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有千思万想,想向你诉说。不过,星期四在即,星期四的乐趣已开始挑逗我的感官。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1月6日
星期二是个生辰纪念日,而不单单是“今天”。那有数时辰的实质是一座门,一座通往对欢乐有新的认识的门,一座通往对痛苦有新的理解的门,一座通向对生活有新的体验的门。我几次提笔想写信给你,而每次我都发现自己沉浸在奇异的寂静之中——那是深海的寂静,无名之地的寂静,漆黑地域的寂静……那是看不到、听不见的神的寂静!
直至此时此刻,当我写信之时,我感觉到生活中的至恶因素便是寂静无声。暴风到来之前的那些时辰和大喜或大悲过后的那些日子,本来没有什么不同,都是那样寂静,无声,深沉,张开的翅膀不住地拍击,凝固的火焰不停闪动。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1月7日
我们聚餐一顿,我和雷哈尼都参加了……雷哈尼和莎鲁特被命运摆弄来摆弄去,终于将二人分开,中断了联系。二人观察世界的目光、意义、基点各不相同,各自独立,而且借助的光也各不相同。
雷哈尼说,他将拒绝看她……不过,他将去看她……
莎鲁特说,她的门永远对他敞开着,他什么时候想去都行,什么时候想逗留都可以。她说这话时是认真的!
来自无名处的一种声音说:
这两个人是自我的织物,
二人之间的联系必增强。
我同意这个说法——二人天生一对,地就一双。
我向你致以入睡的问候——我亲吻你,然后说:“闭上眼睛,安心入睡吧!”之后,我开启门,带着一颗满盈的心和一颗饥饿的灵魂上路。但是,我还会回来亲吻你,并且道一声:“晚安!”
我继之打开门,带着一颗满盈的心和一颗饥饿的灵魂上路。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2年×月×日
我的亲爱的手,亲爱的眼,亲爱的思想,亲爱的火焰……
感谢二十九年来你的母亲给予你的神灵般的关怀。正是那种关怀使我们彼此接近、相爱,并为我们放下了平安的帷幕。
一滴泪水带着最高尚的灵魂洒散在无声的墙壁上……我没去摸它,以防它触到手指。哈利勒,我们在泪水中共度过的时光是值得尊崇、赞美和奉为神圣的。
你和你那力量非凡、文如泉涌的才思以及引发它的那种激情,令整个世界一解干渴!想你是多么容易,给你写信是多么困难啊……我是被迫开口说话的。心灵不允许我沉默不语!我要大声说:
“哈利勒,使心平静的人!”
当我留心聆听过去的回音,回顾已经过去的年月时,我发现那恰是表现这种感受的一幅图画,而其中起变化的和被替代的,只有本身的不断深化和升华!
爱你的
玛丽
致玛丽
1912年1月21日
沉静、无声的时刻仍然在占上风。我在这小小画室里,殷勤接待穿行在地狱与天堂之间的阴影和幻象。我现在并不像以前那样生活着。白日充满烈火般的见解,黑夜沉浸在梦海之中。日末与夜初之间的那一时辰,被七层幔帐包裹着!
穿着痛苦外衣的欢乐何其多啊!甜蜜的痛苦何其多呀!
你亲爱的哈利勒无可选择,只能沉入欢乐与痛苦的深渊,以便发掘人生意义,并将之注入自己的绘画和文章里!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1月26日
我所爱的玛丽:
《被折断的翅膀》一书终于出版了。送给你一本阿拉伯文版本,你现在读它还是不容易的。谁能知道?有那么一天,你也许会读它,也许会喜欢它,因为它是吉庆的1911年的忠实表达。
玛丽,你问究竟是什么占去了我的时间吗?
我在孤独中工作……工作,工作,还是工作。宁静为我戴上枷锁,沉默包裹着我的工作。
玛丽,你问我心中激荡着什么?
你要问什么使我为之震颤?
也许不是……我要说:
“那是钟爱!”
