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一日看尽长安花(女人花:杰出女性的人生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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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鱼玄机:在才女和荡妇之间徘徊(4)

鱼玄机此刻感觉太轻松了,她从小接受的全部正面教育都被抛弃,她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自由自在:她可以以盛宴招待客人,更可以随便地同喜欢的人狂欢;而看谁不顺眼,也可以一脚就把人家踢出门去。

鱼玄机的别样鲜活、出格的泼辣以及过人的才华,瞬息之间迷倒了整个长安城,男人都匍匐在她的石榴裙下,听候她的差遣。那一刻,她是情欲世界的女皇。

世人一边在道德层面上鄙视着荡妇,一边却又争相涌向鱼玄机。道观前车马喧嚣,白天里欢笑,黄昏时散去,甚至很多人流连到深夜还不想离开。

无怪乎鱼玄机纵声大笑,要把天下无行的男人都视为脚底泥。然而,放浪和狂傲之外,她从自己的诗和文字里,照见了自己的卑微,她注定将在这两极分化的人格悲剧中无处可逃。

玄机受尽卑微的苦处,又有一颗才华横溢的心,所以在女冠的这个梦想空间里,她会膨胀得比那些贵族们更快、更尖锐。她内心渴望的那种自由平等意识,也比其他人更为迫切,只是,她本人也许还没意识到。

她狂热地吸纳着这梦想所带来的一切,她肯定女性自身的生存能力:

恐向瑶池曾作女,谪来尘世未为男。

文姬有貌终堪比,西子无言我更惭。

一曲艳歌琴杳杳,四弦轻拨语喃喃。

当台竞斗青丝发,对月争夸白玉簪。

……阿母几嗔花下语,潘郎曾向梦中参。

暂持清句魂犹断,若睹红颜死亦甘。

怅望佳人何处在,行云归北又归南。

虽然都是女孩子,虽然没有了父亲,但是你们有容貌、有才华、有能力,你们一点也不比男儿弱!

吴越相谋计策多,浣纱神女已相和。一双笑靥才回面,十万精兵尽倒戈。范蠡功成身隐遁,伍胥谏死国消磨。只今诸暨长江畔,空有青山号苎萝。

——《浣纱庙》

她肯定女性的政治价值。单单一个西施,就可以让十万精兵尽倒戈,谁说女人只是玩物?甚至她还能站在男性立场看待女性:

仙籍人间不久留,片时已过十经秋。鸳鸯帐下香犹暖,鹦鹉笼中语未休。朝露缀花如脸恨,晚风欹柳似眉愁。彩云一去无消息,潘岳多情欲白头。一枝月桂和烟秀,万树江桃带雨红。且醉尊前休怅望,古来悲乐与今同。

“鸳鸯帐下香犹暖,鹦鹉笼中语未休。”……“彩云一去无消息,潘岳多情欲白头。”……在这首《和新及第悼亡诗二首》中,一字一句如何出自一个曾为弃妇的女子之口,明明是一种男人亡妻的悲伤之情。在那样一个社会里,一个女性想获得真正的所谓平等,只能像男人一样“活着”。

◆风光且乐游

美艳绝伦的鱼玄机在日渐沉沦。

夜里,当房门被轻轻敲响,鱼玄机会毫不犹豫地打开。她在打开房门的时候,也同时打开了自己。

此时,候者与来者心照不宣,不用再掩饰,不用再过渡,马上就可以直奔主题。

鱼玄机早在第一次于咸宜观中偷欢之前,她的脑中就有过无数次的性渴望与幻想。是的,一个男人,一把将她抱住,她的唇就不再躲避他的唇;男人的手伸向她的衣内,她就配合着让他得逞。而脱下道袍后,一个凸凹有致的光滑肉体将她在瞬间还原成了一个真实的女人。男人的狂热动作,让她的反应非常之强烈。在对李亿且恨且恋的痛并快乐中,她让身体在欲的风暴里疯狂,而她也随着身体一同迷失。

这一年,她才二十岁。

应当说,身为道士的鱼玄机有着正常人的一切需求,但对她来说,拥有性便等于是拥有了罪恶与无耻,因此当她在男人面前把那身道服脱下一扔,便等于把所有的伦理道德都扔在了一边。她是叛逆的,也是勇敢的,她不甘心被一身道服所束缚,她也要像天底下所有的女人一样,让身体的狂欢带给她世俗的快乐。

