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码头(长篇历史传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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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袍哥与码头(2)

袍哥开山立堂是一种隆重的仪式,当年加入哥老会的情景,侯宝斋是一辈子铭刻在心上的。那一天是同治十三年阴历六月二十四日、关圣帝君的生辰。新津哥老会组织“新西公”选择在人迹罕至的九莲山麓中开香堂,正式吸纳侯宝斋、陈若愚、何耀先、黄老五等人入会。

那晚疏星月朗,山风萧索。忠义堂正中置龙头宝座,两旁分设虎豹皮交椅,“新西公”舵把子大爷、圣贤二爷、桓侯三爷,以及各排管事依次入座。

侯宝斋等人跪在堂下,看见龙头宝座后面悬挂着关公关二爷的大幅挂像,挂像前有一张长条桌,摆放了野草一束、白水一樽。点燃了三把半信香,堂前烟雾缭绕,头一把香效法春秋时期的羊角哀与左伯桃结为生死之交;二把香效法刘关张桃园结义;三把香效法梁山好汉一百单八将;最后半把香是瓦岗寨结义的三十六友,但三十六人没能最终走到一起,只算半把。

堂下新入会的兄弟们一字排开,齐刷刷跪下。三声炮响过后,只见掌舵的龙大爷在众多弟兄的簇拥下登上宝座。他身高体壮,威风凛凛,居中坐下。随后,白须飘飘的老香长出班上香,颤颤巍巍唱起了《上香令》。他是“新西公”的开山立堂人,老香长当舵把子的时候,龙大爷还穿开裆裤呢。《上香令》之后是一大堆《迎圣令》、《香水令》、《咒堂令》、《巡查令》……

要在平时,侯宝斋、黄老五等人早就不耐烦了,但今天不管在地上跪多久都没有一丝怨言。山风阴冷,兄弟们的心却是热热乎乎的。在香烟的氤氲气氛中,听见有人唱到: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江湖一把,功业千秋。

所有人均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神圣庄严,听到那些忽阴忽阳的唱词,如闻仙乐。他们抬头看了看堂前的挂像,关二爷赤面青袍,手握《春秋》,丹凤眼炯炯似火。身后有两人,左为周仓、右是关平。周仓青面獠牙,抱着青龙偃月刀,就像抱了根柱头,在关公身后探头探脑,模样像个鬼;关平白面无须,帽子上有朵大红花,穿得大红大绿,像个奶油小生。

新津城的哥老会组织不少,仅仅城区就有“忠义公”、“仁义公”、“敦伦社”、“新西公”等十多个,每一个哥老会称为一个“码头”。乱世之中,对于一帮闯荡江湖的人来说,加入了哥老会,就等于是买了一张护身符,在外面惹了事,有众兄弟撑着,在本码头上,更是互相照应,牢牢抱成一团,有钱大家使、有酒大家醉。侯宝斋与他的兄弟们大多是光棍一根、烂命一条,失去血缘和亲族的依靠,当时的社会又不能为他们提供精神和物质的追求。“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他们心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希望在异姓兄弟中找到人生的依附。

袍哥分为仁、义、礼、智、信五个堂口,“仁”字号是社会上有一定地位的人,“义”字多为商人;“礼”字多属无固定职业者,“智”、“信”两个字号就更属于下九流了。袍哥界有一句俗话:“仁字讲顶子、义字讲银子、礼字讲刀子。”

龙大爷的“新西公”是“礼”字号堂口,惨淡经营着三渡水码头,人员多为船夫、苦力和散兵游勇,一向为上流社会瞧不起。加上龙大爷近年来已经沉迷在烟榻中,每天云里雾里,他迫切需要几个能干的人帮一把手,把三渡水码头这个烂摊子收拾收拾。

侯宝斋与他的兄弟们歃血拜盟,给龙大爷的码头注入了一股新鲜血液。

加上侯宝斋为人仗义,办事稳妥,性喜济困扶危。龙大爷几乎没有操什么心,几个月之后,就叫他经管三渡水码头的运输业,把许多重要的事务交给了他。

“侯兄弟,这个码头虽然小,却是我们的命根子,以后一定要多费点心,多留点神。”龙大爷对侯宝斋交代清楚之后,就放手让他去干了。相对而言,三渡水码头是新津城诸多码头中油水最少的,渡口风急浪险,航船出事最多。特别是一年中有几个月不能通航,经营就要大打折扣,这里停泊的船只相对较少,货栈和力行的生意也很清淡。

黄老五等人对鬼神从来就不知道敬畏,他们认为如来、观音、太上老君都是一堆狗屎。黄老五曾经当着庙里尼姑的面把菩萨的供果抢来大嚼,还在香炉里狠狠地拉了一泡尿,尼姑踮着小脚又哭又叫。就连来庙里烧香的香客都看不过眼了,有人一路追赶,一路大骂:

“挨千刀的黄老五啊,我日你先人!”

