺”字,见左师之言未毕,而太后早已心许之。恣君之所使之。”亦不说出长安君为质,妙。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质于齐,齐兵乃出。

子义赵贤士。闻之,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而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通篇琐碎之笔,临了忽作曼声,读之无限感慨。

左师悟太后,句句闲语,步步闲情,又妙在从妇人性情体贴出来。便借燕后反衬长安君,危词警动,便尔易入。老臣一片苦心,诚则生巧,至今读之,犹觉天花满目,又何怪当日太后之欣然听受也。

鲁仲连义不帝秦《国策》

秦围赵之邯寒郸。邯郸,赵都。魏安厘禧王使将军晋鄙救赵。畏秦,止于荡阴河内地。不进。

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称客,则衍他国人仕魏也,间入邯郸,间,谓微行。因平原君公子赵胜。谓赵王曰:“秦所以急围赵者,前与齐闵王争强为帝,已而复归帝,以齐故。齐不称帝,故秦亦止。今齐闵王益弱,今之齐比闵王时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求为帝。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一段叙赵事。平原君犹豫未有所决。犹豫,兽名,性多疑,故人不决曰犹豫。○叙赵事,为仲连也。然难于插入,故借平原君作一顿,便可插入仲连矣。

此时鲁仲连适游赵,出仲连,郑重。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前一段文归至此处入。乃见平原君曰:“事将奈何矣?”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百万之众折于外,长平之败。今又内围邯郸而不去。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胜也何敢言事!”两“何敢言事”,非谦词也。正写犹豫未决,莫可如何,以为仲连之地耳。鲁连曰:“始吾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一跌就转,一转就住,文法佳甚。梁客辛垣衍安在?应“其人在是”。吾请为君责而归之。”绝有胆识。平原君曰:“胜请为召而见之于先生。”

原平君遂见辛垣衍,曰:“东国有鲁连先生,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礼,宾至,必因介以传辞。绍,继也,谓上介、次介、末介,其位相承继也。而见之于将军。”辛垣衍曰:“吾闻鲁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愿见鲁连先生也。”衍不愿见鲁连,亦知帝秦之说,不足入高士之耳,平原君曰:“胜已泄之矣。”辛垣衍许诺。

鲁连见辛垣衍而无言。先无言,反待辛垣衍开口,妙。辛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视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亦自识人。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也?”鲁连曰:“世以鲍焦无从容而死者,皆非也。今众人不知,则为一身。鲍焦,周时隐者,抱木而死,以非当世。今世以鲍焦不能从容自爱而死者,固非,即以为其自为一身者,亦非。正对其在围城之中,不为身谋也。彼秦,弃礼义,上首功之国也,战获首级者,计功受爵。权使其士,虏鲁使其民,虏,掠也。彼则肆然而为帝,过而遂正于天下,过,犹甚也。正天下,即易大臣,夺憎予爱诸事。则连有赴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欲同鲍焦之死。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直破其谋。辛垣衍曰:“先生助之奈何?”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固助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