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历届新概念一等奖获得者作文精选(小说卷)
2789800000008

第8章 虚构:糖果曾经有个梦(3)

母亲开始夜不归宿,有那么几次在对楼的窗上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那身形酷肖母亲。童淑芳晓得母亲的任意妄为早已变本加厉。阁楼自不必上锁了,只是还保留有几年前的习惯,母亲替她张罗好饭菜后,不忘搁一碗绿豆汤。她用调羹搅了搅,绿豆呈絮状沉淀碗底,汤汁澄清后是一种泥绿色,和衰朽的阴沟如出一辙。她是不要喝的,悉数倒进沟里。颠倒的睡眠得到了改善,黄莺莺隔几天就会上门来,叽叽喳喳扬着手里的来信,是远在香港的他写给苦苦守望的她的。

黄莺莺念,童淑芳听。每两个月一封信,他给她讲述旺角的脏、乱、差,每天在茶餐厅吃生煎包也腻味了,画坊生意虽大不如前也勉强支撑得下去,还有在维多利亚港隔海相望,好像也能看见九日镇呢……白纸黑字都是他写予她的,童淑芳每次听黄莺莺毫无保留地念给自己,心生一种分得一杯羹的侥幸。毕竟,童淑芳还是心怀感恩的,她要谢谢他同时也给了她这样一个煤烟冷雨的彼岸世界,不论有心或无意。

同样搞不懂的还有母亲的心思。原以为只是猎奇地和其貌不扬的猪头肉玩玩,玩两把也就散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离异后的母亲一直坚贞地和猪头肉厮守,这一点多少让童淑芳有点肃然起敬。偶尔她也会假想,假设虚构一下譬如当年自己有安定的家庭环境,有健康良好的睡眠,她应该不至于错过他的召唤,亦不至于给他的见异思迁落下口实。她恨当年的母亲和绿豆汤。她从来都不是那种会哭鼻子瞪眼据理力争的泼辣女,这点母女俩也近似,想到这里恨意陡升。

她想到了报复。她敞开了窗子。不久猪头肉出现在窗边,她不晓得母亲在不在他那儿,总之她尽力牵起嘴角,平生第一次运用性别赋予她的妩媚。笑得更生动了,眼见猎物上钩后的欣然。

得来全不费功夫。猪头肉火急火燎地喘着粗气,胸脯上的赘肉一动便颤个不停,肚囊也擂鼓似的闷响,真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童淑芳的体温不觉间也升高了,眼睛一闭,猛然想起黄莺莺说的,总之热起来了,什么都顾不上了。所言不假,的确是如此。

事后,却觉得这是另一种热,有别于九日镇一年到头的酷热,有别于委身在阁楼上的闷热,是一种绿豆扑不灭的热。另一种热。

猪头肉本就是那种大大咧咧粗线条的大汉,这些年来全凭精明的母亲一手安排打点,倒也没有让他们的丑事败露出去,起码没听到过一星半点的风言风语。如今换了童淑芳这样的对象,本就涉世未深,何况还是有意做戏给他人看的,童母很快洞穿二人之事,不哭不闹打发了猪头肉,凛冽决绝,老死不相往来。

母亲黯然,一夜白发,童淑芳第一次发现母亲其实是苍老的,不知不觉间已经那么老了,就像不知不觉间,自己出落得愈发白皙俏丽。

这场角力,笑到最后的胜者,不言自明。童淑芳变得开朗、爱笑了。对面楼上的租间又空出来了,猪头肉去向不明。就像阴沟终于恢复了一条阴沟应有的肮脏浊臭,那些曾经粉饰过、附丽过的鲜艳颜料同样下落不明了。九日镇平静如关于它的传说一般。巷道人家日出离家、日落归家,规行矩步的小日子。巷子口卖茶叶蛋的小摊又摆开来了,几个煮着茶叶蛋的火炉不声不响散发着热。这热,近只可感不可观,唯有撇远了,才能目睹那蒸腾起的丝丝热浪,无色无嗅却鼓动了一干背景底色,像涟漪波澜。

