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在明朝历史上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年份。
就在这一年,陕西延安府米脂县,一个原名李鸿基的男人放弃政府军身份,转而投奔了更有前途的土匪队伍,从此走上最终覆灭整个大明王朝的轰轰烈烈英雄路……他在历史上留下的名字,叫做李自成。
而就在这同一年,从来不被明朝正式承认的满清政权亦有大动作,八旗军绕过明朝花费巨资与无数人力修建的东北宁远—锦州防线,从蒙古草原方向侵入内地,短短一月之内连破关城,历史上第一次侵入了明朝腹地,并直接包围首都北京。明军完全无力对抗,首都附近,连同山东等地都遭到极为惨重的劫掠,人口和财产损失不计其数。而这次入侵造成的另一后果,便是大批明军高级将领的死亡,其中就包括了明朝东北地区最高军事长官袁崇焕。
明朝从此一蹶不振,一步一步走向灭亡。
…………
作为一个历史爱好者,庞雨对这段历史并不陌生。但当他从那位李教授口中听到关于这个年代许多更加翔实细致,网络上不大容易看到的史料时,心中还是感到莫名震撼。
李明远教授——就是船上年纪最大的那位老先生。原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虽然不是专攻明史专业,对这一块也远比起他人更熟悉得多。老人家退休以后业余生活比较枯燥,前不久才刚学会利用网络,就一时兴起想模仿年轻人自助,带着老伴儿一起出来玩夕阳游,连路线都刻意选择的“驴友推荐”……现在可好,赶上最时髦的穿越游了。
不过当老人手中拿到那张破烂的告示纸时,脸上呈现出的表情却很古怪,既有旁边大多数人正常的惊恐和茫然,却又带了几分不可思议的热切,甚至可以说是狂热……庞雨有点理解老人的想法,研究了一辈子历史的人,突然能够亲自置身于属于过去的历史时段,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着迷的?
就是庞雨自己,回想起以前在学校里学习过的中国建筑史,此刻心里也有这么一丝丝的期待。
“……明清北京故宫建筑群,除秦始皇陵外中国最大的一件文物……没准儿还能搞个实地测绘什么的。”
当然,庞雨很清楚,在这个时代,想要自由自在的在北京故宫里面闲逛,可比他以前……或者应该说是将近四百年以后?那要更加困难得多。后者只需要掏钱买门票即可,而前者,除非跟着李自成或者八旗军打进北京城才有可能……哦,对了,还有一种方式,但那要自残……
“嘿,又在想什么呢?”
老外杰克不知从哪儿忽然冒出来,反倒把庞雨吓了一跳。这位老兄恐怕是所有人中受冲击最小的,直到现在,他还一直觉得这是所有中国人联合起来跟他这个老外开玩笑。
“不得不承认,庞,你们真得把我吓住了——天,就连那位老先生居然也加入这个游戏,我还一直觉得中国人缺乏幽默感呢。”
“是不是游戏,你亲自去看看就知道了。”
庞雨有气无力的回答道。从刚才开始那位李教授就坚持要亲自去看看,不仅仅是他一个人,其他很多人也抱持相同想法。这很正常,这么荒谬的事情,不是亲眼看到谁都不会真正相信的。
想要亲自去证实这消息的人们自发组织成了一支队伍,那位“老马”同志再次担任了向导。杰克决定也跟去看看,不过当他询问庞雨是否要一起去时,却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不,我不想去。”
庞雨看着杰克那奇怪的表情,主动解释道:
“因为我相信那张告示上的年代是真实的,自从我早晨在那边沙滩上醒来之后,很多奇怪的迹象,只有穿越才能说得通……没必要进一步证实了。事实上我觉得现在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远比去看热闹重要。”
“哦……那为什么不劝阻他们呢?”
杰克随手朝那边熙熙攘攘的队伍一指,庞雨则苦笑一声:
“你认为我们能劝得住?”
杰克无言了,大多数旅游者这时候都站在了那边的队伍里,乱糟糟闹哄哄的,很多人脸上还带着莫名兴奋的表情,有些还带了数码相机。就连杰克自己,犹豫片刻以后也还是跟着一起去了。
电筒,头灯,或者干脆拿出手机照明……这支乱糟糟的队伍很快出发了。庞雨看着他们消失在丛林深处,摇摇头,回头一瘸一拐往船上走去。
在船上却居然遇到解席,两个人都吃惊不小。
“你没跟过去看?”
