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第十六届新概念获奖者作文精选(B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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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珊瑚海:重生(6)

林清玄一个趔趄,颓然跌坐在地上,他将头深深地埋进两膝之间,两只手抓狂地扯着头发,似乎下了决心。要将它连根拔起,天边泛起的鱼肚白里透露出了第一缕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林清玄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那本《志摩诗集》静静地躺在床头,蓝色的封面明晃晃地刺得他的眼睛生疼。他暴戾地将书拿起来狠狠地摔在地上。良久,他又走过去猫下腰,将它拾起,小心地将弄脏的书页用衣袖擦干净,放进口袋里。

那一夜,他捏着诗集辗转反侧,一夜无眠。他心里像是有一把刀在慢慢地撕绞他的心脏,肆虐得让鲜血一涌而出,却怎么也止不住。他只要一闭上眼,全是苏小小的影子,耳际传来她清婉的声音。旧梦时的韶华又如同电影倒放在眼前,历历在目,每一张都正中要害,隐隐地抽痛着。他想哭,早已无泪,只是觉得痛。父母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只是附和着单单地应声“好”。他已经听不到这个世界的声音了,因为没有了苏小小,他的世界战栗无声,再也看不见任何色彩,只剩下灰白的回忆牵扯着神经了。

第二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林父林母起床喂猪,却发现桌上有一张信条,上面用正楷写着一行字:我去城里了,去找她,过些日子会回来。林清玄当小学教书先生的父亲的脸霎时变得铁青,他有些局促不安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林母看见这情形,便知晓出了事,试着问了声:怎么了?林父紧锁着眉头,他愤愤地指着门外:“你那好儿子,去城里找那个知青了!”林母微微一怔,她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编着手里半成品的箩筐一个劲地叹息。林父的声音惊醒了二儿子和小儿子,二儿子和小儿子睡眼惺忪地从屋里探出了脑袋好奇地问:“大哥去哪里了?”林父一阵威严地吼了几句,两个半大的孩子便怯怯地将头缩了回去。

林清玄去找女知青的消息很快在村子里传开了。清早,林家二老出门的时候,村民都在背后指指点点地小声议论着。一群村妇在河边洗衣服。“张大嫂,你可听说没,玄娃子去城里找那个女知青了。”“哎,早听说了,人家玄娃子本事大,要讨城里媳妇嘞!”“那可不是,早就看他们有一腿了了。”河边阵阵揶揄声,村妇们互相调侃说笑着茶余饭后的八卦。林母去洗衣服的时候,大家都突然没有了声。识趣地闭了嘴,用异样的眼光瞄着她,同时暗自偷笑。林父也因为林清玄的事被停了职待在家里。整个林家一片死气沉沉。

半个月之后,林清玄恹恹地回来了。他嶙峋的高高的颧骨从脸颊上凸显出来。眼窝深陷了下去,漆黑的瞳孔中深邃得看不清任何波澜,像极了外地来的叫花子。林家二老本来一肚子的火气,见了他这般摸样,倒也软了心,一肚子的火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只是反复叨念着:回来了就好,回来就好。也没有追问下去。

反倒是一旁多嘴赶来看热闹的女人们戏谑地反问道:“玄娃子,你们家那姑娘呢?”林清玄苦笑一声,不理会她们,径直向屋里走去。林母瞪了她们一眼,大声呵斥了几句,像赶鸭子一般将她们驱逐开去,那群女人自讨没趣地各自回家去了。

林清玄从城里回来就很少说话,大多数时候都是缄默着盯着《志摩诗集》轻轻用手摩挲着发呆。他每天一声不吭去田里干完活,回家吃完饭又一声不吭地回到房内,连二弟和小弟的刻意亲昵,他都草草敷衍。他越发的消瘦,没有人知道在城里的半个月,他遇到了什么,有没有找到苏小小。他一天天地颓废下去,痴痴得如同精神病无二。这可急坏了林家二老,他们琢磨着给林清玄找一个姑娘。他们便寻思着去找村北的麻婆子,让她给介绍个姑娘。

第三天,家里来了个姑娘叫作阿玲。阿玲的手脚很勤快,洗衣做饭,帮着干农活,喂猪喂鸡喂鸭,将林家上上下下打理得有条不紊。林家二老对这个姑娘也很是满意。

“清玄哥,快尝尝俺做的饼。”林清玄淡淡地说:“我不饿。”本来满心欢喜的阿玲端着大饼尴尬地站在那里,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去是留。林清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出去吧,我待会儿吃。”阿玲傻笑着奋力点了点头,转身出了门。

隐约间,林清玄的房间忽然传进来一阵浓郁的丁香花香。这突如其来的味道,刺激了林清玄脑海中飞快闪过的回忆。他怔了怔,直身往外走。远远地,他看见有一个背影背对着他,正蹲着身子摆弄那些折下来的丁香花枝。林清玄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为何心里一酸有一种流泪的冲动。他如着了魔般声音颤抖着呼唤了一声“小小”。那个背影循声转过头,欢快地跑过来:“清玄哥,你在叫俺吗?”他终于看清了那张脸,黑黝黝的皮肤,壮实的身体,扎着两条麻花辫——他不是苏小小,林清玄缄默不语。

阿玲全然没有意识到林清玄的异样,天真地将丁香花别在两鬓,欢快地问:“清玄哥,好看吗?”林清玄不顾阿玲讨好的表情,气急败坏地一把将丁香花夺过来用力地掷在地上,用脚狠狠地将它碾碎。他大声地呵斥着:“难看死了!”他像一头被踩了痛处的狮子,突然地发了狂。阿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愣了,错愕地望着林清玄,像个小孩子做错了事低着头不说话。林清玄蓦地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刚有些过火了。他瞥了阿玲一眼,板着一张脸,一声不吭地回房了。

