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尝论义帝,天下之贤主也。独遣沛公入关,不遣项羽;借遣沛公引起识卿子冠军。识卿子冠军于稠人之中,而擢以为上将。不贤而能如是乎?叹义帝之贤,以起羽与义帝势不两立。羽既矫杀卿子冠军,义帝必不能堪。非羽弑帝,则帝杀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申上“羽杀卿子冠军,是弑义帝之兆”句。增始劝项梁立义帝,诸侯以此服从。中道而弑之,非增之意也。夫岂独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听也。空中着想,妙。不用其言而杀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是始矣。申上“弑义帝则疑增之本”句。
方羽杀卿子冠军,增与羽比肩而事义帝,救赵时,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故曰比肩事义帝。君臣之分未定也。为增计者,力能诛羽则诛之,不能则去之,岂不毅然大丈夫也哉?代增处置一番。增年已七十,合则留,不合则去。不以此时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名,陋矣!责增之不能知几,由于不明去就之分,最有关锁。虽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项羽不亡。呜呼,增亦人杰也哉!结尾作赞叹语,尽抑扬之致。
前半多从实处发议,后半多从虚处设想。只就增去不能早处,层层驳入,段段回环。变幻无端,不可测识。
留侯论苏轼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伏能忍。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不能忍者。天下有大勇者,卒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能忍者。○能忍不能忍,是一篇主意。
夫子房受书于圯夷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楚人谓桥为圯。《史记》:张良尝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圯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良愕然,欲殴之。为其老,强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去里所,复还,曰:“孺子可教也。”约后五日,平明,会圯上。怒良后至者再。最后出一编书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即我矣。”遂去,不复见。○入事。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看老人事,非渺茫鬼怪,特作翻案,妙。且其意不在书。深入一层发议,此句乃一篇之头也。
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事夷灭者,不可胜升数上声。虽有贲、孟贲。育,夏育。无所获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势未可乘。有大勇者,当此时自能忍之。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危矣。良,韩人,其先五世相韩。秦灭韩,良欲为韩报仇。求得力士,为铁椎重百二十斤,狙击秦皇帝博浪沙中,误中副车,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十日,弗获。○此正不能忍之故。先抑一笔。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哉?其身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两刺客。之计,以侥幸于不死,再抑一笔。此圯上老人所为深惜者也。惜其不能忍。是故倨傲鲜上声腆忝而深折之。鲜腆,言不为礼也。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此段见老人以一“忍”字造就子房。是解上文“意不在书”一句。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迎。庄王曰:“其主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郑伯能忍。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勾践能忍。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此下又提前语申论之,前只虚括,此乃实发。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子房之于老人,可谓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矣。虽有秦皇、项籍,亦不能惊而怒之也。○此段极写子房之能忍,以见其为天下之大勇。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忽推论到高祖、项籍,正欲说归子房。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敝,此子房教之也。高祖能忍,由子房教之,所谓忍小忿而就大谋者以此。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词色。由是观之,犹有刚强不能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淮阴侯韩信请为假王,汉王大怒。张良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汉王悟,立信为齐王。○举一事,以明子房教高祖能忍。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去声其志气。《史记·留侯世家》赞:“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淡语作收,含蓄多少。
人皆以受书为奇事,此文得意在“且其意不在书”,一句撇开,奴手定“忍”字发议。滔滔如长江大河,而浑浩流转,变化曲折之妙,则纯以神行乎其间。
贾谊论苏轼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贾谊,洛阳人。年二十余,文帝召以为博士,一岁中至大中大夫。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绛、灌之属尽害之,乃短贾生。帝于是疏之。出为长沙王太傅。后召对宣室,拜为梁王太傅。因上疏曰:“臣窃惟今之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帝虽纳其言,而终不见用。卒以自伤哭泣而死,年三十三。○一起断尽,立一篇主意。
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以其不能待且忍,故云自取。○申“不能自用其才”句。