两人同时问出这句话,然后又同时笑了。解席摸出一盒香烟,庞雨本想说自己不抽烟,但转念一想,还是接过并打着火。
两个男人靠住船栏杆,看着夕阳下逐渐模糊的丛林,同时吐出一缕缕淡淡的烟圈。
“感觉你适应得很快啊,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接受了老马的说法呢。”
解席先开口,也不等对方回答,就自顾自继续说下去:
“老马和我一样,以前也当过兵,炮兵。他说话做事向来都很靠谱,我信任他。”
“哪怕是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不可思议从昨天晚上就开始了,昨晚那道蓝光之后,我本来也想上甲板去看情况的,但却发现指南针在疯狂转动,身边携带的所有电子器件都出了故障,当时就觉得不对头,就没出去,也让队员都不要出去,反而把门锁紧。”
“哦,那和我的习惯相反呢,我遇到这种情况肯定要去查个明白的。躲在被窝里等危险上门不符合我的性格。”
庞雨笑着评论道,而解席则不以为然的摇摇头:
“那是因为你只有一个人,我一个人也无所谓。但我是领队,我要对团员们负责。”
庞雨点头表示同意。
“不错,领队要考虑的事情更多……到底是做经理的人啊,感觉很有领导气质的样子。”
解席哈哈一笑:
“不敢当不敢当,个体户而已,其实也就是带着一帮年轻人共同创业。不过跑营销确实挺锻炼人的,大风大浪见得多,遇事自然冷静了。呵呵,看你年纪也不大,很稳重啊,一点都不慌张。”
“我?我今年三十三了,在江苏某高校设计院,担任建筑设计工作。平时喜欢看杂书,这类穿越书也看了不少,只是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亲身来体验一下。”
解席转过头看看他,摇摇头笑了:
“三十三了?就比我小两岁?看不出来。不过从行事上倒能感觉。”
庞雨摸摸自己的脸,自嘲一笑:
“没办法,天生娃娃脸,出去跑业务客户总觉得不放心,每次都要找个老教授压阵……干建筑这行,从最初在一块空地上做简略规划,一直到最后楼内装修的详细布置,要安排的东西太多,建筑师的逻辑性和条理性就必须要强;按部就班,一点也急不起来,所以又要求有耐心……有耐性,有条理,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了。”
两人对望一眼,都呵呵笑了。在社会上闯荡这么多年,人总要学会在夸赞别人的同时,也要适当吹嘘自己……
“说起来,其实我觉得昨晚如果早点上甲板去,反而不一定是坏事。”
庞雨忽然转移话题,解席抬起眉毛:
“怎么说?”
“昨晚那道蓝光,很明显,应该是某种时空转移现象。而当时在甲板上的船员和旅客,应该是没能转移过来,仍然留在我们原来那个时空了——否则肯定有人能游上岸,就像我一样。”
解席考虑片刻,点点头:
“……有道理,那么多失踪人口,不可能一个人都游不上来,老黄船长他们游泳很厉害的……这些话你最好去跟领航员小黄再说一遍,他现在正在伤心呢。”
解席把手中烟头用力在栏杆上按灭,弹出一个漂亮弧线落入水中,转身走向后舱。
“小黄那边就麻烦你了,我去跟那两位战友谈谈。想要在这里生存下去,没枪不行。”
而庞雨则依然站在原地,慢吞吞抽着仍然剩下一半的烟卷。
“生存……是啊,要生存。”
把半截烟卷熄灭,刚要随手扔掉,转念一想又放回到口袋里,庞雨亦转身离开。
领航员的名字叫黄晓东,是海南本地人,高中毕业后没能考上大学,就跟老爸上船作了水手。年轻人到底脑子灵,虽然没受过高等教育,却完全靠着自学和实践摸通了船用雷达这件高科技电子设备——庞雨来找他的时候,黄晓东正拆开雷达外壳在作检修,他依然以为是雷达出了问题,导致“琼海207”号轮迷航。
靠着近十年跟客户打交道的经验,庞雨最后终于使得黄晓东相信:他们落到现在这种处境并非雷达的错误。
另外,他也成功解开黄晓东的心结,让他不必再为自己老爸的失踪而烦恼:
“照你说的,你父亲连琼州海峡都能横渡,怎么可能在岸边淹死。这时候他肯定早游上岸了,不过不是咱们这年代的海岸。很可能他也正在为你伤心呢——对他们而言,我们连同这艘船才是真正的失踪者。”
“那,庞哥,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爸知道我们没事?”
