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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银行对账单(1)

15.审批手续

一个月后,龚培德自杀身亡的消息已经慢慢平淡。时间是个可怕的东西,可以将所有复杂的情感稀释,只留下难以磨灭的创伤在心底铭刻。B市公安局内人来人往,如往日一样繁忙,那海涛坐在办公室里翻看着案卷,不时处理着民警提交来的报告和请示。一切照旧,预审员的工作忙碌异常,只要世界不停止转动,警察就不会停止办案。

看得倦了,那海涛就拿出一根烟,默默地点燃。喷云吐雾间,他不由得注视起书柜里的那个琉璃烟灰缸。那是师傅龚培德去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一直没舍得用,放在书柜里。阳光照在琉璃上,映出七彩的光影。那海涛默默地看着那七彩的光,心中的苦涩又起。他心情很差,师傅去世的阴影还未消散,徒弟小吕又过来添乱。作为主审,小吕刚刚提讯了涉嫌新时代公司职务侵占案的主犯陈沛。但不料在提讯中,小吕的结巴毛病又犯了,断断续续地说了半天也没出个整句子,一下倒让陈沛在审讯台下翻了身,嚣张起来。

“亲、亲、亲、亲,你问我亲谁?”陈沛反问小吕。

小吕额头冒汗,还得强压怒火,“我……我……我问……问你知不知……到……职务侵……侵……侵占!”他最后几个字还是咬着牙才说出来。

“我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陈沛反倒急了。

搞预审就是这样,人与人的对抗是最高级的斗争,其间毫无缓冲余地。你发了问,就等于上了阵,成败得失在一念之间。亮相失败了,丢盔卸甲,就别指望对方能惧你、怵你、按照你提的问题回答。小吕一上阵就丢了范儿,一下让陈沛翻了身。

交锋失利,小吕自然无法再问。他磨磨唧唧地跟那海涛认了错,低着头等待挨骂。

那海涛恨铁不成钢,在心里也明白是自己的错。小吕刚干预审没几天,书记员还没当好,让他接预审员的活儿确实不太恰当。也是自己太急,老想着一蹴而就,结果就是揠苗助长。审人这活儿得由浅入深、因人而异、对症下药,有时需要高压态势、拍山震虎,有时则要“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细微渗透,方法对了,才能事半功倍。那海涛一边看着小吕的笔录,一边思索。

“陈沛的学历是什么?”那海涛问。

“嗯,陈沛的学历是自学考试的大专,没受过全日制的高等教育。”小吕说。

“你他妈现在怎么不结巴了?”那海涛冒了一股邪火。

“我……我……”小吕又结巴起来。这结巴就怕提醒,越提醒就越坏。

“行了行了。”那海涛摇头,“他是怎么来到新时代公司的?”那海涛问。

“他……他是……”小吕又艰难起来。

“得了得了,案卷的所有材料你给我拿来,我自己看看。”那海涛烦了。

小吕低头抿嘴,出门把十几本案卷都抱了过来,然后又低着头离开。

“你没事好好练练念报纸,按照我告诉你的方法一字一字地念。”那海涛补充道。

这时有人敲门。

“谁啊?”那海涛没好气地问。

“砰”的一声,门被一脚踢开,齐孝石叼着烟走了进来。

那海涛一看是他,马上转换了表情,“师……师傅。”

“甭叫师傅,叫老齐。”齐孝石冷着脸说,手里的两个核桃揉得咔咔直响。

“哎,您这是干吗啊?坐,坐。”那海涛起身挪过一把椅子,“您找我有什么事?”

齐孝石虽然现在还在预审支队上班,但因为没多久就要退休,已经没人安排他具体工作了。他每天也是上下班没点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一副逍遥大仙的样子。

“没事,我去查个账户,找你批个手续。”齐孝石说着把一张《查询存款审批表》扔到了那海涛面前。

“这……这是哪个案子啊?”那海涛皱眉。他知道,现在齐孝石手里压根就没有案子。

“你甭管,给我批了。”齐孝石不耐烦地说。

“师傅,这……”那海涛欲言又止,但想了想又说,“师傅,您要是想查询哪个案子的涉案账户,也不用自己去跑啊。您告诉我具体查哪几个账户,我让小吕、小李他们批手续,查完之后交给您不就行了。”那海涛玩了个迂回。

“你别他妈跟我玩这套。”齐孝石是什么人啊,能听不出来这点儿弯弯绕,“跟我这掉腰子是吧,怎么着,怕我办私案?那我还就告诉你,现在我没法跟你说那么多,但有些事情还必须得查,就这么简单。一句话,批还是不批吧?不批,我就当你给了我一大耳刮子,我立马滚蛋,不碍您眼。批,就痛痛快快的,别那么多废话。”齐孝石一点不留情面。

那海涛看齐孝石这副嘴脸,心里也不自在起来。心想:虽然您曾经是我的师傅,但现在毕竟有上下级之分,再怎么不拿我当回事,这办案的程序也不能违反啊。签字,就意味着认可他的侦查行为,就意味着要承担法律责任。那海涛可不会做这样的糊涂事,他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上,还是有一名领导干部最基本的原则的。想到这,那海涛的心就硬了起来。