原地只剩阿玲眼眶里噙着泪,呆呆地望着满地与泥土混淆了的碎得不成形的丁香花。

待晚上,阿玲回去之后,林母试探着问林清玄:“玄娃子,你觉得那姑娘怎么样?”林清玄自是明白母亲话里的意思。他摇了摇头:“娘,让她回去吧。”林母一听赶忙添了一句:“那,娘再给你找个就是。”林清玄没有再理会,只是轻声笑了笑,像是某种自嘲的叹息。

其实林清玄并不是觉得阿玲不好,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对她发火。或许是因为那个叫苏小小的知青占据了他心的全部,再也容不下任何一个姑娘,哪怕是一席之地也挤不出来。

林清玄去田里干活,回来的时候是被阿玲背着回来的,壮实的阿玲背着高大的林清玄多少也有些吃力。林清玄耷拉着脑袋侧在阿玲敦实的肩上。林家二老可吓坏了,赶紧请了村头的赤脚郎中。郎中把了脉,才知道林清玄只是太虚弱晕倒了,大家总算松了口气。阿玲忙前忙后地照顾林清玄,为他擦擦汗,喂喂水。林家二老在门外偷偷地看着,相视一笑,点了点头。

次日,林清玄醒的时候大约已是晌午了,他看见床沿的阿玲先是一怔:“我怎么了?”阿玲咧嘴笑着说:“清玄哥,你终于醒了。昨儿,你晕在田里,可把俺们吓坏了。”林清玄摇了摇微微发胀的头,努力地回想,只记得昨天眼前兀地一黑,后面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勉强支起身坐在床沿。他打量着阿玲问:“你意思是我睡了一天?”他顿了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是你背我回来的?”阿玲羞涩地点点头,脸唰的一下红了。林清玄浅浅地一笑:“谢谢。”阿玲受宠若惊地慌乱地摆手,结结巴巴地说:“清玄哥,没,没事。”林清玄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皮肤黝黑,憨笑着的傻姑娘也挺可爱的。

后来的一些时日,林清玄虽没有说接受阿玲,但也没有再拒绝她对自己的好。他面对着一个整天聒噪的傻姑娘,有时也会露出个浅浅难得一见的笑容,他想或许这种姑娘才适合他吧。他正在看书的时候,阿玲进来给他送茶了。他全神贯注地看着书籍。其实,每一篇他早已熟记于心,书已经被他翻得很旧了,但他还是那么热爱徐志摩的诗。就像爱着苏小小一样。

阿玲没有打扰他,她闭着眼侧着耳朵,仔细地听着林清玄深沉的声音,她不懂诗间文字的意思,只是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眼里深深的东西让人看了着迷。她沉迷于其中,不禁“呀”地感叹了一声。林清玄回过神来,看着阿玲的表情笑着摇了摇头。他一本正经地问阿玲:“你喜欢我吗?”阿玲龇嘴露出一口大白牙嘿嘿地笑了起来。林清玄看着眼前这个一股蛮劲,傻里傻气的姑娘,心里莫名一暖。“你喜欢我什么呢?”阿玲笨拙地挠了挠头,认真地想了想说:“你长得秀气,是个文化人,俺从小就想给文化人当媳妇儿。”阿玲说完自觉没羞地臊红了脸。

林清玄唤阿玲让她靠近,问:“你知道徐志摩吗?”阿玲倒也实在,她努力地在脑海中搜索了片刻。她摸了摸后脑勺,一脸茫然地望着林清玄诚恳地回答:“徐志摩俺不认识。”她顿了顿又继续说:“不过俺知道邻村有个杀猪的叫徐志蛮,是他小名吗?”阿玲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她以为林清玄会被逗乐。只见林清玄渐渐收敛了笑容,他眼中闪着的光芒顿时暗淡了下去,膧朦得看不清任何情绪。阿玲慌乱地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了,怯怯地唤了一声“清玄哥”。林清玄面无表情,没有回应,只是感觉无比疲惫地摆了摆手,示意她出去。阿玲有些担忧地望了他一眼,嗫嚅着想再说些什么。林清玄声音不大却字字威严地说:“够了。”阿玲兴恹恹地放下茶走了出去……

后来,林清玄死活不肯接受这门亲事。这一来二去,阿玲便再也没有来过。林家二老十分可惜,最终阿玲这么能干的女娃子没有做成他们家媳妇儿。其实谁也不知道,林清玄早在问了那个问题之后,他就恍然明白了纵使阿玲那样的姑娘再好,也不是自己追求的那种丁香一样的姑娘。

那年冬初,林清玄生了一场大病,身体一天天销铄了下去,总是不住地咳血。那一声咳嗽就像是牵扯着全身的筋脉,整个人都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他看着自己手心猩红黏稠的液体,顺着修长的手指间的空隙溅在雪白的衣襟上。他惨笑了几声,又引得胸口一阵火烧灼了般生疼。

林家二老吓坏了,连夜从十几里外请来了一个江湖野郎中——赛半仙。赛半仙把了脉,他连叹了三声,头也不回地往屋外走。林家二老赶紧跟了出去,他们焦急地问赛半仙:“您说多少钱?咱们都治!”赛半仙捋了捋嘴下的一小撮花白的胡须,像是无比惋惜地说:“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心病,怕是难治了。”说完便惋叹着道了声“珍重”便往外走。林母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目光涣散地喃喃着什么。林父只是阴沉着一张脸,颦蹙着眉头掏出了自己的旱烟放在嘴边吧唧吧唧地抽了起来,凝重的表情被清冷的月光印得惨白。今晚天上是一轮满月……

整个冬天,林家都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林清玄越发清癯消瘦,病起起落落却总不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