黄老五索性拉开裤子,“来来来,看哪个日哪个的先人。”

香客们骂骂咧咧,不敢追了。

在外人看来,这是一群浑浑噩噩,既不要脸又不要命的人,但是他们心中有一尊神,规范着他们的行为,也给他们带来了自尊和自信,那就是朝叩晚拜,不仅供在神龛上,更是供在心中的神——关公关云长。

何耀先是码头上学识最高的。在开山立堂那天,他出足了风头,神龛上的字和门柱上的对联只有他认得完,掌舵大哥带着唱腔的入会词他也能够听懂大半,就代表了新入会的弟兄宣誓:

“上兄下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新入会的兄弟们先向关二爷磕头,又向龙头大爷磕头,再向本码头的老香长磕头。弟兄们头顶上的辫子盘成一圈,蛇一样绕在头上,大家的脑袋撞得青石地面咚咚作响,剃得青幽幽的脑顶门一片通红。

“新西公”舵把子龙大爷膀阔腰圆,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子。居中一站,十个人都会认为他是金刚下凡、干大事的角色。其实不然,龙大爷不仅胆小,做事拖泥带水,为人也不够仗义。出了事,让手下的兄弟们自己去扛;赚了钱,他龙大爷就要摆出一副真正的大爷派头了。

近年来,龙大爷对码头上的事管得越来越少,大烟榻上的销魂时光越来越多。

吃大烟在新津城并非稀奇事儿。这里是南来北往的咽喉要道,商业繁盛,人员繁杂,自然使得烟馆林立。不管是县城、场镇,还是幺店子,随处都有烟馆供人吸食。

城中几家大烟馆比较讲究,吸食者多为有钱人。龙大爷吃烟比有钱人还要讲究,简直算得上奢侈了。他有一套让烟鬼们眼馋的烟具,紫檀木烟盘上摆放了一个烟灯、两把烟签子、一杆烟枪。烟灯为白玉制成,包了一条金龙,是他龙大爷的标志性物件,烟嘴为翡翠制成,价值极昂贵。

龙大爷从来不上烟馆,认为那是下九流的人去的地方。他专门到成都的妓院买了一个叫小红的妓女来给他烧烟。小红先把烟灯点燃,再用烟签子挑出大烟膏在火上烤,屋子里缓缓飘散出一股诱人的香气。待到烟膏慢慢烤成胶状,再搓成烟泡,小心放进烟枪的烟斗中,整个过程是需要有点技术的。

小红并不漂亮,而且早过了青春年华,但这手烤烟的绝活让她身价倍增。小红握烟签子的手,状如盛开的玉兰花,随着大烟的香味,龙大爷如同坐在三月的春风之中。

龙大爷托人在成都把小红买回来,用去了他将近一半的财产,但是龙大爷认为值得,小红烤烟的动作让他深深着迷,特别是小红把胶状的烟膏放进烟斗,龙大爷会想到在成都操练的新式陆军,他们把子弹推进枪膛的时候,就像小红的这个动作,又潇洒又带劲。当然,更令人着迷的还是大烟诱人的香味儿。闻到味儿,龙大爷一身都酥了,当他半躺到床上,嗤嗤有味地吞云吐雾,就把一切事都丢到脑后去了。

“烟签子,软又绵,挑尽家中好良田;鸦片烟,楚楚楚,大人娃儿光屁股。”自从有了烟馆,新津城就流传了这一句话。大人娃娃谁都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但是仍然有那么多人,宁肯光屁股,也要做个神仙般的瘾君子。

黄老五也不例外,他的烟瘾之大,在码头上除了龙大爷就算他了。他抽大烟,是源于曾经得过的一场小病,有人对着他的嘴喷了几口烟,飘飘然之间,病痊愈了,精神还好得很。但从此以后,黄老五偶尔就会往烟馆跑。