到底还是起波澜了。这天黄莺莺愁眉苦脸地捏着一封信来找童淑芳。信封里无他,只有一份《港岛日报》,头条赫然竖排着一行大标题——“香港政府昨日正式宣布,即时废除大清例,从此切实实行一夫一妻制度,并呼吁所有公务人员率先效尤”。年初,他写信来告诉黄莺莺,师傅病危,临终前准备把整个画坊传给他,同时还有个遗愿,即希望他和师傅女儿择日完婚了却老人半生夙愿。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不愿忤逆更不忍拂了老人家一片遗志,他先斩后奏,在洞房后写信一五一十奉告一切,并承诺尽快接她赴港,纳她为妾,保证一视同仁,不分妻妾之别。此信无疑晴天霹雳,让黄莺莺怔了许久,年也没过好,最后还是童淑芳耐着性子开导她,总算挺了过来,勉强接受了现实。可是,造物弄人,最后一点委曲求全的余地也被剥夺了,黄莺莺失魂落魄地走出童家,那份嫌恶的报纸仍旧平摊在童淑芳的膝边,硕大的黑体字,一个字一个字扎在眼里,却分明有一种快意。

午时便传来黄莺莺自缢在新落成公厕内的死讯。童淑芳赶到现场时,尸体已经被蒙上白布拉走了。率先发现尸体的公厕施工人员心有余悸地在一边配合民警做笔录。新公厕建成没多久,便摊上这种事,自此被九日镇的人民荒废,用痰盂的习惯被保留延续下来。黄莺莺的丧礼办得很隆重热闹,请来一帮和尚诵经超度,喃喃的音调,夹杂着神秘的印度语,高音与低音唱和着一起一落,真金白银的磬铃鼓钹,各类法器被敲得震天响,那音乐仿佛把半边天空都笼罩住了,听着只觉得惘惘的,有一种奇异的哀愁。黄莺莺在遗像里笑得天真、开朗,童淑芳躲在围观人群里注视着,等那遗像从旁送过时,她也冲着黄莺莺,咧嘴还以一笑,由衷地,从此人鬼殊途。

不日,元凶携妻回归,也是听得了噩耗,加之香港繁华地,阔人是繁华,贫人只见那繁华后的疮痍,日子没有想象中的好过。画坊重新在九日镇安置下,有点落叶归根的意思。他瞒着妻来到九日镇陵园,一眼便见那新坟,拜祭忏悔,回路上巧遇了童淑芳。

久别的口吻,异口同声——“淑芳——”

“海生——”再唤彼此名字,皆有点恍然。

是夜,童淑芳噩梦连连,许是白日里受了惊,黄莺莺频频入梦来,厉鬼狰狞。

她跑出家门,俯身向阴沟一阵干呕。症状持续了数日,终究起了疑心,到邻镇卫生院一检查,竟是怀了身孕,瘪瘪的肚里竟有了猪头肉的骨血,想到这里又一阵恶心,胃酸泛上来,折腾得她吐无可吐,身子使不上劲,瘫软在地。

她终究还是输了,她和母亲,谁都没有笑到最后。自从遣走了猪头肉后,母亲一蹶不振,仿佛下半辈子的精神支柱倒了一般,面容枯槁,无心打理,正所谓女为悦己者容。童淑芳开始负责两人的饭食,一日三餐井然有序,三餐之外不忘给自个儿炖一锅绿豆汤,平时得闲了,也会抓一把生绿豆,生吞下去,她拿绿豆当饭吃。绿豆性凉,她要慢慢地打掉腹内的骨血。

水滴石穿,日积月累。她得偿所愿地小产了。躺在卫生院,她虚弱地笑了,笑得艰辛,却也是由衷的。这一切母亲早已无心过问,流产后她仿佛蜕变成一个阅尽人事的老妪,怎么调理自己哪些要忌口当心,她都了然了。巧的是,与此同时海生的妻刚诞下一个男婴,童淑芳暗自心惊,怕不是自己腹中的早夭儿转世投胎来了吧。

调理了好一阵子,身体复原得七七八八,吃过午饭,突觉双乳憋胀,有奶水溢出,邻居家的两岁婴孩不知缘何号啕大哭,哭了好一阵子嗓子都哭哑了,童淑芳循声过去,看到学步车里孤零零的一个小人儿,泪眼汪汪的甚是惹人怜。童淑芳本能地掏出乳房,凑到小儿嘴边,一番摸索,便吮吸上了。童淑芳无师自通地第一次哺乳。

