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古文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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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6)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害,指下文虫、蛇、禽、兽、饥、寒、颠、病等语。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见得天地间不可无圣人之道,有功于人,非佛、老可及。为之君,为之师。《书》:“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因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连用十七个“为之”字,起伏顿挫,如层峰叠峦,如惊波巨浪。自不觉其重复。盖句法善转换也。○说出圣人许多实功,正见佛、老之谬,全在下“清静寂灭”四字。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其言指老氏之书。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用反语束上文圣人治天下。许多条理,一句可以唤醒。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言人不若禽兽之有羽毛鳞介爪牙,必待圣人衣食之。若无圣人,岂能至今有人类乎?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提出君、臣、民三项,一正一反,以形佛、老之无父无君。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养之道,其法,指佛、老之教。而,汝也。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老言清静,佛言寂灭,此佛、老之反于圣人处。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着此感慨一段,味便深长,文便鼓宕。

帝之与王,其号虽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此老、庄之语。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突入譬喻,破其清静、无为之说。传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佛、老托于无为,《大学》功在有为,二字尽折其谬。今也欲治其心,佛、老亦治心之学。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此佛、老之无为。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极言佛、老之祸天下,所以深恶而痛绝之。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紧接。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夫所谓”至此一段,收拾前文,生发后文,绝妙章法。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郊焉而天神假格,庙焉而人鬼飨。

曰:“斯道也,何道也?”问语作态。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应“非吾所谓道”一段。是原道结穴。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之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轲之死”一句,承上极有力。一篇精神在此。荀与杨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荀卿,名况,赵人。尝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汉,扬雄,字子云,所撰有《法言》十三卷。○故云孟子之后不得其传。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事行,谓得位以行道。说长,谓立言以明道也。○重下二句,是原道本意。

然则如之何而可也?完矣,又一转。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佛、老之道,不塞不止。圣人之道,不流不行。人其人,僧、道俱令还俗。火其书,绝其惑人之说。庐其居,寺观改作民房。明先王之道也以道同导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以无佛、老之害,故穷民皆得其所养。其亦庶乎其可也。两“可”字呼应作结。言有尽而意无穷。

孔、孟没,大道废,异端炽。千有余年,而后得《原道》之书辞而辟之。理则布帛菽粟,气则山走海飞,发先儒所未发,为后学之阶梯。是大有功名教之文。

原毁韩愈

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此孔子所谓“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之意。○二语是一篇之柱。重以周,故不怠;轻以约,故人乐为善。申上文作两对,是双关起法。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求其所以为舜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闻古之人有周公者,其为人也,多才与艺人也。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此三段语意,俱本《孟子》“舜何人,予何人”一段来。

舜,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只转说。一说便见波澜。是不亦责于身者重以周乎?应一句。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为艺人矣。”从上段“能”字,生出“善”字。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顺势衍足上意。一善,易修也;一艺,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亦转说。一说又作波澜。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应一句。○已上写古之君子作两扇,是宾。

今之君子则不然。一句折入。其责人也详,其待己也廉。详,故人难于为善;廉,故自取也少。亦作双关起法。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未有少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应一句。其于人也,曰:“彼虽能是,其人不足称也;彼虽善是,其用不足称也。”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也。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乎?应一句。○已上写今之君子,作两扇,是主。亦只就“能”、“善”二字翻弄成文,妙。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见其尊己也。文极滔滔莽莽,有一泻千里之势。不意从此间忽作一小束,何等便捷。是文章中深于开合之法者。

虽然,急转,为是者,有本有原,怠与忌之谓也。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怠”“忌”二字,切中今人病痛。下文只说忌者,而怠者自可知,惟怠故忌也。○方说到本题,此为毁之根也。吾尝试之矣。又作一扬,生下二比。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总撇上三句。强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矣。“良士”一段。是主中之宾。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总撇上三句。强者必说悦于言,懦者必说于色矣。“非良士”一段,是主中之主。○两意形出“忌”字,以原毁者之情,委婉曲折,词采若画。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呜呼,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已。《原毁》篇,到末才露出毁字。大都详与廉,毁之枝叶。怠与忌,毁之本根。不必说毁,而毁意自见。