愚观贾生之论,如其所言,虽三代何以远过?得君如汉文,犹且以不用死,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有所为耶?冷语破的。仲尼圣人,历试于天下,苟非大无道之国,皆欲勉强扶持,庶几一日得行其道。将之荆,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夏,荆,楚本号。将适楚,而先以二子继往者,盖欲观楚之可仕与否,而谋其可处之位欤?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得君勤,一引。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犹曰:“王其庶几召我。”君子之不忍弃其君,如此其厚也。爱君厚,一引。公孙丑问曰:“夫子何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谁哉!而吾何为不豫?”君子之爱其身,如此其至也。爱身至,一引。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与有为,而可以无憾矣。得此一锁,方可接到贾生。若贾生者,非汉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此段说出得君勤,爱君厚,爱身至,必如是始可以无憾。摹写古圣贤用世之不苟,以责贾生。见得贾生欲得君甚勤,但爱君不厚,爱身不至耳。故曰“生之不能用汉文也”。甚有意味。
夫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帝初封代王,孝惠无嗣,大臣迎立之。始至渭桥,太尉勃跪上天子玺符。灌婴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雌雄,高后时,诸吕欲危刘氏。大将军灌婴与齐王襄连和,以待吕氏之变,共诛之。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此言其上疏中之意。○此段发明贾生不善用才之故。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恣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代为贾生画策。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责倒贾生,觉《治安》等篇,俱属无谓。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有“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句。萦纡郁闷,?同跃然有远举之志。有“予独抑郁其谁语?凤缥缥其高逝兮,夫固自引而远去”句。其后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绝,梁王骑马堕而死,贾生自伤为傅无状,哭泣岁余,亦死。是亦不善处穷者也。不善处穷,即不能自用意。夫谋之一不见用,则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文情开宕。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总断二句,是“不能用汉文”之本,一字一惜。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是故非聪明睿胃智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古今称苻扶坚得王猛于草茅之中,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秦王苻坚,因吕婆楼以招王猛。一见大悦,自谓如刘玄德之遇诸葛孔明也。乃以国事任之。○借苻坚能用王猛,正归过汉文不能用贾生,此一转尤妙。愚深悲生之志,故备论之。亦使人君得如贾生之臣,则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见用,则忧伤病沮,不能复振。二十一字为一句。○补出人主当怜才意。而为贾生者,亦谨其所发哉!仍归结到本身上去。双关作收。深情远想,无限低徊。
贾生有用世之才,卒废死于好贤之主。其病原欲疏间绛、灌旧臣,而为之痛哭。故自取疏废如此。所谓不能谨其所发也。末以苻坚用王猛,责人君以全贾生之才,更有不尽之意。
晁错论苏轼
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暗说景帝时诸侯强大。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于不可救;开。起而强为之,则天下狃钅丑于治平之安,而不吾信。狃,习也。○阖。暗说晁错建言削诸侯。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为能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三句为一篇关键。此固非勉强期月之间,而苟以求名之所能也。暗说晁错非其伦。○一段是冒。
天下治平,暗说景帝时。无故而发大难之端,暗说削七国。吾发之,吾能收之,然后有辞于天下。所谓出身犯难。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暗说错居守。使他人任其责,暗说使天子将。则天下之祸,必集于我。暗说诛错。○一段是承。○以上两段,摄尽通篇大意。昔者晁潮错尽忠为汉,谋弱山东之诸侯。山东诸侯并起,以诛错为名;而天子不之察,以错为之说。景帝三年,晁错患七国强大,请削诸侯郡县。吴王濞、胶西王?、胶东王雄渠、川王贤、济南王辟光、楚王戊、赵王遂合兵反。罪状晁错,欲共诛之。帝与错议出军事,错欲令上自将,而身居守。袁盎素与错有隙,因言唯斩错可以谢诸侯。帝遂斩错东市。○入事。天下悲错之以忠而受祸,不知错有以取之也。一句断定,全篇俱发此句。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惟坚忍不拔,故能从容收功。伏下“徐”字,反照下“骤”字。昔禹之治水,凿龙门,决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盖亦有溃会冒冲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为之图,是以得至于成功。借禹作证,为立论之根。夫以七国之强,而骤削之,不能徐为之图。其为变岂足怪哉?不前前知其当然。错不于此时捐其身,为天下当大难之冲,而制吴、楚之命,乃为自全之计,欲使天子自将而己居守。一句指出晁错破绽,通篇从此发议。且夫发七国之难者谁乎?紧喝一句。己欲求其名,应前“求名”。安所逃其患?应前“祸”字。以自将之至危,与居守之至安,己为难首,择其至安,而遗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义士所以愤怨而不平者也。断尽晁错,与袁盎何与耶?当此之时,虽无袁盎,亦未免于祸。承上递下。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将,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难之矣!而重违其议,是以袁盎之说,得行于其间。正见受祸皆错自取。使吴、楚反,错以身任其危,日夜淬翠砺,火入水为淬。砺,磨也。东向而待之。使不至于累其君,则天子将恃之以为无恐。虽有百盎,可得而间哉!此段是代为错计,作正意收住。
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又唤醒。使错自将而讨吴楚,未必无功。到底只责其不自将,收足出身犯难意。惟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悦,奸臣得以乘其隙。错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祸欤!收上“错有以取之”句。
此篇先立冒头,然后入事,又是一格。晁错之死,人多叹息。然未有说出被杀之由者。东坡之论,发前人所未发,有写错罪状处,有代错画策处,有为错致惜处。英雄失足,千古兴嗟。任大事者,尚其思坚忍不拔之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