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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1)

送天台陈庭学序宋濂

西南山水,惟川蜀最奇。提一句,作一篇之冒。然去中州万里。陆有剑阁、栈残上声道之险,一难。水有瞿唐、氵艳衍氵预预之虞。二难。跨马行,则竹间山高者,累旬日不见其巅际;临上而俯视,绝壑万仞,杳莫测其所穷,肝胆为之掉迢止声栗。陆行之难。水行,则江石悍利,波恶涡窝诡,舟一失势尺寸,辄糜碎土沉,下饱鱼鳖。水行之难。其难至如此。总锁一笔。故非仕有力者,不可以游;非材有文者,纵游无所得;非壮强者,多老死于其地。极言游历之难。句句伏下案。嗜奇之士恨焉。应“奇”字,顿住。

天台陈君庭学,能为诗,材有文。由中书左司掾砚,○掾,官属。屡从大将北征,有劳,擢四川都指挥司照磨,仕有力。由水道至成都。成都,川蜀之要地,扬子云、司马相如、诸葛武侯皆成都人。之所居,英雄俊杰战攻驻守之迹,诗人文士游眺饮谢、赋咏歌呼之所,述成都人物形胜,思致勃勃。庭学无不历览。无处不游。既览必发为诗,以纪其景物时世之变,游有所得。于是其诗益工。挽“能为诗”一笔,遒紧。

越三年,以例自免归,壮强不老死。会予于京师。其气愈充,其语愈壮,其志意愈高,盖得于山水之助者侈矣。山水一应。予甚自愧,方予少时,尝有志于出游天下,顾以学未成而不暇。非材有文。及年壮可出,而四方兵起,无所投足。非仕有力。逮今圣主兴而宇内定,极海之际,合为一家,而予齿益加耄矣。非壮强。欲如庭学之游,尚可得乎?收转“庭学”一句,下又推开。然吾闻古之贤士,若颜回、原宪皆坐守陋室,蓬蒿没户,而志意常充然,有若囊括于天地者,此其故何也,得无有出于山水之外者乎?勘进一层,山水再应。庭学其试归而求焉,若有所得,则以告予,予将不一愧而已也。应“愧”字结。

先叙游蜀之难,引起庭学之能游,是正文。继叙己之不能游,与前作反衬。末更推进一步。起伏应合,如峰回路转,真神明变化之笔。

阅江楼记宋濂

金陵为帝王之州。金陵即江南江宁府。自六朝迄于南唐,类皆偏据一方,无以应山川之王气。六朝,谓吴、东晋、宋、齐、梁、陈也。五代时,徐知诰号为南唐。逮我皇帝定鼎于兹,始足以当之。由是声教所暨,罔间朔南,暨,及也。朔南,朔北与极南之地也。《禹贡》: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存神穆清,与天同体,虽一豫一游,亦可为天下后世法。二句是立言本旨。京城之西北有狮子山,自卢龙蜿蜒而来。长江如虹贯,蟠绕其下。卢龙,山名。蜿蜒,龙屈伸貌。虹,虫带虫东也。上以其地雄胜,诏建楼于巅,先点作楼。与民同游观之乐,遂锡嘉名为“阅江”云。次点楼名。○已上叙事,下发论。

登览之顷,万象森列,千载之秘,一旦轩露。岂非天造地设,以俟夫一统之君,而开千万世之伟观者欤?登高一呼,气势雄阔。当风日清美,法驾幸临,升其崇椒,凭平阑遥瞩竹,○山巅曰椒。瞩,视之甚也。必悠然而动遐思。一“思”字,生下许多“思”字。

见江汉之朝宗,诸侯之述职,城池之高深,关阝厄之严固,诸侯春见天子曰朝,夏见曰宗。《小雅》:“沔彼流水,朝宗于海。”言流水亦知所向也。必曰:“此朕栉职风沐雨,战胜攻取之所致也。”中夏之广,益思有以保之。一段思有以怀诸侯。

见波涛之浩荡,风帆之上下,番舶白接迹而来庭,蛮琛丑森切。联肩而入贡,舶,海中大船。琛,宝也。必曰:“此朕德绥威服,覃及内外之所及也。”四陲之远,益思有以柔之。一段思有以柔远人。

