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孟子慷慨人生(传世名家经典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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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沂水遐思买肉啖儿(4)

八月十八日是小孟轲的生日,母亲放了他一天的假,在这一天里,他可以自由自在地玩个痛快,不必再背《诗》或读《论语》了。这天午餐,母亲还为他做了鸡卤面。当面条盛进陶盘,浇上了鸡卤,小孟轲将母亲推至几边落座,说道:“娘每日织布做饭,实在辛劳,今日让孩儿我端面来孝敬您老人家。”

孟母听了,满腔欣喜,周身温暖,两行热泪。孩子六岁了,知情了,懂事了,她微笑着安坐于座,等待着儿子孝敬。

小孟轲肩搭葛巾,手托陶盘,边走边吆喝:“香喷喷,热腾腾的鸡卤面来喽!”他来到几边,滑稽地躬身,微笑:“孟太太,请用面!”他双手将陶盘端至母亲面前,九十度鞠躬,后退,转身,返回了灶间——满嘴油腔滑调,十足的奴才相。这些,小孟轲都是从四海饭庄堂倌儿那儿学来的。

孟母再也坐不住了,她双眉紧锁,满面愁容,两汪热泪,愣怔怔地坐在那儿出神,待小孟轲再次端面走来,见状惊吓得陶盘落地,摔得粉碎,鸡卤淋漓遍下裳,哇的一声,号啕大哭。母亲没有责备儿子什么,也不急于给他擦拭那满裳油污。她伸出双臂,将儿子揽入怀中,搂抱得紧紧,紧紧,泪水像断了丝的珠子,扑簌簌地落到了儿子的脸上、身上,打湿了孩子的衣衫……

身居闹市,有碍于孩子的读书学习,孟母早已意识到了目下环境的危害,但鉴于迁居之难,她不敢轻易萌发再迁之念。今日之事,很使她伤心,更令她忧虑,这样长此下去,皎皎之缟,岂不就要污染得斑驳狼藉!

多年以后,孟母还为这件不愉快的往事忏悔,她责怪自己当时的感情太脆弱,孩子朝思夜盼,生日这天是那样的兴高采烈,自己的不理智,竟害得他未吃一口面条,伤害了他幼小纯洁的心灵。

小孟轲确实是懂事了,转过年的春天,母亲过生日,他买来了生日食物和一株盆栽青松,为母亲庆寿,敬祝母亲“寿比南山松不老”!不满七岁的孩子,竟然想得如此周到,买的寿礼又是这样的讲究,母亲怎么能够不喜出望外,心醉融融呢?孟轲的这一举动,给母亲带来的固然是喜悦和兴奋,但也有忧伤和苦恼。他小小年纪,从哪儿弄来的钱币呢?经询问,儿子毫不掩饰地告诉母亲,是自己做生意低价买高价卖赚来的,本钱则是跟一个小朋友的父亲借来的。这次母亲极力克制着自己,没有流露出半点不悦与心灵上的苦痛。她先是苦口婆心地给孩子讲了许多“义”与“利”的道理,以及做人应该怎样诚实无欺,光明磊落,然后问清了卖主和差价,牵着孩子的手把赚得的钱逐一归还人家。这次孟母虽未伤心落泪,但却在心灵深处烙下了深深的印记,再次迁居,势在必行。

