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孟子慷慨人生(传世名家经典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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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沂水遐思买肉啖儿(1)

盛夏,苍穹似一个大喷壶,哗哗啦啦地直喷洒了三天三夜。雨过天晴,万物如洗,天变得格外高,格外蓝;空气变得格外清,格外新;山变得格外翠,格外近。苍鹰在上翱翔,与缕缕游云嬉戏;燕子在下盘旋,追逐逃生的昆虫;青枝绿叶之上,挂满了串串水珠,微风吹过,晶莹的水珠便争先恐后地坠落下来,与昂首向上的禾苗拥抱言欢;小鸟在枝头载歌载舞,欢庆这场喜雨——丰收的使者的到来;阡间陌头,偶尔出现一两只草黄色的山兔,或蹲或卧,瞪着红宝石似的眼睛,机灵灵地侦察着敌情;空中的水汽很浓,人在路上行走,不大一会便染湿了鬓发和眉梢,抓一把湿漉漉的。太阳出来了,又圆,又大,又红,在腾跃,在滚动,在欢笑,很快地高挂当空,炙烤着大地和万物,于是水汽在蒸腾,在弥漫,雾蒙蒙地笼罩着一切。太阳,这个宇宙间最伟大的天使,它给世间送来了光明,它给万物带来了温暖,它是生命的象征,力量的源泉!路边田间的谷子、高梁、玉米等作物,无不舒展腰肢,欢迎它的到来,接受它的亲吻,在它的爱抚下蒸蒸日上,连那拔节的喀嚓声都听得真真切切,仿佛葱绿的田野正在弹奏着美妙动人的乐曲。田间和路边,到处是溪流,有的混浊,有的清澈。路两旁的沟渠里则是滚滚滔滔,随着渠底地势的变化,千姿百态。凡低洼之处皆积满了水,远望澄明耀眼,犹如镶嵌在碧玉上的一面面明镜。这里是蛙类的世界,此刻它们正在高唱恋歌,或在进行歌咏比赛,鼓噪得诗情画意般的原野很不宁静……

公路上走来了一位少妇,稍高的个头,宽大的肩膀,厚实的脚板,走起路来稳健、雄壮、豪迈,一看便知道这是个农家娘子、劳动的能手。她发髻高挽,身着布衣,脸不敷粉而白,口不涂朱而红,眉不着黛而弯,一双大眼睛闪烁着聪慧、坚毅的光。过早爬上眼角的鱼尾纹,刻载着她经历的坎坷和生活的艰辛,那宽肩膀与厚脚板则显示着她所能承受的重负。她虽不穿绫着缎,无环佩头饰,但却犹如这旷野里雨后的山花一样纯朴动人。她是凫(fú)村人,娘家姓仉(zhǎng培),系鲁国的名门之一。她自幼睿智过人,加以受过良好的教育,故而古圣先贤,无所不知,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实乃多才与艺者也。然而,因其自幼丧母,父亲常年在外做官,继母万氏,刁钻刻薄,心狠手辣,对她百般虐待,一心欲置之于死地,故而虽系大家闺秀,却从小很少享福,倒是磨练成了一个生活的强者。其丈夫孟孙激,字公宜,虽系鲁国三桓之一的孟孙氏后裔,但因家道衰败,不知何时流落而侨居邹之凫村。孟孙激是个典型的白面书生,细高个,白皙的面庞,细眉杏眼,颇有几分秀气。由这长相不难料定,这是一个虽善良但却怯懦,生怕树叶掉下来砸破了头的青年,所以他书虽读得不少,却难入仕途,难以去闯荡官林宦海,眼下在一个富商颜崇义家做账房先生。由于为人忠厚老实,又肯废寝忘食地工作,所以不仅纵横关系处理得都很随和,也颇得主人的垂青。因他常年在外,数日难得回来一次,家庭的重负便全都落到了妻子仉氏一个人的肩上。仉氏现已身怀六甲,今日专程到沂河去观澜,对腹中的胎儿进行教育,此谓之“胎教”。