对于黄老五吃大烟,侯宝斋是深恶痛绝的。曾经有一次,侯宝斋把黄老五从一家下等烟馆中揪了出来,气得浑身发抖,还当着众多乡党的面,狠狠扇了他一耳光。侯宝斋当街将黄老五拽得东倒西歪,一边走一边骂:

“给你龟儿子说过多少回,再不把大烟戒了,老子把鸡巴给你割了。”

侯宝斋对自己兄弟发这么大的火,还是平生第一次。

现在有了掌舵大爷的支持,黄老五又开始有恃无恐了。在码头上,无论大小事情黄老五都听侯宝斋的,只有在抽大烟这一件事上,他答应过侯兄,慢慢减量,逐步戒掉。可是面对龙大爷精美的烟具,以及小红烧烟的动作,他羡慕得直流口水。这个时候,他把侯宝斋说的话就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天,黄老五走进龙大爷的烟榻。“老五,来,抽两口。”龙大爷刚刚过完瘾,把几块甜点往嘴里塞。小红斜倚在大爷的腿上,悠闲地用烟签子拨弄着烟灯上的火苗。黄老五搓了搓手,大喜过望,忙不迭地捧起烟枪,像抱着吹火筒,美滋滋地吸了起来。

谁料这个时候侯宝斋闯进了房间,他压制很久的怒火终于爆发了,“大爷,你不能再抽了,码头上的兄弟也不能再抽了。”侯宝斋忍无可忍,“扑通”一声跪在青石板上,浑身热血沸腾,胸口怦怦直跳,他强压着自己的一腔怒火,同时有泪珠在眼眶里滚动。

侯宝斋的不识时务让龙大爷呆了半晌,继而暴跳如雷。他是一个非常讲究规矩的人,你侯宝斋作为属下,跟掌舵大爷对着干,就是以下犯上,就是忤逆,在袍哥的规矩中可是犯了大忌。

“你给老子滚,码头上不要你了。”龙大爷气得吹胡子瞪眼珠,将一大把烟签子摔在侯宝斋的脸上。

侯宝斋无言以对,跪在地上默默把烟签子捡了起来,放回桌上去。他没有看任何人一眼,脸上带着一丝鄙夷的表情,头也不回走出门去了。

黄老五鼓圆了双眼,大张着嘴,有一缕浓浓的口水流了出来。

他第一次在鸦片烟的浓香中发了呆。

这两年来,龙大爷的生意比以前有所好转,全靠了三渡水码头的运输业。三渡水的激流让人心惊胆寒,洪水季节更是浊浪滔天,行船人可以说是把脑壳揣在裤裆里面耍。不论通往眉嘉平原还是经雅安进藏,这块码头都是南北客商的必经之路。侯宝斋与码头上的兄弟主要管理货栈和运输木材,在码头上,他带领着弟兄们用性命在拼。

其实龙大爷也不愿真正失去侯宝斋,他事后在酒桌上也提到过那天的事,说自己的脾气不好,叫侯宝斋不要放到心里去。但是侯宝斋已经把龙大爷看透了,在自己深爱着的码头上,这位舵把子大爷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平日里兄弟们虽然嘴上没有怎么说,心里早就对他生出怨言了。

跟着这样一个人想干成什么事,难啊!

侯宝斋一赌气,把码头上的事务全交了出来。他整天在新津城内闲逛,一个人闷得发慌的时候,走上了城墙头。

城墙始建于明成化年间,明末甲申兵燹后,城垣皆废。康乾时期重新进行了修缮,城墙高大雄伟,用红砂石砌成,设有箭垛。由于多年未经战事,箭垛已经废弃不用了。站在城墙头上,侯宝斋看见浩大的河面上船影点点。船上挂了白帆,河风吹来,呼呼作响。一位船家立在船头,一只脚使劲踏着船舷,猛将长长的竹篙杀到水里,推动船儿缓缓前行。大概船沉,吃水深,船家每撑一篙,好像要用尽全身力气。这位船家年岁也不小了,饱经风霜的黑脸从容淡定,脸上没有诉苦、没有悲愤,却有一种对闲暇生活的向往。侯宝斋清晰地听见,平静的河水中荡漾出了柔柔的声韵。船家唱道:

不用慌来不用忙,哪一个忙人得久长。

昨日打从忙山过,见几个忙人在商量。

头一个忙人诸葛亮,五丈原兵败一命亡。

二一个忙人有名望,五虎大将关云长,误失荆州打败仗,夜走麦城好惨伤。

……

这些小船家都是些朴实的乡间汉子,尽管生活辛苦异常,日晒雨淋,风霜如刀,却性情坚韧,对什么事都抱了一种随意放松的心态。

船家的歌声让侯宝斋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离开花园场老家以后,外出闯荡十多年了,风里来雨里去,甚至拿性命在拼,这些年到底挣得了什么?

