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最后的神话:诗人自杀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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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东西方诗人死亡观之比较(1)

人命中注定要被死神骚扰终生,在梦境中乃至在阳光灿烂的白昼。

在生与死的游戏中,没有谁能比别人更优越——除非这是一个真正的圣人。

——[美]恩斯特·贝克尔

诗人自杀与一般人自杀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一个生命从此消失,“一个罗马人,被另一个罗马人勇敢地消灭了”,莎士比亚笔下的安东尼用剑刺透自己的胸膛时这样狂喜地高叫。但诗人的自杀为什么更引起人们的关注呢?在一场生死游戏中诗人似乎比别人显得更优越一点。追根朔源,我们还是从诗人的死亡观开始探讨其间的奥秘吧。

1.最富有诗意的东方审美死亡观

死亡在存在论或生存论意义上是最高的哲学问题,也是最高的美学问题,从一个人对死亡的态度和其死亡的方式上我们就可以窥见到他的思想、观念、价值、心态、情感诸方面的面貌。死亡,这个令人不安的问题,可怕的是它总是处于无休止的状态,几乎每个诗人都程度不同地思考过“死亡”,对“死亡”都有自己一定的理解,即使像孔子那样的人在谈到这个话题时也说“未知生,焉知死?”表明了他对“生”的执着和对“死”的无知和畏惧。曹孟德“对酒当歌”,正值功成名就、志得意满之际,却一下子堕入了“人生几何”的深渊。通常,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大庭广众之中,在青春年华之时,在欢欣鼓舞的场合里,特别在我们兴高采烈的时代,我们绝不会让生命的终止这个概念占据我们的头脑,觉得那是一个遥遥无期的未来,死亡对我们自身来说似乎并不存在,即使存在也非常遥远,因为我们平常看到的只是别人之死,我们将“我之死”藏匿起来了,把它放到了一个模糊的遥远的犹如梦境一样朦胧的空间概念里,然而死神却偷偷在哪儿嘲笑我们的无知,总是在我们最不愿意看到它的地方向我们露出它诡秘的笑容。

“死”为何物呢?或许它是灵魂对于肉体的离异,是人从一个有生命的所在走向另一个有生命的所在;或许它是遥远地耸立在人生尽头的一块石碑;或许它就是一瞬间的圆满和畅快,一瞬间的夏花之绚烂;或许它就是人生期盼的一场永久的大睡;或许它就是一个让人认识自己存在的荒谬和价值的抽象的概念,使人引起对生命的最深切的呼唤;或许它就是一个残酷的现实,对人的生存是一个不可抗拒的威胁,是人的一切情感的源泉。

人最困难的事莫过于认识自己,但只有死才能够使人了解自己,人生观的精核从一定意义上讲应该就是关于死亡的思考,人之所以成为人,就是能意识到自己生命的有限性,由此而产生痛苦,引发恐惧。思考死亡似乎比思考任何东西都使人感到残酷,感到危险,“君子见其生不忍见其死”,这种生命的悲剧性是人类一种自然的本质的存在,有着对人生浓郁的悲剧生命体验的着名作家林语堂这样说:“人类对于人生悲剧的意识,是从青春消逝的悲剧的感觉而来,而对人生的那种微妙的深情,是从一种对昨开今谢的花朵的深情而产生的。起初受到的是愁苦和失败的感觉,随后即变为那狡猾的哲学家的觉醒与哂笑。”1这种对人生悲剧的觉醒,在中国最早的当是庄周这位诗人哲学家和美学家,他以富有东方智慧的运思和独特的精神话语,形成了最富有诗意的东方审美死亡观,至今都让我们对他充盈着机敏玄锋的思辨与汪洋辟阖的审美想象完美叠合的伟大的诗性智慧赞叹不已!