上帝使我得到了所求。
我很少去见人——与他人在一起,我感到烦恼,即使他们都是忠实挚友。当一颗心转向一个小天地时,便要求孤独,仿佛上帝只把孤独赐予了它,而没有给别人。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2月1日
我用炽燃的手,埋头工作了数小时,画得一幅肖像,很美,我很满意,很高兴。
为我当模特儿的姑娘,就像金子一样,但她不会再来。她要求在办公室做一份工作,作为当模特儿的补偿。
我思想活跃,浮想联翩……有许多关于死后生命的见解。我不会谈这些的,但我现在感觉着并将感觉着,“我”是不会消亡的,也不会沉入被我们称为“上帝”的大海里。
玛丽,有那么一天,你会饥饿难耐,急于去找食物,但找不到可食之物吗?这正是“你的哈利勒”现在的处境。我找食物,但找不到……一口东西没吃……蜷曲着熬过了一天!不过,我喜欢坚强的人!难道你不喜欢像农夫辛苦劳作之后那样,饿得挣扎不止,几将瘫倒?
我和你说话,如同与我的心交谈。你和我的命运形影不离,密不可分……二合为一,总分不开。
关于命运,人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2年2月×日
与时间和死亡搏斗的人:
莎鲁特从华盛顿寄给我一明信片,告诉我说,你因病卧床。因此,我的心急切地要去看你。你离不开我的心,就像镯子不离我的手腕。我一周后来纽约。
如果希望能实现,我给你带些画框或能够携带的什么东西?
《秋》那幅画有了框子,《三位女子》有框子了吗?
担心的
玛丽
致纪伯伦
1912年2月×日
哈利勒,你照直说,告诉我你喜欢让我带些什么去。
当我说,你生命脉搏的每一搏动,对我来说都是珍贵的之时,我的心回应道:“傻瓜!
你要说我对你来说是珍贵的,你的话包含着距离和疏远,你应该说:‘脉搏和心跳相伴共生。’”
写罢给你的信,留在我心上的是一片阴影。我悄悄轻步往里走,发现你正像耀眼的火一样燃烧着,因而我伸出双手取暖!
玛丽
致纪伯伦
1912年2月6日
假若我在这个世界上发现了一件什么东西,我不急于找它,不管它,但它不可避免地会到来。就连我给你写信之前给别人写信也一样,其结果是我很少想到你。
为了你,我不会忽视任何一件事,更不会放下,而应该对你特加款待。我为整顿思想花费了多大力气呀!是啊,那是引诱逃脱的思想……亲爱的,玛丽应该迅速行动,把分散的牲畜在晨光初照时分赶到纪伯伦的牧场去。
《被折断的翅膀》中给我的“献词”,我将之作为宝贝珍藏在我的无声世界里。还有,你送的另一件礼物——我以前从未向你提过——即《秋》那幅画上那个含有我的名字字母的小环,也在珍藏之列。
我爱那两件礼品,胜过我珍惜爱情!那两件礼物就像看天的瞳孔。那两件礼物在我的血液里,在我的心底里……那两件礼物就像一句新的话语,没有人知道,虽然如此,但我明白……那两件礼物是两本无言的书,我正在读着;虽然如此,但我说不出我读了什么。那两件礼物是珍贵的,你也是珍贵的。
再见。上帝将心借给了我,让我爱你……当我发现我的微小的心容不下什么时,我百般祈求上帝赐予我心。
我的双眼期待着看到新的画作。
玛丽
致玛丽
1912年2月7日
玛丽女士:
今天,在我的心灵深处浮现出一片奇异、宁静、晴朗的阴影……
今天,耶稣出现在我的面前:容光灿烂,乌亮的双目闪现着安详的光,两脚蒙着征尘,粗糙的斗篷,曲柄长手杖,旧灵魂——那个按照自己的品性,把目光投向生活中无名深渊者的灵魂。
玛丽呀,究竟是什么东西阻碍我在每夜梦中看到耶稣呢?为什么我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像他那样善良、友好、慈悲和高贵的人呢?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2月8日
亲爱的:
米开朗琪罗的诗,其力量取自美酒佳酿……那是遨游在云天的诗歌。
亲爱的,他的诗震撼着我的情感,同时情感又不为之颤动。把一个人同他的作品分开,这是多么困难哪!他身上最伟大的成分是无声的、静止的。
他带着心中的无声力量走入了坟墓,而他本人并不理会这种力量,也许他对此的不解增加了他的剧烈痛苦。
他是痛苦的。他的诗证明了这一点,他的画表露了这一点。
他绘画,作诗,创造。
他用百腿站立,用百足行路。
无可比的天才、艺术与光荣。
画笔及其主人多么娴熟!
