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画坛大隐李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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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激流勇退

随着改革开放深入,社会各项工作也逐渐转入正轨。“中国画研究院”的筹建也告就绪,1979年李琼久得到平反,恢复公职退休。一天,正在天后宫作画的李琼久突然接到北京来电,通知他赴京入组“中国画研究院”。盛志中回忆说:“我在李老师家中看了电报,催他上京参加中国画研究院,没听到老师言语便将电报丢进纸篓,没当一回事。当时还不知有多么重要,真该把它收藏起来。后来又来电催他几次。”李琼久对此事一直守口如瓶,从未提及。

中国画研究院是新中国成立三十年来,国家组建的唯一“国家画院”。有资格入组,对每个国画家来说,无疑是一生中莫大的荣誉。李琼久为何婉拒,隐居不仕,自毁前程呢

贫困交加困京城

李琼久冲出四川盆地,一跃成为中国画坛当红明星。然而有谁知道,在这花团锦簇、风光无限的背后,却隐藏着鲜为人知的辛酸。

其一,经济危机。

来京一年多,尽管作画无数,为国家创造了财富,然而得不到画酬。他的收入,也仅仅是创作组每月补贴八十五元(工资以峨眉山打零工的每月四十五元计)。他在信中写道:“虽是首都,没有一定经济和物质基础,内心总是惶惶然……工资中部分要寄回家,抽烟、零花后所剩无几。创作组八十五元补贴,生活怎么过哟。”有次出差写生,李琼久竟身无分文。无奈之下,张正恒拿了两张他的小画,到荣宝斋换来一百元作旅费,其中还要寄四十元回家。

胡咏娴长年生病在家,医药开支是个无底洞,生活费全都要李琼久一人应付。来京没几天,家中就闹起“经济危机”,托人来要十五元交房租。李琼久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家中“放警报”。

在乐山老家,除每月四十五元打工收入外,还有画竹帘的贴补一百多元,可以勉强维持开销。而在北京,却只有这点干巴巴的净收入,其窘迫可想而知。

其二,疾病缠身。

来京以后,天气干燥,水土不服,李琼久身上长满皮炎包块。他在信中悲叹道:“我的有生之年不多了,逐渐在出病,肠炎、直肠瘤常常作胀,精力也差。一到下午简直不想动,连散步也不想去。每天饮食四五两饭就解决了,但又不饿。一天总是拉二三次肚子,不是稀便是水气……近日生病精神很差,不想动,以坐着休息最舒服。人老了逐渐出病,似乎即将住院的样子……”(1978年5月4日给苏国超的信)

随着创作任务压力加大,他已感到力不从心。

“……肠炎刚完,马上又是重感冒,一直头昏眼花,看样子不让我满七十五岁。因情况很不妙,我多年想到的极端痛苦恐怕快临头了……这两年来太劳累了,同时一切都很不顺心,花费精力太大……近日感觉自己实在是老了,也不能承担这个繁重的艰巨的任务……”(1978年8月23日给苏国超的信)

“……我近月来都是昏头昏脑的,那种可怕的思想压力(已发现有心血管病变)在脑子里十分沉重,胜于往日数倍,发作后总是两三日,少则七八个小时……这样怎能创作……”(1978年9月20日给苏国超的信)

其三,政策落实迟迟未果。

抛下病中老妻,拖着年迈残身,飞越千山万水赴京“赶考”,只求落实政策讨回饭碗。然而苦熬苦等,却迟迟没有结果。

1978年元月,华君武亲临成都,会同中共四川省委宣传部领导同志,到乐山落实李琼久的政策,将退职改为退休,遭到抵制。李琼久在信中写道:“……(地方)老爷们所不满的是,我突然被北京抬得太高,因而他们思想上转不过弯来……看来阻力还是很大。我一生的不幸遭遇实在太多了。解放二十多年来没有一天平静过,总是在激浪里过日子,不是家破就是人亡,不然就病魔纠缠,没有一天安定过。本想平静地度过这一生,偏偏是这样。是命上带还是运上带呢 真的不知道,也就是说命该如此,看来是命上带吧 久留北京情绪不高,还是回去打工算了……”(1978年1月18日给苏国超的信)

从李琼久决定“赴京赶考”那天起,就没有抱什么更多的奢望,只求能尽快结束几年来流浪漂泊的日子,还一个安定平静的生活。既然北京不能落实政策,还是打算回四川靠打零工、画竹帘自食其力吧。

其四,退路阻断。

令李琼久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形势的发展比他预料的更糟糕。随着峨眉山旅游开发的进展,为他生存留下的最后一条路已被堵死了。