作为一个伟大的相对主义者和充满激情的浪漫主义诗人,庄子以他富有穿透力的诗意冥思与天地精神会合为一,创设了一个高度抽象又极端具象的在本质上无法感知、言诠的神秘之道,广博通达,精深宽阔,达道之极体。在此基础上诗人驾驭着行渡冥河的想象之舟开始了富有诗意的超越,诗人渴望精神绝对的自由,以奇崛瑰丽的想象力穿透死亡的囚牢,使空间和时间失去了相对存在的意义,生死成为一种无差别的精神境界。诗人以东方式的精明和狡猾,从容不迫地幽默地道着他惊古震今的生死论。

生死循环。庄子毫不忌讳死亡,“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庄子》

内篇·《德充符》)“人既生,就有形体;有形体,就有死亡。纵然不是立即死去,也不过偷生世上,坐待死神的降临罢了”。“有人或认为形体无恙,便不会死亡,但是,这又有什么意思?要知道,形体一旦死亡,精神和心灵也随着毁灭,这才是最大的悲哀!”(内篇·《齐物论》)他感叹人生之短促:“人生于天地之间,就像白驹穿过石隙一般,转瞬既逝。万物突然生,突然长,又突然的衰退死亡,莫不是顺着自然的变化而来。但是生物却因此而哀伤,人类更因此而悲痛。”

(外篇·《知此游》)正因为如此,人才不能把自己束缚在死亡的定数里,应该坦然地面对它,“其实,离开人世就好像解开自然的束缚,毁坏自然的剑囊一样,魂魄走向哪里,形也跟着走向哪里。”(外篇·《知此游》)当人的生存意志里没有红尘世界的物质欲望和功名利禄角逐的之缚时,人才能体悟和贯通天地之间的种种界限,泯灭生死的界限,获得最高的精神愉快和美感。因而“生是死的结束,死是生的开始。谁知道生死两方面的关联性?人所以能生,是因为气的集聚,气聚便是生,气散就是死,生死原是互为循环,我又何必为此忧虑?人们喜欢生的神奇,厌恶死的腐臭,岂不知臭腐会转为神奇,神奇又将化为臭腐?万物本就是一体的啊!”(外篇·《知此游》)

庄子的这种大彻大悟在妻死“鼓盆而歌”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庄子的妻子死了,惠子前去吊丧,看见庄子蹲坐在地上,竟然一边敲着瓦盆一边唱着歌,惠子非常气愤的指责庄子太过分了。庄子回答说:“不是这样的。当她刚死的时候,我怎会不悲伤?可是仔细一观察,她原无生命;不但没有生命,而且也没有形体;非但没有形体,甚至连气息都没有。以后掺杂在恍恍惚惚若有若无的中间,才变化成有气息,由气息而有形体,有身体而有生命,现在再由生命变化成死亡。这种演变的过程,就像春夏秋冬四时的循环一样。想她此刻正安睡在天地的大房间里,我却在旁边哇哇的哭泣,实在是不明生命演变的过程,所以才停止了哭泣。”

(外篇·《至乐》)庄子将生死无限的可能性和永恒的存在性循环往复,完全超越了死亡之疆域。他的生死循环论,为他,也为人们建起了一座永恒的精神庙宇。

如梦人生。庄子的死亡观充满神秘色彩,而这神秘色彩与梦又是分不开的。

庄子多次在梦中与死亡相遇,在梦中谈论生死。

他与骷髅的对话就是一场异常精彩的梦谈生死:庄子去楚国的途中看见一个枯干的骷髅,于是拿马鞭在上面敲了敲,说了一番骷髅生前可能导致死亡的原因,然后把骷髅拿来枕在头下睡觉。半夜里庄子梦见骷髅对他说:“刚才你谈话的神情,好像是辩士。至于你所说的内容,大多是活人所累,死了就没有这些了。你想听听死后的情形吗?”

庄子答道:“好啊!”

骷髅说:“死后,上面没有国君,下面没有臣子,也没有春夏秋冬四时的转变。人在那里无拘无束,更可与天地同终始,即使是帝王的快乐,也不能与此相提并论。”

庄子不相信,说道:“假如我请掌管生命的神灵,恢复你的形体,再生你的肌肤骨肉,让你重回故乡,和你的父母妻子、亲戚、朋友团聚,你愿意吗?”