他想了很多。

“老子不干了,回花园乡老家去,做个乡下农夫。”

“到邛州,投靠胡子大哥。”

“大不了,再上山,背桐油,前几年不也是那样过的。”

……

侯宝斋的屁股压在城墙的箭垛上,他抚摸着新砌的红条石。城墙在数年前加高了三尺,这里流传了一个传奇故事,让码头上的弟兄们一想起来就热血沸腾。

道光年间,花桥场有十三个哥老会堂口,其总舵把子杨督生是新津的风云人物。他使得一手好拳脚,有胆有识,在江湖上行侠仗义,也是侯宝斋十分尊崇的一位前辈英雄。

杨督生的一位兄弟犯了事,被押解秋审,人犯在牢中托人带话给他,“杨大哥,我命休矣,家中的老小就托付给你了。”杨督生听闻后二话没说,跳上一匹高头大马,提了一把钢刀沿路追赶到花桥场。他面对七八个押解人犯的衙役,一阵砍杀,将人犯从囚笼中提了出来,平放在马背上,仰天大呼道:

“人是我杨督生放的,有什么事冲我来就是了。”说完打马扬鞭,绝尘而去。在场有数百双眼睛目睹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全部惊呆了。

新津县令慌了手脚,立刻命令十多个衙役追至花桥场抓捕杨督生。杨督生把救出的兄弟安顿好之后,大大咧咧坐在街头的茶铺里面。衙役们将杨督生合围,手中的铁链、水火棍呼啸着向他招呼过去,杨督生使出浑身解数,刀出如风,当场砍杀三人,其余人全部惊散了。杨督生闯下大祸之后,亡命江湖,数个州县立刻通缉要犯。缉拿他的捕快也算有本事,一直追踪到了打箭炉(康定),趁杨督生理发修面的时候将其拘捕,押解回到新津。

杨督生入狱以后,得到黑白两道人物的大力奔走,用重金贿赂州县官员,同时厚葬死者、重恤家属。杨督生的亲属还出资把新津的城墙加高了三尺,于是死刑减为监禁五年。杨督生刑满出狱后,把花桥十三公口合为一体,做了舵把子大爷。直到今天,花桥十三公口的哥弟团结得像一块铁锭。特别是杨氏家族的后代,人才辈出,让人格外敬畏。

“杨大爷啊,——我怎么没有机会结识你啊——”侯宝斋想到龙大爷的薄情寡义和自己是遭遇,不由得心灰意冷。我们的码头上的弟兄们多好,就是没有一个像样的舵把子啊。

“侯兄。”侯宝斋的耳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黄老五!”侯宝斋头都不想回,转身就走。

“侯兄,我把大烟戒了。”

侯宝斋不由得止住脚步,回头看了看黄老五,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只见他整个人瘦了一圈,脸色发灰,双眉紧蹙,走路恍恍惚惚。特别是手腕、脚腕、脖子等处,一片乌青。原来他为了戒烟,熬不住的时候就叫人把自己绑起来,难受得口吐白沫,在地上乱滚。为了让自己彻底忘掉鸦片的诱惑,他把烟膏拌着茅坑里的大粪,放进嘴里嚼,然后又哇啦哇啦大吐一通,直到吐出来的全是黄胆水。这些天过去了,断烟的最紧要关头,也是最难捱的时间也过去了。

侯宝斋向黄老五紧走几步,只听见黄老五有气无力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侯兄你说过,是兄弟,就要生死与共,路一起走,崖一起跳。”

黄老五没精打采,神情呆滞,说出来的话却像火焰,在侯宝斋的心头熊熊燃烧起来。原来,侯宝斋走后,黄老五就觉得心头空空荡荡的。他本是个孤儿,生活在社会的底层,跑浑滩、打烂仗,四处漂泊,居无定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