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古文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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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1)

梅圣俞诗集序欧阳修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劈头引一语,拈穷字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一句驳倒诗人多穷。下详写诗非能穷人。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鸡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述古今诗人,作意摹写。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惟穷而后工,故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一语点正,引出圣俞。

予友梅圣俞,点出人。少以荫补为吏,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困于州县,凡十余年。年今五十,犹从辟书,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奋见于事业。辟书,聘书也。为人佐,如作幕宾之类。○点出遭遇,正写其穷。其家宛陵,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其为文章,简古纯粹,不求苟说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点出文章,为诗作陪引。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诗尤多。方正点出诗。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歌咏大荣之功德,荐之清庙,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此段正写圣俞之诗,穷而后工。如叙事,如发论,开合照应,尽态极妍,亦复感慨无限。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以来所作,次为十卷。予尝嗜圣俞诗,而患不能尽得之,遽喜谢氏之能类次也,辄序而藏之。结出作序意。

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师。余既哭而铭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遗稿千余篇,并旧所藏,掇端入声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为一十五卷。记所集篇数。呜呼,吾于圣俞诗论之详矣,故不复云。言于圣俞诗中,已论之详,故于序中,不复言其所以工也。○惘然不尽。

“穷而后工”四字,是欧公独创之言,实为千古不易之论。通篇写来,低昂顿折,一往情深。“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一段,尤突兀争奇。

送杨序欧阳修

予尝有幽忧之疾,退而闲居,不能治也。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声数引,久而乐之,不知其疾之在体也。先自记往事,提出学琴,送杨子意在此。夫琴之为技小矣,顿折。及其至也,大者为宫,细者为羽,该商、角、徵。操弦骤作,忽然变之,声以情迁。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风雨夜至也;如怨夫寡妇之叹息,雌雄雍雍之相鸣也。其忧深思远,则舜与文王、孔子之遗音也;悲愁感愤,则伯奇孤子、屈原忠臣之所叹也。伯奇,尹吉甫子。吉甫听后妻之言,疑而逐之。伯奇事后母孝,自伤无罪,投河死。屈原,楚怀王臣,被放,作《离骚》。○借景形容,连作三四叠,乃韩、欧得意之笔。喜怒哀乐,动人必深。二句为下转笔。而纯古淡泊,与夫尧、舜三代之言语,孔子之文章,《易》之忧患,《诗》之怨刺无以异。必如此写,方不是琵琶与筝。其能听之以耳,应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湮郁,写其幽思,则感人之际,亦有至者焉。写琴至此极尽。

予友杨君,入杨子。好学有文,累以进士举,不得志。及从荫调,为尉于剑浦。区区在东南数千里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医药,风俗饮食异宜。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三句,总摄幽忧意,情至而语深。然欲平其心以养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读至此,则知通篇之说琴,意不在琴也。止借琴以释其幽忧耳。故予作琴说以赠其行,且邀道滋酌酒进琴以为别。一结泠然。

送友序,竟作一篇琴说,若与送友绝不相关者。及读至末段,始知前幅极力写琴处,正欲为杨子解其郁郁耳。文能移情,此为得之。

五代史伶官传序欧阳修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庄宗姓朱耶,名存勖。先世事唐,赐姓李,父克用,以平黄巢功,封晋王。至存勖,灭梁自立,号后唐。○先作总挈。盛衰得失四字,是一篇关键。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朱温从黄巢为盗,既而降唐,拜为宣武军节度使,赐名全忠。未几,进封梁王。竟移唐祚。燕王,吾所立;燕王姓刘,名守光,晋王尝推为尚父。守光曰:“我作河北天子,谁能禁我!”遂称帝。契乞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契丹,耶律阿保机。帅众入寇,晋王与之连和,约为兄弟。既归而背盟,更附于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庄公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羊曰少牢。请其矢,盛平声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凯,军胜之乐。○以上叙事。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守光父仁恭。周德威伐燕,守光曰:“俟晋王至听命。”晋王至而擒之。函梁君臣之首,晋兵入梁,梁王友贞谓皇甫麟曰:“李氏,吾世仇,理难降之,卿可断吾首。”麟遂泣弑梁主,因自杀。函,以木匣盛其首也。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一段扬。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仓皇东出,未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一段抑。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复作虚神,宕出正意,应缴人事。

《书》曰:“满招损,谦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引《书》作断,应篇首“理”字。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又一段扬,仍用“方其”字,妙。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伶人,乐工也。庄宗善音律,或时自傅粉墨,与优人共戏于庭。后为伶人郭从谦所弑。○又一段抑,仍用“及其”字,妙。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结出正意,慨想独远。

起手一提,已括全篇之意。次一段叙事,中后只是两扬两抑。低昂反复,感慨淋漓,直可与史迁相为颉颃。

五代史宦者传论欧阳修

自古宦者乱人之国,其源深于女祸。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自来妇与寺只是并提,此特与极力分出。