骷髅听了,皱眉蹙额,忧愁地说;“我怎能抛弃这帝王般的快乐,再去受人间的劳苦?”(外篇·《至乐》)

骷髅显然是一个具有艺术情调的死亡符号,是诗人塑造的一个寓言形象,蕴涵有一定的象征意义。诗人借骷髅之口宣称死的快乐和生的痛苦,企图跨越生死之门,透悟生死不同寻常的意义。诗人在这儿对生死的冷漠静观,已经到了对死亡偏爱的地步。

在庄子看来,人生如梦,梦如人生,生如梦,死也如梦。“当人在梦境中,并不晓得那是梦;而人生在世深入迷途,又像在做梦一般;人在梦醒后,知道以前是梦;人死了譬如大醒,那时才知道人生也不过是一场大梦而已。”(内篇·《齐物论》)因此,要驱除死亡的阴影,最好的方法就是在梦中将自己与天地间有生命力充盈的生物体合为一体,使死亡由一物转化为另一物,即达到生命的转移,走向永恒的存在。他这样说道:“譬如你曾梦作鸟在空中翱翔,梦作鱼在水底戏游,那么在这里和我谈话的你,是醒着的你,还是做梦的鱼鸟?”(内篇·《大宗师》)在这种近乎神秘状态的心理体验过程中,主客已经浑然一体,从而遗忘了死的意念。庄周梦蝶可以说是庄子借助梦境超越生死的最典型的一次心理体验,庄子兴奋地描述自己的化蝶梦:“从前,我曾做过一个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非常生动的蝴蝶,在花丛间高兴地飞舞着,那时候的我,丝毫不知自己就是庄周。醒来后,看见自己仍是人形,不觉迷惑半晌:到底是我做梦变成蝴蝶呢?

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我?我和蝴蝶一定有分别了。但是在梦里,我和蝴蝶,何尝有分别?说我是蝴蝶可以,说蝴蝶是我又有什么不可?这就叫做‘物化’——形象的变化。”(内篇·《齐物论》)庄周的化蝶之梦分不清谁为谁的梦境,庄子与飘然起舞的蝴蝶化为一体,各自的生命得到转换,而最重要的是庄周的生命在化蝶的过程中指向了永恒,一种美丽的永恒,它给人在死亡面前有一种超然的解脱感。

坦然赴死。如果诗人、哲学家、思想家在思考死亡时,只是对别人之死作形而上的谈论,那确实是一种玄谈。庄子富有诗意的审美死亡观之所以充溢着巨大的魅力,就在于他不仅对别人之死,而且对“我之死”的透悟,他在描述文成子对黄帝谈论不朽之道时,借文成子的口表达了对“我之死”的浪漫之思:“我和日月一样光明,和天地同样长久。在我之前,万物泯然而不知;在我之后,万物更是昏暗而无识。众人认为有生有死,所以必有死尽的一天;唯有了解生死如一的我,方能永远长存。”(外篇·《在宥》)庄子清醒地知道死亡的冷峻法则,只不过以诗性的智慧植下不死的梦幻之树,寻求一个安慰心灵的精神家园。这位对生存始终予以深切关注的思想家当死神真的悄悄降临到自己身上时,却毫不畏惧,坦然赴死。

庄子快死的时候,弟子商议要厚葬他。但是庄子说:“我用天地做棺木,日月做璧玉星辰做葬珠,万物来送葬,这不是一个很壮观的葬礼吗?我还有什么可求的?”

弟子说:“我们是怕老鹰来吃先生啊!”

庄子答道:“在地上会被老鹰吃,在地下又会被蚂蚁吃。把我从老鹰那里抢过来给蚂蚁吃,你们不是太偏心了吗?”(杂篇·《列御寇》)庄子这位对死亡透彻洞察的诗人,早已把他行渡冥河的想象之舟停靠在死神的脚下,因而在死亡降临到自我身上时,表现了如此惊人的超尘脱俗的诗人情怀和哲学家的奇特浪漫之思!“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合一。”(内篇·《齐物论》)坦荡洒脱地赴死,一切厚葬都是多余的,有日月星辰、天地万物伴随是多么美妙的景象!足矣!