见两岸之间,四郊之上,耕人有炙肤皲均足之烦,农女有捋鸾入声桑行饣盍叶之勤,皲,足坼冻裂。捋,取也。饣盍,馈也。必曰:“此朕拔诸水火,而登于衽席者也。”万方之民,益思有以安之。一段思有以子庶民。○从“阅”字注一“思”字,发出三大段议论,体载宏远。

触类而思,不一而足。臣知斯楼之建,皇上所以发舒精神,因物兴感,无不寓其致治之思,奚止阅夫长江而已哉!一总,文势开宕。彼临春、结绮起,非不华矣;齐云、落星,非不高矣。临春、结绮,齐云、落星,皆古楼名。不过乐管弦之淫响,藏燕赵之艳姬,不旋踵间而感慨系之,臣不知其为何说也。又叹前代所建之楼,以寓箴规意。

虽然,长江发源山民民山,山民山,在蜀。委蛇移七千余里而入海,自涌碧翻。六朝之时,往往倚之为天堑签去声。○庆篇首。今则南北一家,视为安流,无所事乎战争矣。前从“阅”字上注想,此又从“江”字上点缀,笔无渗漏。然则,果谁之力欤!呼一句,承上起下。逢掖之士,逢掖,大衣也。《儒行》:“丘少居鲁,衣逢掖之衣。”有登斯楼而阅斯江者,当思圣德如天,荡荡难名,与神禹疏凿之功同一罔极。可谓赞扬之至。忠君报上之心,其有不油然而兴耶?既颂君,又讽臣,意极周匝得体。

臣不敏,奉旨撰记。欲上推宵旰干图治之功者,勒诸贞珉民。○珉,石之美者。他若留连光景之辞,皆略而不陈,惧亵也。结又补出此意,何等郑重。

奉旨撰记,故篇中多规颂之言,而为庄重之体。真台阁应制文字。明初朝廷大制作,皆出先生之手,洵堪称为一代词宗。

司马季主论卜刘基

东陵侯既废,过司马季主而卜焉。邵平为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种瓜长安城东。司马季主,汉时善卜者。

季主曰:“君侯何卜也?”东陵侯曰:“久卧者思起,久蛰者思启,久懑者思嚏帝。○蛰,伏藏也。懑,烦闷也。嚏,鼻塞喷嚏。○三句,喻废久则思用。吾闻之,蓄极则泄,极则达,热极则风,壅极则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无往不复。六句,喻废极则必用。仆窃有疑,愿受教焉。”当复用而终不用,故疑而欲卜。季主曰:“若是,则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为?”卜以决疑,既已喻之,何待于卜。东陵侯曰:“仆未究其奥也,愿先生卒教之。”不知之深,虽喻犹疑,何可不卜。

季主乃言曰:“呜呼!天道何亲?惟德之亲。鬼神何灵?因人而灵。夫蓍,枯草也;龟,枯骨也,物也。人灵于物者也,何不自听,而听于物乎?泛言不必卜之理。下乃转入正旨。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有昔者必有今日。昔者,谓见用之日。今日,谓处废之时。○“思”字,与上三“思”字应。东陵知既废之当用,而不知既用之当废也。季主点醒他,全在此二句。是故碎瓦颓垣,昔日之歌楼舞馆也;荒榛断梗,昔日之琼蕤谁玉树也;露蛩风蝉,昔日之凤笙龙笛也;鬼磷邻萤火,昔日之金钅工华烛也;秋荼春荠,昔日之象白驼峰也;丹枫白荻,昔日之蜀锦齐纨也。磷,鬼火。象白、驼蜂,皆美味。○六段,由今思昔,现前指点,何等醒快。昔日之所无,今日有之不为过;暗指昔废今用者。昔日之所有,今日无之不为不足。暗指昔用今废者。是故一昼一夜,华开者谢;一春一秋,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句句与东陵之言相对。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为?”应前作收,紧峭。

通篇只说得一个循环道理。吃紧唤醒东陵处,全在“何不思昔者”一句。以下总发明此意。世之人,类多时命之感,读此可以晓然矣。

卖柑者言刘基

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会。出之烨叶然,玉质而金色;剖其中,干若败絮需去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映苩外意。予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奉祭祀,供宾客乎?将苩外以惑愚瞽乎?甚矣哉,为欺也!”提出“欺”字作主,通篇俱从此发论。