盖其用事也近而习,其为心也专而忍,先总挈二句,是宦者为害之根。下文俱从此转出。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亲之。宦者之害,一转。待其已信,然后惧以祸福而把持之。虽有忠臣硕士列于朝廷,而人主以为去己疏远,不若起居饮食、前后左右之亲为可恃也。宦者之害,二转。故前后左右者日益亲,则忠臣硕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势日益孤。势孤,则惧祸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祸患伏于帷闼,则向之所谓可恃者,乃所以为患也。宦者之害,三转。

患已深而觉之,欲与疏远之臣图左右之亲近。缓之则养祸而益深,急之则挟人主以为质至。虽有圣智,不能与谋。宦者之害,四转。谋之而不可为。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则俱伤而两败。故其大者亡国,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借以为资而起。至快其种类,尽杀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董卓因而亡汉,朱温因而篡唐,千古同辙。○宦者之害,五转。此前史所载宦者之祸常如此者,非一世也。应前“自古”二字,总兜一句。

夫为人主者,非欲养祸于内,而疏忠臣硕士于外盖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放宽一步,正是打紧一步,履霜之戒,可不慎欤?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则祸斯及矣;使其一悟,扌卒卒而去之可也。持头发曰扌卒。宦者之为祸,虽欲悔悟,而势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昭宗与崔胤谋诛宦官,宦官惧。刘季述等乃以银挝画地,数上罪数十,幽上于少阳院,而立太子裕。故曰“深于女祸”者,谓此也。可不戒哉!结段申前“深于女祸”一句,最深切著明,可为痛戒。

宦官之祸,至汉唐而极。篇中详悉写尽。凡作无数层次,转折不穷,只是“深于女祸”一句意。名论卓然,可为千古龟鉴。

相州昼锦堂记欧阳修

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富贵归故乡,犹当昼而锦,何荣如之。《史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昼锦之说本此。○四句,乃一篇大意。盖士方穷时,困厄闾里,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若季子不礼于其嫂,苏秦,字季子,说秦,大困而归,嫂不为炊。买臣见弃于其妻。朱买臣,家贫,采薪自给。妻羞之,求去。买臣笑曰:“待吾富贵,当报汝。”妻怒曰:“从君终饿死。”买臣不能留,即去。一旦高车驷马,旗旄导前,而骑卒拥后,夹道之人,相与骈肩累迹,瞻望咨嗟。而所谓庸夫愚妇者,奔走骇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于车尘马足之间。历数世态炎凉,何等痛切。此一介之士,得志于当时,而意气之盛,昔人比之衣锦之荣者也。数句收拾前文,振起下意。

惟大丞相魏国公则不然。韩琦,字稚圭,封魏国公。○一句撇过上文。公,相去声人也,相州,今河南彰德府安阳县。○伏句。世有令德,为时名卿。自公少时,已擢高科,登显士。海内之士,闻下风而望余光者,盖亦有年矣。所谓将相而富贵,皆公所宜素有。应起二句。非如穷厄之人,侥幸得志于一时,出于庸夫愚妇之不意,以惊骇而夸耀之也。翻季子、买臣一段。然则高牙大纛,不足为公荣;桓圭衮裳,不足为公贵。高牙,车轮之牙。大纛,车上羽葆幢。桓圭,三公所执。衮裳,三公所服。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声诗,以耀后世而垂无穷,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于公也。岂止夸一时而荣一乡哉!此又道公平生之志,以见异于季子、买臣处。

公在至和中,至和,仁宗年号。尝以武康之节,来治于相,以武康节度来知相州,是富贵而归故乡也。乃作昼锦之堂于后圃,点题。既又刻诗于石,以遗相人。其言以快恩仇、矜名誉为可薄,盖不以昔人所夸者为荣,;而以为戒。于此见公之视富贵为何如,而其志岂易量哉?就诗中之言,见其轻富贵,而不以昼锦为荣,为韩公解释最透。故能出入将相,公先经略西夏,后同平章事。勤劳王家,而夷险一节。夷,平时。险,处难。一节,谓一致也。至于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谓社稷之臣矣。公在谏垣,前后凡七十余疏。及为相,劝上早定皇嗣,以安天下,故曰“临大事”云云。○此段所称皆系实事,初无溢美。其丰功盛烈,所以铭彝鼎而被弦歌者,应前“勒金石、播声诗”二句。乃邦家之光,非闾里之荣也。一篇结穴只二语。笔力千钧。

余虽不获登公之堂,幸尝窃诵公之诗,乐公之志有成,而喜为天下道也。于是乎书。结出作记意。

魏公、永叔,岂皆以昼锦为荣者?起手便一笔撇开,以后俱从第一层立议,此古人高占地步处。按魏公为相,永叔在翰林,人曰:天下文章,莫大于是,即《昼锦堂记》。以永叔之藻采,著魏公之光烈,正所谓天下莫大之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