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先知(纪伯伦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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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大地之神(1)

把权力交给来日,交给人类的柔弱之爱。

当世第十二夜夜幕垂降,夜海之潮的沉寂吞噬了所有丘陵时,

生于大地,却是高山生命之主的三位神灵出现了。

万条江河纷纷流向他们的脚下,

雾霭浪涛淹没了他们的前胸,

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庄严地昂起头。

之后,他们开始说话;他们的声音翻波滚浪,宛如远处传来的雷声,轰鸣在广阔草原上。

甲神:

风吹向东方,

我想把脸转向南面,

因为死物气息将我的嗅穴充满。

乙神:

这是火烧尸体的气味,柔和而芬芳,

我愿饱吸,仔细品尝。

甲神:

那是在用微火焚尸,

气味顿时弥漫空间,

就像大气里的恶臭,伤我感官,

我想把脸转向没有臭味的北边。

乙神:

那是有果生命燃烧放出的香气,

我时刻都想足吸饱饮。

牺牲是神灵生存基础,

饮血才能解神灵之渴,

让其心平要用年轻灵魂;

唯死者心灵发出的叹息,

才能增强神灵的意志,

神灵宝座下堆积着历代人的灰烬。

甲神:

我的灵魂已厌恶一切存在,

我不伸手创造世界,

也不伸手抹掉已有世界。

倘若我能死去,我决不再活着,

因为世代重担压在我的肩上,

大海无休止的喧嚣,

掠尽我睡梦库中的宝藏。

我宁愿放弃原始目标,

像落日一样消隐;

我想根除自己的神性,

将我的死亡气息挥洒宇宙,

日后永不生存;

为从时间记忆步入时间空虚,

我甘愿就地自焚。

丙神:

请听我说,二位胞弟:

那山谷中有位青年人,

对着夜耳吟唱心底秘密;

他的吉他用黄金和黑檀制成,

发出的是金与银的铿锵响声。

乙神:

我并不为此感到自负,

我能选择的,只有最艰苦之路。

我跟随四季,斩断历年荆棘,

我播下种子,看着它刺穿大地。

我将花从其隐身处唤出,

用力量将之武装,令其拥抱生活;

当暴风笑在林中,我再将之拔掉,

把人类从永恒的黑暗中呼醒。

我要使人类之根保持对大地的思念,

将生存渴望植入人类之心,

喝令死神为人类端杯把盏。

我将给人类以友情;

那友情因痛苦而增长,

那友情因向往而高尚,

那友情因思念而加深,

那友情因首次拥抱而消亡。

我用白日神圣之梦束缚其夜晚,

我为其白昼注入夜晚的神圣梦幻,

继之使其日夜近似,一成不变。

我使其幻想像山顶兀鹰,

使其思想如同海上暴风;

然后给其慢手用于判断,

给其重脚用于思考。

赠之以快乐,令其在我们面前唱歌;

赋之以忧愁,让其到我们这里避难。

当大地因饥饿而高声求食时,

我使其成为卑贱者,

将其灵魂举到忍耐之上,

让其能够品味我们的明天。

我还要让其躯体滚上泥巴,

好让之不忘自己的昨天。

我们应如此统治人类,直到时光完结。

我们应该抑制人类那一口气;

那口气以呼唤母亲始,以童子哭泣终。

甲神:

我的心干渴得如似火烧,

但我却不想喝弱者的血;

因为杯子已被污染,

杯中的苦汁味依然留存在我的嘴边。

我像你,和了泥,制作了各种会呼吸的东西,但没送上丘陵、山冈,至今仍在我的手里。

我像你,照亮了生命初始的黑暗深处,

我看着生命走出洞穴,登上岩顶。

我像你,带来了春天,造就了春之美,

以便抑制青春谬误,迫其生产、繁殖。

我像你,把人类从一处带到另一处,

将其听不到、看不见的恐惧化为一种动荡不安的信念,但人类看不见我们,或不认识我们。

我像你,将暴风置于人类头上,以让其在我们面前折腰;

我让大地在我脚下摇动,直到人类向我们大声求救。

我像你,我选择化外大洋,于是人类侵犯岛上的窝巢,

人类至死央求我们。

这都是我的所作所为,还不止这些。

我的一切全是空的、假的;

假的是苏醒,空的是睡眠;