来庙户营以后,吸引小孟轲魅力最大的地方,是东院的杀猪点,小孟轲崇拜得五体投地者,是那位杀猪的杜师傅。每当读书休息的时候,小孟轲就跑到东院去看杀猪的。这位杜师傅二十出头年纪,车轴汉子,粗而短,胳膊上的肌肉块块饱绽,巴掌一伸,五根指头扑棱棱的,小棒槌一般。他为人很和气,总是主动跟人打招呼,未曾开言先带笑,对猪却心狠手辣。说声要杀,他手持锋利的铁钩,来到储存着很多肥猪的大圈边,选定一头,铁钩一伸,挂着它的下巴就往外拽。猪往后挣,他往前拉,杜师傅的力气真大,三四百斤重的大猪硬是挣不过他,勿须别人帮忙,他一个人就能将猪拖出高高的圈墙。每当这个时候,小孟轲总是在埋怨这些猪真笨,为什么要拼命向后挣呢?猛然将头向前一探,铁钩就可以缓掉,自己岂不就可以逃之天天了吗?休看这位杜师傅颇有些呆头憨脑的样子,杀起猪来却迅速而又麻利。待猪被拖至矮桌边,只见他钩子一抛,猫腰一抱,猪便被按放到了矮桌之上。与此同时,举起木棒,照准猪的头部猛力一击,接着便是一把尖刀从颈下刺进,连半只胳膊也捅了进去,手臂用力一搅,拔出,殷红的鲜血哗哗流淌。血尚未流尽,只听哧的一声响,猪头被割了下来,抛在一边。接着便是卸蹄,剖腹,开膛,剥皮、拆骨。这一切相继而行,风驰电掣一般,令观者目不暇接,耳边只听哧哧、嚓嚓、霍霍的响,颇有音乐的韵律。杜师傅卖肉也是高手,他的腕子便是秤,买者喊出斤数,他哧的一刀下去,割一块称称,总不差上下,久而久之,人们便称呼他“杜一刀”,他听了,心里美滋滋的。小孟轲每每看得出神,愣得发呆,他真羡慕极了!

一天,孟母外出,留轲儿在家读书看门。傍晚归来,见小院当中围着一群孩子,一个个指手画脚,有说有笑,许多孩子的两手、遍身和脸上满是泥巴,泥猴一般。孟母莫名其妙,忙上前去看个究竟。原来孩子群中安放着那张他们母子吃饭的小矮桌,矮桌上是一头泥猪,四腿朝天,似乎很是肥壮,小孟轲腰系娘的花圈裙,手操竹刀,正在全神贯注地给那泥猪剖腹开膛。她伫立于人群之外,静静地观看了一会,没有惊动孩子们,轻轻地叹息着,默默地离去了。孩子们由于兴奋异常,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杀猪的孟轲身上,谁也没有发现孟母的归来。

这天夜里,孟母如卧针毡,翻来覆去,一宿不曾合眼,她在筹划着再次迁居的具体事宜。第二天上午,她没有上机织布,就杀猪这件事,给轲儿讲解了一个有出息的孩子,应该具有的理想、追求和抱负。小孟轲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地提出许多疑问,最后攥着小拳头表示:“孩儿一定听娘的话,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孔夫子那样的博学君子!”

如今的小孟轲正站在十字路口上,有两股力量在牵制他,在拽拉他,一股是母亲的说教和书本的诲谕,一股是环境的熏陶和生活的耳濡目染,看来后者要比前者强大得多,因而他总是有违母教,总是在招惹麻烦。

事后不久的一个傍晚,孟母在机上织布,轲儿奉母命在灶间烧火做饭。突然,怒气冲冲地闯进一个农民模样的汉子,他进门就嚷:“这是孟孙氏的家吗?”

“正是,不知老爹有何贵干。”小孟轲急忙爬起身来,迎上前去,很有礼貌地接待这位不速之客。

“你就是小孟轲吧?”来人用手指点着孟轲的鼻尖问。

“孺子就是孟轲,不知老爹有何见教。”孟轲依然彬彬有礼。

“还见教呢,我是来找你小子算账的!”汉子吼声若雷。

“笑话。”小孟轲若无其事地说,“你我素不相识,孺子何以会欠老爹的账呢?”小孟轲说着,莫名其妙地伸出两只小手。

“是谁带领一伙孩子宰杀了我家的猪豚,你小子还敢赖账吗?”汉子更加火冒三丈。

原来如此。闻听此言,小孟轲不仅不畏惧,反而嘿嘿地笑了,然后说道:“贵府的猪豚饲于圈内,我等一群孩子,何以能够捉到呢?”

“这畜牲跳圈,逃出了家门,不知藏在何处,被你们捉到。”农民自古都是诚实坦白的,不会说假话。

小孟轲颇显斯文地说:“既如此,这猪豚我等是捡来的,而不是偷来的。捡而找不到失主,无法归还,我等宰而杀之,烧而食之,何罪之有?今老爹来找孺子算账,岂不无理取闹!”