出门买代乳片的人家回来看到这一幕,欣然地围过去,直呼还买什么代乳片,当场聘了童淑芳来当奶妈。原来这小儿是远房亲戚暂寄养在此的,生母不在,这家只有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童淑芳也不避忌,当着他的面将小儿喂了一通饱。

一传十十传百,年轻奶妈在九日镇造成了空前的轰动效应。偏巧海生的妻子身子骨弱,产后便无力哺乳了,不顾海生多番阻扰,硬是把胜在年轻的童淑芳请了来。

从此便在海生家住了下来。女人啊,一旦潜藏的母性被激活,带养、哺乳都是水到渠成仿佛天生就会的。童淑芳尽心尽责地带着海生的孩子,那个小剑眉是多么像海生,小小的鹰钩鼻也是遗传了海生的。有那么一瞬,一切都是另一番模样,她没有蛮吃绿豆,而是怀胎十月诞下了婴孩,她和海生的婴孩。此刻舔吮她乳头的,是自己的孩子。她也不是什么奶妈,而是一个温柔的母亲。

但一瞬过后,她便醒了。对门窗里有一个老太太在擀面条,赤了上身,两个奶却松皮吊下来,几乎到了裤腰处,而背上却同时背着两个孩子。听说她年轻时可美得不行,光那两个奶子就馋过多少男人,有两个就犯了错误了。现在老了,也不讲究了,也是这地方太热,再好的衣服也穿不住的。童淑芳搓洗着沾染了奶汁的白衫,额上汗如雨下,她痴想,要是当年后羿把十个太阳都射下来,天下就凉快啦,九日镇也就变成十日镇啦!十,是个圆满的数字,她搓洗到白衫下角,看到一个烟丝黄的污点,绿豆一般大小。那是十年前,她和海生深情拥吻的遗证。

本来这件白衫是永远不洗了的,但是一忙起来,童淑芳便疏忽了。自古爱情皆有双鱼谢桥、红颜红豆来描绘、来佐证,她只有这白衫上的一豆绿,和红豆相比,绿豆更贴合这段无疾而终、满目疮痍的情。此物最相思,更熬人。

对门的赤身老太太把擀好的所有面条都下锅了,“嗞——”,一阵白烟升腾而起。童淑芳知道,再过些年,她兴许会变得像那老太太一样,想到这里不免一阵空洞的哀伤,但是至少眼下她是充实而欣然的,因为在九日镇,她是有口皆碑的。

童淑芳笑了,笑得通俗易懂,不远处公厕门口的指甲花也通俗易懂地开了,姹紫嫣红,缤纷自落。

伤逝

——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真的美丽吗?

萧若薇

2012年。夏。

我看了看表,23时02分36秒。车窗外人影绰绰,脚步声、对讲机讲话声纷乱嘈杂,表明对峙仍在持续中。10个小时了,还要继续。

我叹了口气,松松枪托。警车的灯光凄厉地闪烁着,浸红了半个夜空,却只能让另外半个更加寂寞。小镇的风里袭来仲夏好闻的树木气息。然而手中沁凉的啤酒却被硬邦邦的狙击枪枪柄取代。

“真他妈滑稽……”我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杨!自言自语些什么呢?”一条MILDSEVEN抛来,我咬住,肯达跳上车,挨近点了火,自己也抽上一支。

“该死,看情形还得三四个钟头呢。”他喃喃地咒骂着,“我真就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爱飞蛾扑火。难道把自己全身捆满炸弹真那么好玩儿吗?要是遇上我……”他的手骤然握紧,“……我一定让他们为自己的罪到上帝那儿去忏悔!”

“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啊?”“那还用问?让我们猫在这儿整整十个小时的罪魁祸首是谁?”

“我看不是这原因吧,”我皱着眉头,“难道十年前,那件事……”

“当然!”肯达突然打断我的话。然后沉默。黑暗的车厢中只有两点微红的火星明明灭灭。“……这是我接受这份工作的唯一目的和全部动力。不管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我默然。他却忽然盯着我说:“你却并不痛恨、乃至于很怜悯他们?为什么?难道我这样做不对吗?”