三倍的假与空便是梦幻。

丙神:

二位胞兄,在那香草林里,

有位为月亮跳舞的姑娘,

姑娘的发髻上有一千颗露珠星星,

双脚周围有一千扇翅膀。

乙神:

我们将人类当作葡萄蔓栽种,

我们在黎明紫雾中把地翻耕。

我们观察着瘦弱枝条生长,

我们随岁月给嫩叶以营养。

我们帮助蓓蕾抵御不良因素袭扰,

我们保护花儿不受黑暗灵魂侵伤。

如今,葡萄藤已结出葡萄,

你们既不把葡萄送往酒厂,

更不将杯盏斟满玉液琼浆。

你们的哪只手将采集果实?

有比干渴更期待醇酒佳酿?

人类本是神灵的口中之食,

当神唇吮吸人类的气息时,

人类的光荣方才刚刚开始。

一切表面的东西,

因永远是表面而没有价值。

童子的割礼,青年的爱情,

壮年的大志,老年的智慧,

帝王的荣耀,斗士的胜利,

诗人的欲望,权贵与圣徒的荣誉,

这其中包容的一切一切,

都是神灵的美食;

神灵不将之送入口里的,

只能是不吉祥的食物。

就像麦粒,只有被夜莺吞下去,才能变成情歌;

就像这样,人类成了神灵的食物,方才能够品尝到神性。

甲神:

是的,人类是神灵的食物!

人之一切都将被送上神灵的永恒饭桌!

怀孕的痛苦,生产的折磨,

孩子撕裂静夜的哭叫之声,

为了从乳房挤出凋零生命而与困神搏斗的妇女的忧愁,

从青年断裂中呼出的灼热气息,

因负宝库尚未打开的爱情重担而淌出的眼泪,

因耕荒地而淌汗的壮男的前额,

生命不由自主地呼唤入土的凋谢老人的伤害……

你们好好看哪,这就是人类!

饥饿造就的生灵,却又成了饥饿神灵的美味。

葡萄藤在不死的死者脚下的大地泥土里匍匐,

花儿在恶魔的夜里开放,

葡萄只有在泪水、惊惧和耻辱的白昼才能成熟。

虽然如此,你们仍要求我又吃又喝,

希望我在入殓的面孔中间就座。

我从岩石唇间吸汁而生存,

我从干枯手中获久在永恒!

丙神:

二位贤兄,二位恐吓兄弟,

山谷深处有个唱歌的青年,

然而他的歌声却直上山巅,

他声震森林,撕裂长天,

驱散了大地的梦幻。

乙神:

(常堵着自己的耳朵)

蜜蜂在你的耳边嗡鸣,

蜂蜜到了你的嘴边变苦。

我想安慰你一番,

可是,何处通向安慰之路?

神与神对话,只有深谷听赏,

因为神与神之间的鸿沟无法丈量。

宇宙寂静,没有风声;

虽然如此,我仍想安慰你,

欲把乌云密布的区域变成晴空万里。

虽然我们的力量和悟性彼此相等,

但我仍旧想劝说劝说你。

当地球从宇宙中分离出来时,我们这些原始居民,彼此发现对方都在无瑕的光明里。

我们发出的第一种神秘、颤抖的声音,就是让空气和水流动,

之后我们并肩行走在年轻而古老的世界上,第四位神灵的光从我们缓慢的脚步回声中诞生,追随我们的脚印,以其幻想使我们的思想和意愿变得一片黑暗,只能借着我们眼里的光观看。

后来,生命来到了地球,灵魂进入了生命;灵魂是万物中长翅膀的乐曲。我们控制了生命和灵魂,除了我们,谁也不知道如何度量岁月,亦不晓得如何称量历年里薄雾似的梦幻,直到第七世代来临,我们才在中午涨潮时,让大海做了太阳的新娘。

我们在这种神圣的婚姻床上生出了人类,虽然当初体弱多病,且带着父母的标记。

人类行走在大地上,二目却在星空。通过人类,我们发现了通往大地遥远地方的道路。

人类是生长在黑暗水面上的低等芦苇。我们用人类制造了芦苇,又从芦苇空心中倒出了我们的声音,且让这声音传遍无声世界的各个角落,从不见阳光的北方传到灼烤的南部沙漠,从白日诞生的尼罗河新娘的大地传到白昼消隐的巨大岛屿。