2.富于纯粹理智的西方超然死亡论

对于死亡,西方诗人则表现了西方纯粹理智的智慧,他们仿佛在死亡之神面前设置了一道透明的屏障,隔着屏障他们可以看见死神,对着死神说三道四,死神却看不到他们,他们和死神同在,是那样的超然。

智慧超越死亡法。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被称为“大众哲学家”,他的哲学被称为“快乐主义”哲学,他在讲学场所伊壁鸠鲁花园的大门上的题词就是:“客人,你在这里将会生活得很好;这里将给予你快乐和至高无上的善。”“快乐主义”

是伊壁鸠鲁对待死亡态度的基础。伊壁鸠鲁被誉为第一个医治“死亡创伤”的人。在他看来哲学家必须医治人的心灵的创伤,尤其要医治因死亡引起的心灵的创伤。伊壁鸠鲁认为人的心灵创伤是由于对神的恐惧和对死亡的恐惧引起的,对神的恐惧来自于相信人死后将受到惩罚,对死亡的恐惧则来自对断灭的预期。如何消除这种恐惧呢?伊壁鸠鲁和他的学生卢克莱修发明了“智慧超越死亡法”。

伊壁鸠鲁提出了着名的“死亡并不存在”的观点,认为死亡对于我们是无足轻重的,不过是感觉丧失的那一瞬间,这一瞬间没有痛苦,它既不属于生者也不属于死者,与我们毫无关系。因为当我们存在时,死亡对于我们还没有来,而当死亡时,我们本身已经不存在了。伊壁鸠鲁觉得一般的人逃避死亡,把它看成是带来巨大痛苦的灾难,这是非常愚蠢的;而盼望死亡,把它看成是摆脱人生灾难的休息,也是可笑的。只有把死亡看成与我们无关,我们才会对人固有一死这件事愉快起来。因此公元前1世纪一座大理石石碑上刻下了伊壁鸠鲁的哲学:“死不用怕,神不要怕。能够忍受痛苦,就能够得到幸福。”

伊壁鸠鲁的学生古罗马思想家卢克莱修在《物性论》中发挥了伊壁鸠鲁的思想,他指点我们:死亡并不可怕,人死了就不会有感觉了,即使天崩地塌对我们也无所谓了,因此更不必害怕死后还有什么可忧虑的。获得这种认识就能愉快地远离死神而生活。

伊壁鸠鲁和卢克莱修关于死亡的哲学就是“死亡与我们无关”的哲学,以智慧超越死亡,摆脱死亡的恐惧。

死亡练习。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从理念出发,提出了灵魂不死的学说。他认为真正的哲学家关心的是认识真理,即认识理念。当人还活着的时候,灵魂受到肉体的禁锢,不能彻底地认识真理;而当人死了以后,灵魂离开肉体的监狱而获得释放,回到它原来的故乡理念世界,从而获得完全的真理。因此,死亡是一件好事,因为当我们死了,我们就能获得我们所希望的智慧。这样死亡不仅使人惊惧,还使人愉快。他毫不客气地抨击诗人和剧作家,正是他们发表一些让人害怕死亡的东西而使人不能勇敢地面对死亡。柏拉图石破天惊地提出:研究哲学就是“死亡练习”,真正的哲学家并不害怕死亡,真正的哲学家是“经常在练习死亡的人”。这种智慧除了理智以外,难道不也有一点浪漫之思吗?

柏拉图“灵魂不死”的原意或许夹杂了宗教因素,而黑格尔对它却作出了“纯哲学”的解释,黑格尔从“人是理性动物”这一基点出发,认为人作为一个特殊的、生活在此时次地的个体,属于有生有死的感性世界,因而作为个体,人是必死的;但人的本质“理性”(思维)却属于超感性的世界,它是不生不死的。作为单个的人必死无疑,但“理性”(思维)作为人的理念却是不死的。当我们可以通过专注于思维(认识)而超越死亡时,我们就不会害怕死亡,就能勇敢地平静地对待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