将有作于上者,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而理欤!慨然有余思。

全用重周、轻约、详廉、怠忌八字立说。然其中只以一忌字,原出毁者之情。局法亦奇。若他人作此,则不免露爪张牙,多作仇愤语矣。

获麟解韩愈

麟之为灵,昭昭也。麟,麇身、牛尾、马蹄、一角,毛虫之长,王者之瑞也。咏于《诗》,书于《春秋》,杂出于传记百家之书,虽妇人小子,皆知其为祥也。《诗·麟之趾》。《春秋》鲁哀公十三年(编者按:应作“鲁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传记百家,谓史传所记,及诸子百家也。虽妇人小子皆知其为祥瑞,正见其昭昭处。○一转。

然麟之为物,不畜于家,不恒有于天下。其为形也不类,非若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然则虽有麟,不可知其为麟也。知其为祥,不可知其为麟,所以为灵。○二转。角者,吾知其为牛;鬣猎者,吾知其为马;犬、豕、豺、狼、麋、鹿,吾知其为犬、豕、豺、狼、麋、鹿。惟麟也,不可知。不可知,则其谓之不祥也亦宜。既不可知其为麟,则谓麟为不祥之物,亦无足怪。○三转。起下“圣人必知麟”。

虽然,麟之出,必有圣人在乎位,麟为圣人出也。帝王之世,麟在郊薮。圣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为不祥也。麟必待有知麟之圣人而后出,麟固无有谓其不祥者。○四转。

又曰:麟之所以为麟者,以德不以形。“以德”句,正与“为灵昭昭”句相应。德字,即灵字之意,惟德故灵也。若麟之出,不待圣人,则谓之不祥也亦宜。若出非其时,则失其所以为麟矣,何祥之有?○五转。○上“不祥”,是天下不知麟也,非麟之咎也。此“不祥”,真麟之罪也,非天下之咎也。

此解与论龙论马,皆退之自喻。有为之言,非有所指实也。文仅一百八十余字,凡五转,如游龙,如辘轳,变化不穷,真奇文也。

杂说(一)韩愈

龙嘘气成云,云固弗灵于龙也。嘘气,虚口出气也。云为龙之所自有,故弗能灵于龙。○一节,言龙之灵轻。下急转。然龙乘是气,茫洋穷乎玄间,薄博日月。伏光景影,感震电,神变化,水下土,汩骨陵谷。云亦灵怪矣哉。茫洋,云水之气,极乎穹苍,日月为之掩蔽,光影为之伏藏,雷电为之振动,其变化风雨,则水遍乎下土,陵谷为之汩没。云亦灵怪极矣。○二节,言云之灵重。

云,龙之所能使为灵也。若龙之灵,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三节,申言龙之灵轻。下急转。然龙弗得云,无以神其灵矣;失其所凭依,信不可欤!四节,申言云之灵重。异哉,其所凭依,乃其所自为也。云为龙之嘘气,故曰:“自为”。○五节,言龙能为云,若无龙,则亦无云矣。轻。《易》曰:“云从龙。”《易》:“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既曰龙,云从之矣。六节,言龙必有云。若无云,则亦无龙矣。重。

此篇以龙喻圣君,云喻贤臣。言贤臣固不可无圣君,而圣君尤不可无贤臣。写得婉委曲折,作六节转换。一句一转,一转一意。若无而又有,若绝而又生,变变奇奇,可谓笔端有神。

杂说(四)韩愈

世有伯乐洛,然后有千里马;伯乐,秦穆公时人,姓孙,名阳,善相马。此以伯乐喻知己,以千里马喻贤士。○一叹。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二叹。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辨平声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骈,并也。○三叹。

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食嗣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拗一笔。安求其能千里也!四叹。○“千里”二字,凡七唱,感慨悲婉。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五叹,总结。

此篇以马取喻,谓英雄豪杰,必遇知己者,尊之以高爵,养之以厚禄,任之以重权,斯可展布其材。否则英雄豪杰,亦已埋没多矣。而但谓之天下无才,然耶否耶?甚矣,知遇之难其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