假若他描绘你,进行夸张,
假若他赋诗赞美你,语入疯狂,
定会使你永恒,也使他自己垂世,
定会使你变成半个神仙,
因为他就是神仙。
思绪纷繁,如同因困倦而不住地打盹儿,但我睡不着觉。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2月9日
玛丽:
这个国家里的阿拉伯文报刊正提及《被折断的翅膀》,并对之进行评论。《群众报》用整版篇幅,将其内容与许多大家的作品进行比较;要知道,每当提到那些作家的名字,我的双唇都会感到发烫。
这本书尚未传到阿拉伯世界。假如一个月或更长、更短一些时间传到那里,你则将看到有人对之进行解剖和伤击。他们将用铁舌痛骂我,特别是某些人,将不会对我付出的辛苦说一句赞扬的话。
我所珍视的只是冠于扉页的那三个字母——即你的名字的缩写字母。
我正全神贯注绘制一幅肖像,力求色彩亮丽,色度适当,意味突出。
我要外出……去吃第一顿饭……来呀,玛丽,快来吧!
陪着我共饮一杯吧!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2年2月10日
哈利勒·纪伯伦:
这突然袭击来得多么猛烈,可我没有说它多么可怕。
拿着帽子的女人向我报告了消息,只见她蹲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进去时便留心看,走过之后感到惊慌失措,之后四下张望,重新观看,近看复远看……突然发现,原来是你!
凭上帝起誓,这星期一之前由天而降的访问,我是完全没有料到的。
“喜在内心”……外人对我说。
“我父亲精神健旺”……天在至高处,海在至深处……我就在那里。
我衷心支持你!
我收到了自打今年初不曾看见过的照片……美极了!
火人哪,我们见面之前,火是烧不着你的!
假若你一定要燃烧,火烟直上云天,那就让你的烟伴随着大风向我这里飘吧。
崇拜者!
玛丽
致纪伯伦
1912年2月15日
忐忑不安不是我的习性——既非我的缺点,也不是我的长处。
我不知为何忐忑不安,但今天我却忐忑不安起来——生病的可能性给了我以残酷可怕的打击!
因此,我想说明事实:
1、 假若我生病了,你要知道:你就是我的宝库;你的宿身之处,也便是你的心所在之地。
2、 假若你的病有什么结果,最好我能知道,给我寄一张明信片来,这里的人谁也看不见,我能直接收到……其余的,也是最重要的,则是我相信守护你的人他对你的爱绝不能与我对你的爱等量齐观!
灾难降临时,你要有理智,忍受灾难。你的朋友很多,他们应该关心你。他们的忠实、可靠和友情是不会消失的。
就让上帝从他们之间或从自己那里给你派去天使吧!
为你祈祷的
玛丽
致纪伯伦
1912年2月16日
哈利勒:
每当我患病卧床时,就像我母亲到我这里来那样,我盼望我去你那里。也正像你母亲将要做的那样,带着甘甜纯净水似的温情而来。
我母亲对我怜悯备至。每当她到来时,我的心上便鸣起平安钟声,一切疑心退去,一切恐惧消失。
母亲和我一道度过的时间,如同一级阶梯,我坐上它,便可到达痛饮幸福甘露的地方。在母亲的身边,我便可畅饮安心甘醇。
我愿意把这种平安带给你,上帝给你派去了一只手和一颗心,我甚至亲眼看到了上帝给你的温情。
祈祷是危难之时的理想意志,也是发自内心的意愿,坚信上帝不会弃离而去。
愿你经常呼吸新鲜空气!