“哦……你找个瓶子写一封信埋下去,指望三百多年之后有人能把它挖出来交给你家老爸……理论上是这样。”
小黄高中毕业不过两年,还只是个大孩子,庞雨一番话果然让他破涕为笑。
“那我顺便埋点东西不就成古董了。”
“这主意不错,回头我也去找点青花瓷器,找个隐秘地方埋起来,等着以后回家的时候去挖。”
庞雨苦笑,却还不得不顺势把这玩笑话继续下去,然而黄晓东却忽然住口,沉默了许久才再次抬头:
“庞哥,我们还能回家么?”
庞雨也沉默了许久,最终很严肃地回答:
“不知道,但我想既然有时空通道能过来,就应该也有时空通道能回去,自然界总是守恒的。”
…………
同样的问题,稍后,当庞雨和解席再次碰面的时候,却是由庞雨提了出来。
解席皱着眉头考虑半天,却给了他一个相反地回答:
“不清楚,我大学学的专业不是物理,但我知道‘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时间流动永远只有单向性么,那如何解释我们遇到的事情?”
解席哈哈笑了:
“兄弟,别犯轴,这里可没人能解释……咱们还是谈点实际的,我跟那两位战友谈过了。”
解席简单介绍了情况:那两位军人都是武警,隶属海南省东方市人民检察院的,负责押送一名犯罪嫌疑人连同罪证到广东,因为时间紧迫而临时买了这条船的船票。他们手里有两把五六半自动,连同枪刺一套都全的。
因为枪械的敏感性,解席也不好多加询问,不过据观察,他们恐怕没带多少子弹,毕竟国内这种环境,就算军警出任务也不可能带大量子弹。
“最多四到五个弹夹,我看他们就背了一条武装带。”
解席分析道,不过最让人头痛的还不是子弹问题。那两位军人开头根本就不信所谓穿越到明朝之类的鬼话——肯定,换了谁都不信的。好在解席做了多年营销,公关说服能力还是很有一套,费尽唇舌,又用那张告示作证据,才勉强让两位军人半信半疑。但就算这样,他们也依然拒绝离开后舱,仍坚持履行他们的任务。
“我靠,还有这种榆木脑瓜子?”
庞雨禁不住抱怨起来,但解席却一边摇头叹息,一边却又感叹:
“我能理解。换了我还在部队,肯定也是这样。你到底没当过兵,军队就是军队,军令如山这句话不是白说的。”
庞雨耸肩,他对军队并没有什么概念,生平最接近军队的一次经历是高中入学军训。在当地某驻军营地待了一星期,每天就是走队列,直到最后一天才摸到一次枪打了一次靶,但打靶时训练班长一屁股坐在他背上,压住他以后才允许扣扳机的。每个人都这样,庞雨也能猜到原因——无非是怕有哪个二百五回头扫一梭子。
所以庞雨对枪械并没什么爱好,远不象眼前这位解席同志一提到“五六半”就两眼放光。他们这批人现在需要的是生存,又不是想要推翻明朝,有枪固然好,没枪也没太大关系。
甚至,他都已经开始考虑计划:能否用海外商贾的名义在当地取得一个合法身份,语言方面可以让黄晓东出马,用海南的方言应该可以和本地人顺利对话了。
两人商量了一会儿,主要还是讨论如何尽量不要引起太大的注意。明朝政府对于老百姓的管理实在太严格了,自秦汉以来,中国所施行的所有制度中,保甲制度大概是其中最为完善的一部。
“我们不可能在明政府的管辖之下生存,谁受得了那种制度啊。”
这一点上,庞雨和解席完全取得一致。他们都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一代青年,习惯了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还在羡慕着人家外国的民主自由呢,怎么可能忍受比旧社会还落后的封建制度。
更何况,今后几十年可正是天下大乱的时候。农民起义,清兵入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这段历史光在书上看到都已经足够渗人了,更不用说去亲身经历一遍。
所以最好办法,还是拍屁股走人。琼海207号只是搁浅,并没有损坏,而且它搁浅的地方就是后世红牌港所在,水文条件本来就不错。在这边沙滩附近建一个临时营地,花点时间把船弄回到水里去,然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这才是最聪明的办法。
至于反清灭明,建立伟大的穿越帝国……嗯嗯,等写小说的时候再考虑好了。
“大陆是绝对不能待的,就算跑到台湾也不安全……就算我们能顶住荷兰人和郑成功,还有康熙大帝他老人家。”
对照着解席那幅世界地图,庞雨的手指头在上面一块块划过。
“欧洲也一样乱,美洲大陆还不错,就是太远,我们的船不知道能不能横跨太平洋。”
“吨位上应该可以,当年哥伦布环游世界时的两条船,好像分别只有五百吨和四百吨,我们的船比那大多了,而且我们有完整的世界地图……不过,琼海207上没那么多柴油,补给也不够。”
“也许可以……装几面帆上去,或者把燃油锅炉改成烧煤的?”