仉氏不仅颇晓诗书,知书达理,而且很有些科学头脑,自腹中有孕以来,她就没间断过对孩子进行胎教。

一碧如洗的夜空,一轮圆月大如伞盖,高挂中天,月光溶溶如水,茫茫寰宇宁静而光明,仉氏将椅子搬于当院,静坐腆腹,让胎儿接受圣洁的教育。碧绿如茵的草地上,葱茏俊茂的密林中,繁花似锦,百鸟唱和,熏风徐徐,仉氏潜入其间,或坐或仰,让胎儿接受春天气息的熏陶、清和明丽的教育。热闹的庙会,肃穆的圣殿,隆重的郊祭大典,她都想方设法去参加过,让胎儿接受礼义的教育。连降了几天大雨,沂河水定然是波澜滔天,汹涌澎湃,所以昨夜雨方停,今朝她便不顾路途泥泞地出发了。其实,沂河观澜,这也是不得已而求其次,她多么想到北海或东海去看看那无边无垠的汪洋,或者到黄河、长江去观那气吞万里的雄伟气势呀!然而不能,各方面的条件都不允许她这样做。孔子是逢水必观,而且还要细细地加以推敲研究一番的。君子对水为何会有这样浓的兴致呢?颜回曾向孔子提出过这个问题,孔子无限深情地解释说:“水奔流不息,是哺育一切生灵之乳汁,它好像有德,德高盖世;水无定形,流必向下,或方或长,循之以理;它好像有义,义重如山,千支万流汇入汪洋,茫茫荡荡不见涯际;水好像有道,道浩烟海,穿山崖,凿石壁,从无惧色;水好像有勇,勇往直前!再者,安放必平,无高低上下;水似守法,量见多少,勿需削刮;水好像正直,无孔不入,好像明察,发源必向东,好像立志,万物入水洗涤必洁净,又好像善施教化。由此观之,水乃真君子也,它能晓人以立身处世之大道,安可不观……”原来如此!仉氏今日赴沂观澜正是为了使其孩子成为一位真君子,一个孔夫子式的圣人!……

从凫村到沂河,不足二十里路程,仉氏一早上路,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很快赶到了目的地。离河堤一里许,便听涛声若雷,震耳欲聋。待攀上坝顶,那气势真让人魂飞魄散!仉氏只觉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仿佛苍天正在慢慢坠落,仿佛大地正在渐渐塌陷,自己的身心正在随着波峰浪谷逐流远方。她急忙闭上双眼,伸出两手将脸遮住,同时身体不由自主地蹲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心才稍稍恢复了平静,开始意识到今天长途跋涉来到这里的目的。既是为了胎教,眼前这壮观的景象,岂不是培养孩子勇敢无畏精神最生动的教材!她这样想着,脸上绽开了甜丝丝的微笑,挺身而起。为了让心绪有个适应的过程,先把视线投向碧绿的原野和葱茏的河堤,然后才放眼那千军万马般的滔滔巨澜。

蜿蜒的堤坝像欢腾的长龙奔向远方,坝上白杨参天,绿柳抚堤,芦苇、荆棘、杂草丛生,高可没人,蛇蝎蜿蜒脚下,狐兔追逐林间,鸟雀欢唱枝头——好一派勃勃生机!沂河宽可百丈,河内茫茫荡荡,一片黄汤,这黄汤不似羊羔那样文静、安详,而像脱缰的野马、入水的蛟龙、下山的猛虎,在翻腾,在奔驰,在嘶吟,在咆哮,摧枯拉朽,吞天噬日。河水中不时地漂来树枝、屋梁、家具、牲畜和老幼的尸体,足见东边的雨不仅比这里下得大,而且其势急骤,给人们带来了浩劫和灾难。仉氏坐在草丛中,将很有些疲惫的上身斜依在一棵枯柳上,伸直两腿,凝视着汹涌奔腾的巨澜。她眉头紧皱,目不转睛,整个身躯半天一动不动,僵硬了一般。她不仅是在观察,而且是在思索、在分析,仿佛要从中悟出比孔夫子分析得更深刻的人生哲理。从仪态上看,她的心潮似乎十分平静,实际上却比这沂河激浪更加澎湃。她透过眼前这放纵的波涛和逐流的浮尸,看到了比河水更加混浊的社会现实,而且循着这条线索想得很多很多,想得很远很远……

周王室日益衰微,诸侯之间强并弱,大吞小,全无道义可言。兼并战乱频繁,各国莫不全力谋求富国强兵之策。小国必须自卫,以免灭亡,大国则一味扩张势力,企图称霸诸侯,乃至统一天下,于是纷纷竞尚功利,重税苛赋,榨取民脂民膏,以充实府库。