你可以看见心地软弱的人类,因我们的意愿而鼓起勇气,用吉他及宝剑进行冒险。

人类在传播我们的意志,宣扬我们的权威。

人类用友爱之脚踩出的沟渠,正是泻向我们意愿大海的河流。

我们坐在我们的最高处,借人类睡觉做我们的梦。

我们催促人类的白昼离开那远处晚霞谷地,到丘陵上寻找自己的完善。

我们挥手掀起席卷世界的风暴,

将人类从和平状态引向有果圣战,

从那里走向胜利明天。

我们的眼里有明亮的光,可使人类灵魂变成火焰,

把人类引向高尚团结,并愤而预言,

从那里走向坚强明天。

人类为奴性而生,

把奴性视作报偿和光荣。

我们通过人类求取我们的标记,

我们用人之生命寻觅我们的自身完美。

假若大地之土能使人类的心寂静,那么,哪颗心又能送回我们话音的回声?

假若人类的眼睛因黑夜看不见东西,那么,谁能看见我们的荣誉和光芒?

人类是我们心灵的第一个儿子,也是我们的形象和殷鉴,我们应该如何对待他们?

丙神:

二位贤兄,二位全能兄弟,

美丽舞女的双脚已经醉于乐曲之酒,

如同展翅高空盘飞的鸽子,

搅得空气微微颤抖。

甲神:

云雀呼唤云雀,

而兀鹰在上空盘飞,

却不会停下听赏歌声。

你想宣布自爱以人类的崇拜而完美,以人类的奴性而满足;

然而我的自爱却没有边界,没有止境。

我想高居大地一切亡物之上,

把我的宝座建在九霄云天,

我用双手束缚广宇,包围苍穹。

我欲把银河当弓,

我想以彗星作箭,

我打算用无限控制无限。

至于你,虽有力量,却无意这样办。

人类与人类亲,

正如神与神近。

你想让我那疲惫的心灵,

去回忆那消亡在雾霭里的寝宫;

而我的灵魂却在山间寻其自身,

双眼追觅落在平静水中的倒影。

我的昨日新娘已在生产时死去,

访问她子房的只有寂静,

吸吮她乳汁的只有风中黄沙。

喂,我那死去的昨天,

我那受束缚的神性之父,

哪位大神能在你飞时将你抓住?

哪位伟神能迫使你生在笼中?

哪位伟大太阳神能向你的腹中注入温暖,让你将我生出?

我既不诅咒你,也不向你祝福。

正像你把生活重担压在我身上一样,

我将把重担推到人类的肩上。

不过,我不像你那样无情,

我是永恒之神,将人类变成了幻影。

而你,已经死去,使我得以永生。

我的昨天,逝去的昨天,

你将随着遥远的明日回返,

莫非我该把你送入法院?

你能伴着生命的第二个黎明醒来,

抹去你挂在大地上的记忆吗?

我真希望你和所有死者一道站起来,

直至大地被其苦果扼死。

大海因充满被杀者的血而呻吟,

灾上之灾吸尽大地所有空失之肥。

丙神:

二位兄弟,二位神圣兄弟,

我们的姑娘已听到诱人的歌声,

她正在觅寻歌唱的青年,

她像初生的小羚羊,惊喜不已,

在岩石和溪流上翩跹起舞,

把溪流与岩石转向各个方向。

开启的眼睛闪烁着已逝目标和一半成功的欢乐之光,何等美丽!

因享受着预期的欢乐而发出的颤抖微笑,又是多么甜蜜!

什么花会从天上掉下来?

什么火会从地狱里升起?

什么花与火,会将静默的心带到这种欢乐之中及绝生断气的恐怖里?

我们在天上做过什么梦?

我曾把什么念头送入风中?

我们又怎样开启夜的双眼,

将山谷从沉睡中唤醒?

乙神:

你已给了神圣织机。

你已带来织衣技术,

织机和技术永远属于你;

属于你的还有黑线和光线,

属于你的紫红和金黄。

虽然如此,衣还要你亲手织,

你的双手用风和火织就人类灵魂;

你现在却想把线割断,

将你那纤细手指伸向无声永恒。

甲神:

是的,是的!

我将把手指伸向尚未铸造的永恒,

我将把双脚踏向未曾踩过的田地。

听赏别人听过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