但身披道服时,她却为了自己只能以荡妇之名才能拥有性爱的快乐而惆怅,这一切不能不说是悲哀。

当鱼玄机和男人云雨过后,那个将要离去的男人会在回头道别时,发现穿上道服的鱼玄机又恢复那冰清玉洁的美艳,他的心头一定会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

疯狂过后,还沉浸在情欲的欢乐余味之中的鱼玄机提笔写了一首《道怀诗》:

闲散身无事,风光且乐游。断云江上月,解缆海中舟。琴弄萧梁专,诗吟庚亮楼。丛篁堪作伴,片石好为筹。燕雀徒为贵,金银志不求。满怀春绿酒,对月夜琴幽。绕砌皆清趣,抽簪映细流。卧床书删遍,半醉起梳头。

这首诗颇能体现出她此时的生活境况。

一个女人一旦艳名远播,那么她就会成为人们的谈资,同时也会有不少男人暗中打她的主意。鱼玄机似乎不在乎这个,自顾自地在那儿纵欲,在那儿写诗抒情,全然当这个世界不存在似的。

其实,能让她青眼有加,留下与她共效于飞的客人并不多。有一个名叫左名扬的英俊书生,居然一见面就立即讨得了她的欢心,而这只是因为他那一派贵公子风范和堂堂的容貌仪表,都酷似昔日的李亿。虽然她曾经忿恨过李郎的薄幸,内心深处却始终忘不了他;在左名扬踏进咸宜观的那一刹那,她不由得一怔。迷离中,仿佛是李郎信守诺言来见她了。

是的,左名扬让鱼玄机甚至在脑中出现了幻觉,觉得李亿终于来看自己了。在那一刻,时光倒流,又让她回到了从前。这个少年给她创伤累累的心带来了抚慰,让她从内心体味到了久未体味到的甜蜜。在那一刻,在她眼里,他是李亿的一种延续,而这种延续带来的美妙感觉让她体味到了幸福。

瞬间的感觉可以将人摧毁,也可以使人飞升。这是一场复杂的性爱,鱼玄机在回味以往的滋味,而落第失意的左名扬在发泄失落,也在感受与女冠欢好的刺激。从此以后,左名扬经常去咸宜观。而只要左名扬来访,鱼玄机就闭门谢客,不分昼夜地与他在云房中欢爱。

鱼玄机对他柔情蜜意相待,或谈文论诗,或聊天赋闲,俨然仍在当年与李亿的新婚蜜月中,甚至在肉体的狂风暴雨中忘记了世界的存在。这么快活,该写下一些诗吧,但这次鱼玄机没动笔,倒是左名扬写了一首。也许鱼玄机见左名扬写了,觉得有一人写即可,便未动笔。左名扬描摹他们行欢取乐情景的一首诗这样写道:

白鸽飞时日欲斜,禅房宁谧品香茶。日暮钟声相送出,箔帘钉上挂袈裟。

我们从闪烁的语言中可感受到鱼玄机和左名扬在云房中纵欲的千般旖旎、万种妖娆。从行为上而言,此时的鱼玄机无疑已是一个典型的荡妇了,但她并非只是单纯的放荡,甚至她的放荡本身隐含着极复杂的原因。尽管往事不堪回首,但往事却在无形中深深左右着她,当她发现左名扬长得很像李亿时,内心便涌起一股疼痛感,继而又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之后,她一直把左名扬当成了李亿的化身,在玩味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

她之所以这样,实际上是因为长久以来的冷落和折磨在她内心形成了一种郁闷情绪,现在,她要将其发泄出去。左名扬赤身裸体和她拥吻交媾,但她想的却是李亿。这种处境已逐渐撕裂了她的精神世界,而她对此毫无察觉。

当左名扬走后,她穿上道服,拨亮青灯,观中仍像以往一般寂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云房本来是一心求道、修身养性之地,但现在他们却在此交媾尽欢,不知心头是否闪过罹恶之念?