不要烦恼,不要惊慌!我之所以这样说,因为我总把你放在我的心上!
玛丽
致玛丽
1912年2月17日
不时到我这里小住的那位女客人,不论伤风,或患流行性感冒,我和她都是共通的。在每件事上,我们都有一致看法……冬天里,我给她温暖,她给我慰藉,活像两位亲密的朋友。分别时,我们咯咯大笑着相互拥抱之后,各自上路。
患病对于我来说,几乎是一种享受……我患病时,自感像个孩子,只想一张柔软的床,躺在上面,眼望着灿烂的光。
假若你在这里,你就是那灿烂的光!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2月18日
我真感到高兴,因为你意志坚强。你不必恐惧,不要失望;恐惧比患流行性感冒还要痛苦……女友的恐惧会刺痛我的心。
不!不!在我完成我的生命使命之前,我是不会离开这美好世界的;在一个长时间之前,我是完不成我的使命的。
尽管各种因素在干扰我,我昨天还在奋力工作。今天,我已感情况好转。我的力气恢复了,至少是部分恢复了。
我双手和额头上的火熄灭了,高烧退了。假若我今夜安睡一夜,我定以健壮、活跃之人为明天带来惊喜,我会工作、歌唱。
你来纽约之时,也再认不出哈利勒了,他将成为体魄健全之人!你来时,是不会认出我来的,因为相见会令我力气倍增,增进我的健康和我的活力。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2月20日
真是抱歉!请原谅!我未能回答你最近一封信里的所有问题。
是的,我希望上帝让《三位女性》与我同在。也许有那么一天,灵魂催促我完成那幅画。米希琳的头像与这幅画面不相称,在我意决画出的其他头像中没有她的位置。那些旧作构思均嫌微小,表现手法有缺憾。让我们就像对待过去的影子一样,将它们全丢开吧!当我们考虑办画展时,就不要再去考虑那些画作了。
但期今天就是星期四,但望你今天早到来。当星期四到来时,我们再要求时钟慢点儿走……缓缓地走。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2月27日
亲爱的玛丽:
我生自己的气,我担心我的这种愤怒变成仇恨。因为我不知如何是好,像是迷了路,找不到正道。我只能借助于你刚刚吹入我体内的新灵魂进行思考。我不知道怎样思考,也不知道想从中得到什么!也许我不适于思考,只好把我的事情托付给为我们所有人着想的最伟大的“理智”。
还有,我心神无力,嫌恶他人。
但期我们看不到的那位神灵帮助我们。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2月29日
星期一,我把我的灵魂和自我全给了这幅画。星期一,我消亡在画中。今天是星期四。半天已经过去,还有半天,我很高兴。
住在这里的两位艺术家认为那是我画得最好的一幅画,是我铸造的最成功的人物。不,我不大相信艺术家的看法……玛丽呀,流行性感冒仍然困绕着我的床榻,侵蚀着我的体能,消耗着我的腕力。我拖着自己的病体,跌跌撞撞,要到什么时候呢?
我的心伴着一位女神。我羡慕静享安逸的人。我这漆黑之夜没有一丝白色混杂其中。
我这如泉涌的文思不住淌溢,总有要求提出,常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喧哗……
我被创造出来之时,箭就插在我的心上;假如我将之拔出来,疼痛必定剧烈;将箭留在心里,疼痛也是剧烈的!
一个自私的人总是写自己,我就经常写自己。玛丽呀,请你告诉我,难道你没有厌烦过“我”这“我”那和“我”又这又那吗?
我像蚌一样蜷曲着,我是那种想使自己心中生出珍珠的珠母贝。但是,他们说珍珠是蚌的疾病。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2年春
你在写什么?你怎样看你所写的?
你在思考什么?你思考的走向是什么?
你想对我预言点儿什么?你想对我说点儿什么?或者沉默无言?
你开口说话是一种表白;你闭口无言也是一种表白。你说话时沉默,沉默时便说话。
你就是话语。
你的健康……你强壮吗?
你为什么不用六个小时时间来波士顿一趟?
你正在创作什么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