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业赖是以食寺吾躯,吾售之,人取之,未闻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欺世盗名,举天下皆是。下历说居官之为欺者以实之。今夫佩虎符,坐皋比皮者,皋比,虎皮也。氵光氵光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孙膑、吴起之略耶?武将欺。峨大冠,拖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尹、皋陶之业耶?文臣欺。○忽发两段大议论,文臣武将,何处可置面目。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而不知理,坐麻廪粟而不知耻。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醴,而饫於去声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承上二段细写之。借题骂世之文,得此遂为酣畅。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作反诘语,极冷隽。

予默默无以应。退而思其言,类东方生滑骨稽之流。滑稽,诙谐也。东方朔善诙谐,号滑稽。岂其忿世嫉邪者邪,而托于柑以讽耶?结出立言之旨。

青田此言,为世人盗名者发,而借卖柑影喻。满腔愤世之心,而以痛哭流涕出之。士之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者,闻卖柑之言,亦可以少愧矣。

深虑论方孝孺

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然而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岂其虑之未周与?盖虑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从人事侧到天道,为一篇议论张本。

当秦之世,而灭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为周之亡在乎诸侯之强耳,变封建而为郡县。方以为兵革可不复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人事。而不知汉帝起陇亩之中,而卒亡秦之社稷。天道。○引秦事一证。汉惩秦之孤立,于是大建庶孽而为诸侯,以为同姓之亲,可以相继而无变;人事。而七国萌篡弑之谋。景帝三年,晁错患七国强大,请削诸侯郡县。吴王濞、胶西王?、胶东王雄渠、川王贤、济南王辟光、楚王戊、赵王遂同举兵反。○天道。武、宣以后,稍剖析之而分其势,以为无事矣;人事。而王莽卒移汉祚。天道。○引汉事一证。光武之惩哀、平,魏之惩汉,晋之惩魏,各惩其所由亡而为之备;人事。而其亡也,盖出于所备之外。天道。○引东汉、魏、晋一证。

唐太宗闻武氏之杀其子孙,求人于疑似之际而除之;贞观二十二年,有传秘记云:唐三世之后,女主武氏,代有天下。上密问太史令李淳风:“秘记所云,信有之乎?”对曰:“臣仰观天象,俯察历数,其人已在陛下宫中。自今不过三十年,当王天下,杀唐子孙殆尽,其兆既成矣。”上曰:“疑似者尽杀之,何如?”○人事。而武氏则天。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天道。○引唐事一证。宋太祖见五代方镇之足以制其君,尽释其兵权,使力弱而易制;人事。而不知子孙卒困于敌国。天道。○引宋事一证。此其人总承。皆有出人之智,盖世之才,其于治乱存亡之几,思之详而备之审矣。虑切于此而祸兴于彼,终至乱亡者何哉?跌宕。盖智可以谋人,而不可以谋天。总断一笔。应上“天人”二意。关锁甚紧。

良医之子,多死于病;良巫之子,多死于鬼。岂工于活人而拙于谋子也哉?跌宕。乃工于谋人而拙于谋天也。又引医、巫以为不能深虑之喻,尤见醒快。古之圣人,知天下后世之变,非智虑之所能周,非法术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谋诡计,而唯积至诚用大德以结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释。故其子孙虽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国,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虑之远者也。此段才说出工于谋天而能为深虑者。一篇主意,结穴在此。夫苟不能自结于天,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当世之务,而必后世之无危亡,此理之所必无者,而岂天道哉!反掉作结,尤见老法。

天道为智力之所不及,然尽人事以合天心,即天亦有可谋处。此文归到积至诚用大德,正是祈天永命工夫。古今之论天道人事者多,得此乃见透快。

豫让论方孝孺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则当竭尽智谋,忠告善道,销患于未形,保治于未然,俾身全而主安。生为名臣,死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简策,斯为美也。就正意泛论起。苟遇知己,不能扶危于未乱之先,而乃捐躯殒命于既败之后,钓名沽誉,眩世炫俗,由君子观之,皆所不取也。暗贬豫让一流人,作一篇之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