◆焚香出户迎潘岳

除左名扬之外,与鱼玄机来往密切的还有一位经营丝绸生意的富商李近仁。本来,鱼玄机最讨厌那些没有什么书卷气息、脑满肠肥的商人访客了。所以,李近仁最初的几次拜访,都吃了闭门羹。可是他并不死心,不断送东西示好,并放话说:不见也没关系,收下东西他就已经很高兴了。

时间长了,鱼玄机的徒弟兼婢女绿翘对师父说:这个李员外送了我们三个月的东西了,现在我们的吃穿用度都主要靠的是他。师父还是见一见的好。

鱼玄机听从了绿翘的建议,让他有闲暇时,来观中一叙。这可高兴坏了这位“李总”,他特意备了一份厚礼,喜滋滋地前来拜访。

席间,他竟然附庸风雅地跟鱼玄机讨论起了诗文,完全跟三个月前判若两人了。但毕竟是为了接近鱼玄机恶补的文化课,不一会儿就漏洞百出了。惹得她师徒二人哑然失笑。虽说不是真风雅,但他对鱼玄机的良苦用心,还是打动了她,鱼玄机确实觉得他不是满身铜臭味的商人,而是有情有义的痴情郎。所以在他告辞时,鱼玄机说:“今日天色已晚,你就在此留宿吧。”

见三个月的物质及感情投资已经有了回报,李近仁自然是欢天喜地。当晚,鱼玄机就以身相报了,而且是心甘情愿。

时间长了,鱼玄机竟然也对李近仁生出了一些感情来。在她“迎李近仁员外”的诗中,所描述的情形简直就像闺中少妇欢天喜地迎接远游归来的丈夫一样了:

今日晨时闻喜鹊,昨宵灯下拜灯花。焚香出户迎潘岳,不羡牵牛织女家。

李近仁时常远赴苏杭采办货物,每次他一返京就必定到观中探望鱼玄机,给她带来许多绸缎织绣之类的礼物。平时咸宜观中的开销用度基本上都包在李近仁身上,但他又丝毫不限制鱼玄机的交游;因而鱼玄机在委身李近仁的同时,又可自由地与各种人物交往,这中间也包括她的老师温庭筠,但温庭筠与她一直保持着一种纯粹的友情。

有个叫裴澄的官员仰慕鱼玄机的艳名,多次来拜访,但都被她挡驾了。裴澄一心想成为她的座上姣客,鱼玄机却对他敬而远之。

这就得罪了裴澄,也为鱼玄机埋下了杀身的祸根。她不见裴澄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他与李亿的裴氏夫人同姓同族,鱼玄机对把自己扫地出门的李亿夫人裴氏,怀着一种深深的仇恨,进而对凡是裴氏家族的人都很反感。

◆门前红叶地,不扫待知音

就在鱼玄机拒绝接见裴澄的这段时间,她又有了一个新情人,那就是乐师陈韪。

一天下午,咸宜观中来了三位锦衣华冠的贵族公子,同时还携有歌姬和乐师。贵胄公子在鱼玄机眼里已司空见惯,对他们没多大的兴趣。倒是他们带来的那个乐师,眉目清秀,身材高大,举止风雅,谈吐不俗,还弹得一手好琴。这下,可把鱼大才女给迷倒了!

于是在席间,鱼玄机就向这位超级帅哥陈韪不停抛媚眼。弄得陈帅哥也是心旌荡漾,对这位声名远播的鱼玄机观主,他也是仰慕已久了,如今她对自己表示出这样的兴趣,真是受宠若惊,他不由得抛出无数感激与仰慕的眼风。

宴席散后,鱼玄机眼前不断地浮现那个陈韪帅哥迷死人不偿命的身影,搞得一个晚上都没合眼。到第二天,整个白天也是茶饭不思,想的除了陈韪,还是陈韪。好不容易熬到上灯时分,她终于在情思迷离中,摊开彩笺,写下一首露骨的情诗,表达对陈韪的思念:

恨寄朱弦上,含情意不任。早知云雨会,未起蕙兰心。灼灼桃兼李,无妨国士寻。苍苍松与桂,仍羡士人钦。月色庭阶净,歌声竹院深。门前红叶地,不扫待知音。

正思量情诗如何让陈韪看见时,第三天,天刚蒙蒙亮,就听到了观外有人叩门的声音。门开处,来者正是她渴慕的人。原来陈韪回去后也对美艳含情的鱼玄机念念不忘,找准时间来会佳人了……鱼玄机正中下怀,二话没说,一把拉起陈韪的手就进了云房。这场欢爱对于陈韪来说,发生得如此之快,他几疑是在梦中。

于是,接连三天,咸宜观都大门紧闭,谢绝会客。二人在观中就这样没日没夜地琴瑟相谐,灵肉交融。从此以后,陈韪就成了咸宜观的座上娇客。只要他一来,鱼玄机的云房里就不停地传出他们的欢声笑语。