到处在征兵,妻离子散,父母无依,田园荒芜;到处在厮杀,人仰马翻,横尸遍野满城,血流成河漂橹;到处在掠夺、抢劫、放火、奸淫;到处是易子而食,折骸而炊,饿殍遍地;到处是哭嚎,哀叹和悲泣,乌云沉沉,淫雨霏霏……

后来有史学家统计,在这段历史期间,着名的攻伐战争就有:秦、晋十八次,晋、楚三次,吴、楚二十三次,吴、越八次,齐、鲁三十四次,朱、郑三十九次。这是后事,仉氏自然不知。

马嘶人吼,一队人马横冲直撞,弄得烟尘滚滚,搅得鸡犬不宁,这是国君在圈民田为园囿,一圈便是数十里,圈内百姓统统被驱逐出境,哪管他们背乡离井,四处流浪,是死是活。然后遍植树木和奇花异草,大养珍禽异兽,供国君和贵族们来此田猎取乐。

兄弟从军,父母妻子下田,谷物未收,赋税先行,民怨沸腾。兵丁衙役,闯进民宅,掠夺财物,抢劫粮食,满载而去,有敢违抗者,轻则被打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重则或被捉去蹲监牢,服苦役,或茅屋被纵火焚烧,一家老少无遮风避雨之所。如此一来,君主和地方则“仓廪实,府库充”,外可以用兵,内可以挥金如土。

国君宫殿之中,豪门深宅之内,食不完的珍馐美味,穿不尽的绫罗绸缎,戴不竭的金银珠宝;丝竹袅袅,广袖飘飘,歌喉甜甜,灯红酒绿赛神仙;姬妾成群,嫔妃如蚁,云雨无度,荒唐而又肮脏!如此的富贵,这般的豪华,然而,这却是些伦常丧尽的地方一一臣弑其君,子弑其父,兄妹相淫,子奸其母,公纳其媳,舅娶其甥,主奴私通……

这是一所夏难遮雨、冬难避风的三间茅草房,正间停放着刚咽气的公爹,炕上躺着奄奄待毙的婆母,怀里的男婴连挣扎哭嚎的力气也没有了。丈夫长街卖女三天,今日尚未归来,多半是画饼充饥。连自身也难保的岁月,有谁还会肯再去买一张嘴呢?一一他们已经断炊五天了!

旷野里,有个老者右手拄着一根比他还高的竹竿,左手拎着一只破篮,篮内是一只空碗。他一步一趋,艰难地前进,突然,只觉得一阵昏晕,跌倒在地。他挣扎了几次,试图爬起来,但终因心身力竭而没有成功,渐渐的,只有微弱的气息了。一个中年汉子经过这里,见状十分可怜,念他有一息尚存,欲扶起,救其一命。可是,当这位汉子躬下身去,用力一拉时,自己也栽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这一老一壮,相枕而卧,死在了一起。

长街之侧,朱门巍峨,石狮雄踞,门前有一个公子哥正在用白面馒头喂他那狼青猎狗。猎狗蹲坐于地,其大如牛犊。公子哥坐于竹椅之上,左手提竹篮,右手将馒头高高抛起,待馒头将落至口边时,猎狗纵身一跃,张口承之,咀而嚼之,吞而食之。街道那边,站着一群三根青筋挑着个头,面黄肌瘦的男孩,正垂涎三尺地盯着这喂狗的场面。突然,猎狗纵身扑空,馒头落地,滚过街心去,孩子们见状蜂拥而上,一心要抢到这个雪白的馒头。公子哥冷冷地笑着,用右手一指,猎狗狂叫着扑了过去。孩子们见状纷纷逃命,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扑身抓到了馒头,猎狗扑来,他来不及起身,被猎狗一口咬住脖颈,撕得血肉模糊。可怜这个饥饿的男孩,狼藉于血泊之中,右手还紧紧攥着那个白面馒头……