我没有否认,也并不回答。“这就是你——一个经历过伊拉克战争的战地记者给我的回答?”我低头,良久才低声说:“那是因为……”可是肯达没有听见。因为远处斯利克长官面色凝重地走来,他跳下车迎了上去。

“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那声音带着淡淡的伤痕,雾气一般地消散于车厢内隔世的寂静中。

2002年。这一年的我和肯达都在美国。可是彼此并不认识。因为当肯达的父母在纽约为他们的律师事务所奔波的时候,我正如愿以偿地转入了西点军校的防暴狙击科。在那以前我一直待在战略研究科,与繁杂的军事情报和大篇幅的军事论文打交道。从小我就对军事饶有兴趣,稍长一点在中学修军事史,更让我对“战争”“爱国主义”等字眼热血沸腾。虽然家人都觉得我的梦想遥不可及,但最终仍让我考取了西点军校。事实上,在西点军校接受的教育,让几乎每一个学生都对未来战争的爆发深信不疑,以及充满了被爱国主义和集体主义鼓荡得沸腾的年少激情。只是它成为现实的迅雷不及掩耳,让每个人都措手不及。

9·11。这鲜红的字迹将永远牢牢地烙印在美利坚,乃至全人类的历史上。它裹挟着势不可当的汹涌的命运洪流掩埋了无数人的未来。我的,还有肯达的。无以复加的。也是无可逆转的。

当肯达被告知父母葬身在恐怖分子对世贸中心的袭击中时,他说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出了窍。他完全听不懂电话里喋喋不休地在说些什么。仿佛成了另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事实上,那三天的记忆几乎都是靠别人的叙述补齐的。否则到现在我还无法想象。”

他抬起头笑笑,“生活就是这样。就像一场戏剧。有着最盛大的起承转合。可是唯一不同的是你没有重排的机会。而且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谁会突然中途离场。”

随后一年的三月份时爆发了战争。当我坐在运输飞机上看着白云下的故土越来越远,而所谓“光荣”“梦想”离我们越来越近的时候,我似乎仍能记起心脏中呼啸着的空荡荡的风声。

当然,我并没有直接参与到战斗里。虽然还未正式从士官学校里毕业,但因为有着良好的书写表达能力和优秀的心理素质,我被特别地授予战地记者的身份,随同官兵们前往伊拉克。“其实这场战争是很无谓的,很快就会结束了。”临行前,教官拍拍我的肩膀,“就当是一场实习吧。”

实习吗?多少次我从午夜淋漓的冷汗中惊醒,心里只呐喊着一个愿望:如果一切只是一场实习,那该……然而那时候,我,坐在飞往英国飞机上的肯达,以及所有劫后余生的人们,都在沉沉的静夜中等待。等待时间前来,治愈心中无法磨灭的伤口。

“什么?!为什么要我们去?那些谈判专家在干什么?”连续十小时的潜伏让肯达心浮气躁,未待斯利克长官说完已不耐烦地插口。

我平静地说:“长官,这样好吗?听说那个劫持者十分憎恨警察,我和肯达现身也许只能让劫持者情绪更为激动。”

斯利克点点头,“确实有点冒险。但幸好炸弹未绑在劫持者和人质的身上,而是在建筑物内部。你们的任务是只需把她引到门口或窗边,自然会有狙击手接替你们的任务。”

“可是为什么非要我们?”

斯利克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说:“她是七年前那件事中受害者的……”我和肯达对看了一眼。

当我从伊拉克回来以后,他们都说我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20岁的我拒绝了直接进入美国陆战部队担任少尉的机会,坚持了退役。在浑浑噩噩地过了半年以后,我应英国定居的叔父邀请来到伦敦。在那里,我结识了正接受警官培训并立志成为一名防暴警察的肯达。

我解下身上的设备,一边苦笑着对肯达说:“我本以为退役后当个警察虽然没离开本行,但至少远离了战争。但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肯达阴沉着脸,解下红外线眼罩。我知道他正沉浸在回忆里。

七年前的那件事,彻底地把这个年轻人损毁了。

2005年。他们说21世纪是个属于恐怖主义的时代。继美国遭受袭击以后,英国遂又成了第二个较严重的受害者。四起地铁爆炸事件轰动了世界。英国警方急于抓出嫌犯来安抚他们的市民。

7月22日,他们把目标锁定在一个巴西籍青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