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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菜系春秋·维扬菜篇

山川形胜,俊杰丽姝,正宜美食、美器、美景、美人共美酒一醉。

维扬菜取材多河鲜水产。推崇本味,追求清鲜。味之醇厚者浓酽不腻;味之清鲜者务令其嫩滑爽脆,汤清见底。维扬菜遂以雅致名天下。

中国菜主体食材取自本土,实时现场烹饪,类乎作画,宜属创作;洋餐不同,土豆、鸡腿美国产的,橄榄油西班牙的,番茄酱可能是墨西哥的,按标准工艺操作,全世界一模一样,一个味道——那是拷贝照片。

鲁菜之后必称维扬。《尚书·禹贡》谓“淮海维扬州”,地望在淮河与长江下游,所以菜名维扬,或称淮扬。辖下有徐州,属彭祖封地,因而厨教发达,盛产庖人。

至隋唐,扬州已成天下繁华之首,炀帝亲临再三,杜牧醉梦十年。其后更因明成祖朱棣提携,康熙、乾隆多次光顾,漕运、盐运设为中枢,豪富巨贾纷至沓来,“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直把个邗国铸成了金雕玉琢醉广陵。

富庶之邦美馔,豪门巨室乐宴,山川形胜,俊杰丽姝,正宜美食、美器、美景、美人共美酒一醉。江左士林雅爱,庶民阀阅捧场。前有张岱、冒襄朋党,设席高会;后有李渔、袁枚之流,推波助澜,维扬菜遂以雅致名天下。

维扬菜取材甚广,尤以河鲜水产为最。推崇本味,追求清鲜。调味善用糖,咸中带甜,特别是维扬菜系中的无锡菜。

味之醇厚者以炖、焖、焐法治,可至酥烂脱骨,浓酽不腻,如像 “扬州三头”(清炖狮子头、拆烩鲢鱼头、扒烧整猪头)、“南京三炖”(炖生敲、炖鸡孚、炖菜核)。味之清鲜者往往以爆,以炒,以氽,务令其嫩滑爽脆,汤清见底,如清炒虾仁,酱爆冬笋,莼菜鲈鱼羹之类。

维扬厨师刀工极佳,不愧彭祖余绪,扬州三把刀(厨刀、剃刀、修脚刀),厨刀是其首。姑苏城内得月楼有东南第一佳味松鼠鳜鱼,若无出神入化牡丹花刀的剞法,那外酥内嫩、甘鲜香糯的至味便无从说起。

刀工好,菜型才能精致,才能入味。哪怕是碟小菜,维扬也追求精巧雅致。形式之美,永远是布尔乔亚的生活标志。

维扬水乡鱼米,得天独厚,民皆嗜鲜,所以能烹出天下至鲜,比如清蒸鲥鱼。曹寅有诗赞曰:

三月齑盐无次第,五湖虾菜例雷同。

寻常家食随时节,多半含桃注颊红。

据曹寅说,那个年代连樱桃鲥鱼(春末初至长江的首批鲥鱼,又称头膘)都可以成为寻常家食!维扬真可说得尽天下之鲜也!莫谓曹寅诳语,郑板桥亦有诗:

扬州鲜笋趁鲥鱼,煮烂春风三月初。

分付厨人休斫尽,清光留此照摊书。

鲥鱼今已不再,因为长江污染。这是至鲜至美之物,品位当在河豚以上。河豚味虽美,然有剧毒,这本就是大自然阻止人类食用而设下的预警,理同罂粟很美也有剧毒。

苏东坡拼着一死战战兢兢吃了河豚,主人家那些粉丝内眷也齐聚在门缝后面屏息凝望,直到他抚着肚皮抿着嘴皮称赞“也值得一死”,大家才放下心来:一为坡翁喜欢而欣然,二来没有毒死此老毕竟幸事。

如此品尝美味,成本是否过高?当然,若想挑战自然,拼死自便。

维扬菜以扬州为策源,顺江而涵盖苏锡沪宁杭,影响达于淮海及安徽。历史上由于皇家专宠,署理漕运盐运的庞大官员队伍加上红顶商人集团、宫廷扈从,麇集扬州,在维扬地方菜的主干上催生出盐商菜、官府菜与宫廷菜新枝。

《红楼梦》中荣宁二府家食,是扬州官府菜;林黛玉偏食之清粥小菜如酱萝卜头,则地方菜无疑。

相较于其他菜系而言,维扬菜大体上还能守住家法,味道基本不变。商界却慨叹其保守,难以外推,没有走向世界的魄力。这些人头脑中都有蛆。让维扬菜在中国遍地开花?还是像肯德基一类洋餐那样全球开店?离开了江南水乡,维扬菜就不成其为维扬菜了。

中国任何菜式,都具有不可移植性。日本超市的盒装快餐“麻婆豆腐”,味甜酸,无麻辣,指导吃法是进微波炉加热——这是麻婆豆腐吗?

中国菜主体食材取自本土,实时现场烹饪,类乎作画,宜属创作;洋餐不同,土豆、鸡腿美国产的,橄榄油西班牙的,番茄酱可能是墨西哥的,按标准工艺操作,全世界一模一样,一个味道——那是拷贝照片。

维扬菜现在尚能守住家法,值得庆幸,它要是真走向世界了,马克·吐温竞选议员时的尴尬场景就会出现:一大群肤色黑、白、红、黄、紫、酱色的孩子冲上讲演台抱住他的大腿就直喊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