两个家丁搀扶着一个锦绣裹身的中年人踉踉跄跄地步出餐馆。走了一箭之地,中年人只觉得翻肠搅肚一阵恶心,哇的一声,将所饮食之酒肉饭菜尽数吐了出来。家丁急忙给他捶背、揉胸、擦衣服,半天才蹒跚着离去。一个中年讨饭婆子赶来,她怀中抱着哇哇啼哭的婴儿。母亲急忙将这些呕吐的秽物收进一只泥碗中,然后到街侧的一座门楼下盘腿坐定,将婴儿放到膝盖上,用小勺一口一口地喂。几口下肚之后,孩子竟然止住了哭声,在美美地吃着。本已离去的三个人,回头发现这一情景,相互嘀咕了一阵,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返了回来,出其不意地夺过母亲怀中的婴儿,举过头顶,狠狠地摔了下去,待母亲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孩子已经变成了一滩血肉。大汉回到主子身边,三人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想着想着,仉氏忽然明白了,水本来清澈如明镜,如今变得这样混浊不堪,固然是因为其中混有大量泥沙,但更主要的则是反映了混浊的世态。一面铜镜,它的前面立的是一个魔鬼,镜中哪里会反映出一个美人!然而,水总是在前进,在奔腾,在流淌,泥沙必然随之而沉淀,流到前边的某一个地方,定然会变得清澈,恢复其本来面貌。社会亦是如此,无论如何,迟早总会变得清明起来,这当然需要有人付出代价和牺牲。“我的儿子大约正是为了改变这个混浊的世态而将投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她竟然喃喃自语起来。

仉氏这样想着,眼前出现了一群大汉,他们全都光着膀,坦着胸,一个个累得汗流浃背,大家在用一种特制的工具或器械,淘那混浊的河水,河水在他们的辛勤劳动下,渐渐变得清澈明净起来。其中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走过来,向她深施一礼,亲切地问道:“妈妈,您看我们干得好吗?……”原来这就是她的儿子!大汉们不见了,清清的沂河水潺潺地流淌,撒着欢,跳着高,打着滚,奔向海洋,一路上留下了串串欢歌笑语。水中游鱼清晰可辨,水底是寥若晨星的金子和宝石,五光十色,璀璨耀眼,仉氏坚信:这中间必定有她的儿子!……

两个月后,仉氏又在丈夫孟孙激的陪同下去登峄山。

孟孙激的主人很是和善,凡是孟孙激提出的请求,从不拒绝,当他得知孟孙激欲陪妻子去游峄山,对腹中的孩子进行胎教时,先是大加赞赏,然后准假五日,并借给他们一辆马车。

峄山,雄峙于凫村东南三十四里处,因山中怪石万垒,络绎如丝,故名绎山,“峄”、“绎”同音,后人多写作峄山。据传说,远古时候,女娲炼石为丸,神工补天,天合而去,留下乱石滚滚,危及人间。玉皇大帝闻讯后,派了六位神仙,将亿万块石丸移置一处,堆积成峄山。这虽是神话传说,但却也道出了峄山的特点,它丸石绎连,重垒叠嶂,向有“岱南奇观”的美誉。仉氏欲游峄山,对孩子进行胎教,主要的却并非因为它奇特怪异,景色秀丽,而是因为它高大、雄奇、险峻。当然,在这些方面,它远不如泰山,可惜如今的仉氏,已无力攀登泰山了。因为山的高大,便可以培养孩子坚毅的攀登精神,使孩子能够视野广阔,心胸豁达,处事居高临下;因为山的雄奇、险峻,便能够培养孩子的勇敢精神,使其临危不惧,朝着既定的方向与目标勇往直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公元前390年,亦即周安王十二年,这是个风调雨顺的年景,到了金秋八月,满山硕果累累,遍地谷米飘香,农民们正在开镰收割,个个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漫山遍野响起了欢快的笑声,嘹亮的歌声和高亢的劳动号子声,弥漫着奔放热烈的气氛。八月十七日上午,一辆双乘马车缓缓行驶在通往峄山的乡道上,车内坐的是孟孙激和他的夫人仉氏。御者坐在车辕上,怀抱鞭杆,任两匹枣红马缓缰慢行,为的是车内的仉氏不受颠簸。马脖子上的铜铃在有节奏地响着,清脆,和谐,传得很远,融进了金色的田野和蔚蓝的天空。

来到峄山脚下,已是午时,三人草草用了午餐,御者于客店安歇,马匹自有店家照料,孟孙激搀扶着夫人从子孙石处开始登山。一路登来,沿途先后就有白花花的养麦石,斑斓的虎皮石,伸颈伏卧的龙龟石,张着大口的簸箕石等,诸石耸立相迎。回马岭陡如刀削,聚仙桥上有烟笼雾罩,下有云穿气腾。过了聚仙桥便是南天门。门旁石崖屏立,高可数丈,崖前是石坊、石殿和石碑。南天门东有船石,西有栈道,下临深渊,阴森可怖,上依绝壁,勾魂摄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