鱼玄机的诗工韵调,一吟一咏,佳篇警句,往往流播士林。她同当时许多文人名士有交往,与著名诗人温庭筠为师友,互相以诗篇赠答;与李郢(生卒不详。一名端公,子楚望,长安人。大中十年,第进士,官终侍御史)同巷,居处接近,也时有诗简往返;还经常有一些风流之士,载酒拜访,席间鸣琴赋诗,风流倜傥,鱼玄机在这方面的酬赠诗最为出色。在鱼玄机诗中,对于友人的酬酢,全都坦然形之于歌咏,完全不用其遮掩。如《闻李端公垂钓回寄赠》:“自惭不及鸳鸯侣,犹得双双近钓矶”;《闺怨》:“春来秋去相思在,秋去春来信息稀”;《暮春有感寄友人》:“莺语惊残梦,轻妆改旧容”;《酬李学士寄覃》:“唯应云扇情相似,同向银床恨早秋”;《秋思》:“放情休恨无心友,养性空抛苦海波”等等,在这些诗句里,都表现了她多情而深沉的思想感情。像这样大胆地直抒胸臆,在古代女作家里是不多见的。这种“纵怀”的作为,常被认为是“乱礼法,败风俗”,招致当时社会的种种非议。

左名扬自泽州至京,使人传语。有个男人还记得她,远游之际还惦记着给她捎信,这让她感动又惊喜,间或也怀有失落。但是欢爱过后,鱼玄机更多感受到的是凄凉。这个梦,看似繁花似锦、绚烂无比,她也曾得意快乐,只是,为什么需用这么多凄凉来铺垫?

自叹多情是足愁,况当风月满庭秋。洞房偏与更声近,夜夜灯前欲白头。

——《秋怨》

深秋的夜晚,西风扫过庭院的落叶,白日的一切喧嚣归于沉寂,只剩下冰冷的秋月。在这样冰冷寂寞的夜里,隔壁洞房传来欢声笑语,伴随着凄凉而冗长的打更声,更显得自身的凄凉无依,真想让时间快快过去,让自己早早白头……蘼芜盈手泣斜晖,闻道邻家夫婿归。别日南鸿才北去,今朝北雁又南飞。春来秋去相思在,秋去春来信息稀。扃闭朱门人不到,砧声何事透罗帏。

——《闺怨》

隔壁人家女儿正期盼夫婿,夫婿果然回家了,而自己的“夫婿”呢?只留下一个孤孤单单的身影,“扃闭朱门人不到,砧声何事透罗帏”……焚香登玉坛,端简礼金阙。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绮陌春望远,瑶徽春兴多。殷勤不得语,红泪一双流。

自己美貌如花又如何?那个心爱的情郎身边的诱惑太多了,盼望了那么久,直到面对时,不过“殷勤不得语,红泪一双流”罢了。

是的,在这场梦里,玄机有反抗,有潇洒,有决然,但是更多的是喧嚣过后的凄凉。男人,毕竟还是属于别人的,他们终究要回归尘世,回归他们的家。那么多邂逅,不过露水姻缘,她知道,也不能不知道。

她更知道自己的心在一天比一天更凉。

恨寄朱弦上,含情意不任。早知云雨会,未起蕙兰心。灼灼桃兼李,无妨国士寻。苍苍松与桂,仍羡世人钦。月色苔阶净,歌声竹院深。门前红叶地,不扫待知音。

——《感怀寄人》

她想解释。她想跟懂她的人说,自己并不是滥交,而是“灼灼桃兼李,无妨国士寻”,而是“门前红叶地,不扫待知音”。她是认真的,那个感觉,那种境地,她是认真投入了的。她不是一个娼妓,一个滥交的女人,她解释给别人听,也在解释给自己听。

但是在别人眼里呢?她不过是一个不能安心修道的放荡女道士而已。

然蕙兰弱质,不能自持,复为豪侠所调,乃从游处焉。于是风流之士争修饰以求狎,或载酒诣之者,必鸣琴赋诗,间以谑浪,懵学辈自视缺然。

——《三水小牍》

人都是遵循快乐原则的动物,当外在舆论内化成越来越严重的道德焦虑时,当追求幻灭的爱情游戏不断循环时,得不到的空虚与极度的不安全感,曾经让玄机试图退回清醒。

住处虽同巷,经年不一过。清词劝旧女,香桂折新柯。道性欺冰雪,禅心笑绮罗。迹登霄汉上,无路接烟波。

——《酬李郢夏日钓鱼回见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