这位农民汉子被小孟轲说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像泄了气的皮球,长吁短叹,叹息自己的命运不济。

因机声嘈杂,专心织布的孟母并未察觉有人找上门来算账,待农民汉子大吵大嚷,声若洪钟,才搅得她如梦初醒。她并未急于下机来评判是非,批评训斥儿子,而是在那里侧耳静听。渐浙的,她明辨了是非曲直,很为轲儿的气度、机敏和能言善辩而惊喜,心中热乎乎、甜丝丝的,仿佛正有一块蜜糖在慢慢融化。但是,不管怎么说,孩子们宰杀人家的猪豚,总是理亏的。再说,庄户人饲养一头猪多么不容易呀,在他们的心目中,猪犹似心肝宝贝,一旦丧生,怎能不疼得抠心挖胆般呢?她看这汉子衣衫褴褛,没精打采,实在是可怜,便从里屋走出来,批评了孩子们的过错,劝慰了农民汉子一番,并招待他吃了午饭。

孟轲今天说的,并非全是实话。不错,这猪豚不是偷的,而是捡的,当他们在村后的柳树丛中发现这头小猪时,正被一只恶狗咬得遍体鳞伤。他们打跑了恶狗,救起了小猪,它已经是奄奄待毙了。然而他们并未去寻找失主,而是迫不及待先令那个其父杀羊的孩子回家去取来了一把牛耳尖刀,然后由孟轲操刃,捅刀、割头、开膛、除内脏,用黄泥包裹,用干柳枝烧而食之。当孩子们吃得满嘴流油的时候,有一个打柴的老者经过柳林,这才泄露了天机。孩子们主要并非为了吃肉,而是为了杀头真猪过过瘾,也确实比杀泥猪更带劲。

三天后孟母得知儿子撒谎,但却若无其事,只是加快了迁居的筹措与准备。

由于着手早,时间长,这第二次迁居不似第一次那样匆忙,颜崇义得以完全按照孟母的要求去做,因而较为理想。周安王十九年秋,孟母携子迁至因利渠畔(今邹县县城南关),在一所学宫的侧旁定居下来,小孟轲是在新居室过第七个生日的。

两千多年来,习惯上都称“孟母三迁”,并有《三迁志》一书,但实际上却是三居而两迁。

话再回过头来说。那还是初迁至庙户营的时侯,小孟轲听见东院的猪在拼命地嚎叫,其声尖厉刺耳,令人心悸肉麻,忙问母亲道:“东院在干什么?那猪为何这般拼命地嚎叫?”

孟母正在机上织布,见问随口答道:“东院是在杀猪。”

“杀猪干什么?”小孟轲追问道。

“杀猪好卖肉给你吃。”孟母漫不经心地回答。

小孟轲听说东院杀猪是为了卖肉给自己吃,高兴得手舞足蹈,到外屋高声地背起“诗”来。

话一出口,孟母便知失言。今天若不买肉给孩子吃,便是哄骗孩子,教孩子撒谎。有心买肉啖儿,生活如此艰难,不年不节的,哪里舍得花这笔钱!……突然,她耳边响起了先父那苍老而浑厚的声音:“孺子不可欺也!”孩提时,先父曾给她讲了一个《曾子之妻之市》的故事,讲完故事之后,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曾参青年时期,有一天,其妻欲去赶集,六岁的儿子哭闹着欲随母同去。集市上人多如蚁,拥挤不堪,带孩子去很是累赘。百般劝阻,孩子硬是不听,母亲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道:“我儿乖乖,在家里和小朋友们一起玩,妈妈赶集买肉,中午包饺子给你吃。”

这一招果然奏效,孩子止住了哭声,问道:“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妈妈不骗你!”母亲十分肯定地回答。

孩子听说中午将有肉馅饺子可吃,欢蹦乱跳地离去了。

其时曾参正在书房里全神贯注地读书,妻与子的这场纠葛,他全然不知。

母亲从集市上归来,篮子里哪里有半点肉星!惹得孩子号啕大哭,指责母亲“言而无信”、“是个‘巧言令色’的大骗子”……哭声惊动了曾参,曾参忙问原因。问明了情由以后,即刻跳下圈去,将一头不足百斤重的壳郎猪杀死,令其妻包饺子啖儿。他说:“为父母者,不可食言,更不能欺子!”

想到这里,孟母羞愧得面红耳赤,匆匆下机,奔向东院的屠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