庞雨提出一系列构想,虽然有点异想天开,却也终究是条路子。解席为此专门去把机修工老郑请了来,这位老大爷技术不错,对船上所有机器设备和它们的大小毛病都了如指掌,但就是特别爱睡懒觉,无论昨晚那神秘奇特的蓝光,还是今早搁浅之后的一系列变故,都不能影响到老郑准时休息的好习惯。
在听到这些莫名其妙的改造要求以后,老郑用一种讥笑的眼光看了看眼前两人,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改机器肯定不行,内燃机跟烧煤锅炉根本是两码事,而且现在的机器多娇贵啊,你就算用菜籽油都可能破坏油路。加个帆改成机帆船大概可以,不过就算加上了,你们谁会操作风帆?而且这种铁壳船多重啊,风帆少了根本带不动,多的话,到哪儿去找布料?又要有多少人去伺候它?”
一连串问题把庞雨和解席这两个航海小白打得哑口无言,两人无奈之下只好继续看地图找出路。
美洲大陆看来暂时去不了,不过澳洲倒是可以考虑。通过世界地图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澳洲和南亚次大陆之间有一连串的小岛屿,其中有个文莱还是以产石油而著称。“琼海207”可以沿着东南亚诸岛屿慢慢南下,一路上应该可以获得补给,甚至油料。
至于澳洲历史上的主人英国,在这个年代还没发达起来,眼下盘踞在南海群岛,也就是所谓香料群岛的主要力量是葡萄牙和西班牙,而这两个国家的势力,从历史上看,都没到达过澳洲。
到后来眼镜男吴南海也加入了他们的讨论——这位兄弟也没跟出去。他是福建某农业科技大学的学生,还是个研究生,这次来海南就是为了做毕业调研,考察海南岛当地农作物种植情况。
在听到穿越消息以后,这位书呆老兄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回到船舱,检查和统计他先前收集的各类农作物种子,看看有哪些是适合在当地种植的——他已经准备好在海南岛上开农场了。
一帮人正讨论的热烈之际,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巨大喧闹声。几人同时跑出舱去,却看见沙滩那边一片混乱,一大群人正乱糟糟从树林里面跑出来,正是先前集体去“探查情况”的旅游者们。
“一帮傻逼,肯定是给人打了。那么一大帮子人过去,人家不把我们当倭寇看才怪。”
解席很没有同情心的嘲笑了一声,庞雨也跟着嗤笑一声,刚才就已经预料到这种结局,所以也不奇怪。
很快,大部队全都爬上了船,有些人还受伤了,满头满脸的血看起来颇吓人。于是那位好心的杰克医生又满世界跑着帮人包扎。这位老兄人高马大,在刚才那混乱中倒没吃什么亏,还背回一个腿上中箭的倒霉蛋,这时候那位兄弟正趴在甲板长凳上喊得惊天动地,屁股上高高插着一根箭杆,一抖一抖的。
庞雨上前看看,那箭做得很粗糙,都不太直。箭头上没倒钩,拔出箭来倒没什么麻烦,怕的是破伤风。幸好杰克医生的药箱里面还有破伤风针剂,赶紧拿出来注射。
甲板上一片乱哄哄,有几个女生还在那呜哇呜哇的哭,带队过去的老马则正和解席说着什么,脸上一片焦急,庞雨过去大致询问了一番,听到一个很不好的消息。
那位老李教授,还有其他一些女性旅游者,都被当地人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