原来,远在四川峨眉山的童谣由于“不听招呼”,一意孤行,保护支持李琼久激怒了地方领导,很快降罪下来,重新将他调回峨眉县新华书店工作。听说老童的遭遇,李琼久深感震惊:“阅后心情十分不快,内心很不平静,老童之走对我来说,今后的一切计划已被摧毁,等于一个霹雳炸雷。”(1978年4月28日给苏国超的信)又说:“童谣倒台了,下一碗饭到哪里去端哟!”(童谣回忆)

老童的离去,切断了李琼久的退路。落实政策无果,他成天心神不宁,寝食难安:“长安虽好岂是久留之地……我在北京一年两年终归还是想回家。”(1978年6月12日给苏国超的信)

老友反目,退隐回归

四川著名金石书家杨允中和北京中央民族学院教授张正恒,二人鉴画品味极高。早年间,杨允中和张正恒与李琼久、陈子庄有旧交,尤其看重李琼久的才华。1972年,二人力荐李琼久到北京画院未果,并不甘心。五年后,李琼久进京参加中国画创作组,为李琼久欢欣鼓舞,不失时机地帮助他在北京打开局面。

北京之行,李琼久目的明确:服从组织,完成任务,落实政策,移师回乡。为此,李琼久时时谨慎、事事低调,甚至封锁在京活动的一切消息。杨、张二人对李琼久的期盼却是:打进北京,以其才华和实力,大展宏图。彼此期望不同,目的各异,让李琼久感到压力不小。在给苏国超的信中,他再三叮嘱封锁在京消息,“不与人告……吹嘘和夸耀不免伤害他人,而且有关人士听到以后会引起反感的……至于吹嘘的人,对我来说只是坏事。不管在四川、在北京,我并不是世界第一流的了不起的画家。而是个土包子,从来只见到井口那样大的天……从没有想过来北京亮一手……

“我现在有两怕!!一怕杨老师在成都吹,二怕张正恒在北京逢人乱吹。怕将来下不了台,留下个坏印象,往后不好办。李可染与我素不相识,从中造成隔阂十分不应该。别人是当今北京绘画界名流……你把我和他树立为对立面又有何好处呢 于我十分不利,十分有害的。

“……我这样年龄也不过活一年算一年,思想深处也没有在此蹲下去定居北京的想法。”(1977年11月26日给苏国超的信)

杨、张两位老友竭尽全力,只期盼李琼久能把握机会,在京打开局面,一展抱负。而李琼久乃出世之人,无缘功名利禄,故人生取向不同,目的相背。友人越帮矛盾越大,误解越深,终至老友反目,感情破裂。张正恒拂袖而去,杨允中闭门不见,直至1981年5月6日,在京作画的李琼久接到杨允中去世的电话后,甚为震惊:“昨晚10时接来电告知,这一噩耗从天而降,使我大为震惊,不知所措,连电话也听不清了……今天心情十分不快,事也不想做,话也不想说,只默默表示哀悼杨兄在天之灵。”(1981年5月7日给苏国超的信)

几十年情同手足的老友知己感情破裂,今又撒手人寰,离他而去,对暮年的李琼久无疑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世俗纠结、老友反目和京城窘境,其实不完全是李琼久洁身自好婉拒北京的主要原因。在他后来多次书写的一首唐寅《桃花庵歌》中可见端倪。

桃花庵歌

(明)唐寅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集诗、书、画于一身,有“明四家”之誉的唐伯虎,自誉“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生前并非如世俗传闻那样美女围绕,大富大贵,风流倜傥,充满喜剧。这位在破落家庭出生,尔后仕途坎坷,屈遭“科场案”死里脱生的艺术家,虽然才高八斗,但一生靠卖字画糊口,安贫乐道,胸怀旷达,不愿“鞠躬车马前”,栖身“桃花庵”,自饮自斟,自得其乐,自有一番风流。五十三岁在贫病中逝去,家人无钱只好草草安葬,直到二十年后才由亲友凑足银两移葬于苏州城西。

1979年李琼久好歹落实了政策,被安置在乐山市文化馆领一份退休金。老两口依然靠他一人每月的微薄收入维持生计。艺术不曾为李琼久带来什么钱财,生活依然淡泊清贫。苦也苦过,乐也乐过,他仍我行我素,坚守不移。

在荣誉与金钱面前,人总是失去光彩。在李琼久看来,财富、荣誉以及繁华的都市永远与他无缘。“藏天下于天下”,唯有广阔无垠的大自然天地间,才是他唯一的栖身之所,在那里才能安顿他孤独的灵魂。他无法容忍剥夺他心中这块圣洁的净土,甚至不惜与老友反目。他赞赏和肯定唐寅不入世流,洁身自好的这种传统文人精神,表征了安贫乐道的,捍卫和坚守的,至死不渝的艺术与人格尊严的高度统一。应召进京,也许能让中国增添了一位艺术大师,但隐逸退让,却成就了一代难得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