“师傅,这字我不能签,我毕竟是副大队长,要对自己的审批负责。还是那句话,您要是想查什么案件,可以详细跟我讲讲,或者直接让小吕、小李他们协助您办。但在我连案情都不掌握的情况下,确实没法给您签字……”那海涛看着齐孝石的眼睛说,毫无退让。

“行,那队长,我明白了。”齐孝石说着就站了起来,“我现在立马滚蛋,以后再有什么事儿也不麻烦您了。”齐孝石说着就往外走,门重重地被摔上。

“哎,师傅您这是干吗啊?”那海涛站起来阻拦,无奈地摇头。

不一会儿,又有人敲门。

那海涛不敢再耍态度,“谁啊,请进。”他客气地问。

“那……那队,是我……”门外传来了小吕的声音。

“进……进来,什……什么事……”那海涛被气得结巴起来。

“刚……刚才……齐师傅……拿走了我手里的一张……一张查询银行通知书……”小吕说。

“什么?拿走了查询银行通知书?”那海涛瞪大了眼睛,“那你怎么不拦着他呀!”那海涛急了。

“我……我哪拦得住……齐师傅……呀……”小吕知道自己又犯错了,低下了头,“他……他还复印了……我的工作证……”

“什么?”那海涛站起来又坐下,头脑发胀,再也没心思看手中的案卷。

16.查询银行

齐孝石穿着半年都不洗一次的警服,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银行。因为雾霾袭扰,银行里的客户大都戴着口罩。齐孝石暗叹,照这样下去,以后抢银行的罪犯都不用化装了。

一进门大堂经理便迎了上来,“您好,请问您办什么业务?”大堂经理是个年轻的姑娘,礼貌端庄。

“我查账,个人账户,到哪个柜台?”干预审的都是杂家,不但要熟知法律、会审讯,还要懂得侦查、能办案。更何况齐孝石除了干预审,还从事过不少警种,所以搞起经侦的活儿来也轻车熟路。

“嗯,请您跟我来。”大堂经理微笑着引导,“但根据我们银行规定,来查询的公安人员必须是两名,请问那另一位警官呢?”

“啊,在门口儿呢。外面不好停车,交费又太贵,我就让他在车上待着。这是他的工作证复印件,我都印好了。”齐孝石说起瞎话来比真话还真。

大堂经理犹豫了一下,也就没再追问。

“这么说龚培德的账户,除了每两个月左右的大额现金存入之外,只有这一笔五十万元是通过账户转入的?”齐孝石问查询柜台的银行柜员。

“嗯,是的。您看一下,只要是标记‘03’的,就都代表是现金存入,现金存入可以通过ATM机,也可以在我行任何一个网点进行柜台存款,所以这些钱的来源很难查到。”银行柜员说。

“嗯,我明白……”齐孝石缓缓点头,“那您就给我调一下这笔五十万元的传票吧,我要看看对方转账的户名是什么。”齐孝石知道,两个月前的这笔五十万元汇款,该是唯一的线索了。

“哎,是不是……不久前你们公安局的,查过这个账户了。”银行柜员在不经意间看到了电脑系统中的查询记录。

“啊……是查过了。”齐孝石点着头回答,“但是上次查得不清楚,这次要再加加工。”柜员的质疑被他轻易地蒙混过关。他知道不久前来查询龚培德账户的,一定是纪委的同行。

在等待的时候,齐孝石摸出一支烟,刚叼在嘴上就被大堂经理客气地制止了。他笑笑,说自己不抽,就是叼着,也确实这么做了。抽烟是种习惯,特别是在思考的时候,龚培德在年轻时曾戏言,吸烟是男人对女人乳房依恋的延续,齐孝石觉得也有点道理。他叼着一颗点儿八中南海,用手推了一下银行柜台,让转椅旋转一圈,又马上就觉出不对,毕竟自己现在还穿着警服。这时,银行柜员的查询结果出来了,“您看一下,就是这张传票。”

齐孝石接过传票细细观瞧。金额五十万元,汇款方:世纪创新咨询有限公司。咨询有限公司?齐孝石不解。

“能查出这家公司的开户情况吗?”齐孝石问。

银行柜员又拿过传票,“嗯,我可以给您查查,通过汇款方的账户看,这个户是在我们银行开的。”

银行柜员操作了一会儿说:“警官,经过查询,世纪创新咨询有限公司的开户时间就是这笔汇款当天,而且从对账单上看,这家公司账户自开立至今,就发生过这一笔业务。”银行柜员说。

“什么?就这一笔业务?”齐孝石惊讶。

“是,世纪创新咨询有限公司在开户当日汇了五十万元,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其他业务发生,账户内的余额也是零。”银行柜员说。

“那这笔钱是从哪里转过来的呢?”齐孝石问。

“这五十万元,也是柜台存现。”银行柜员回答。

“柜台存现!柜台存现!”齐孝石心烦意乱。他越发觉得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通过柜台存现存入大额款项,这是典型的为了规避调查而采取的手段。

“能调录像吗?柜台存现的录像。”齐孝石问。

“嗯,可以,那您稍等。”银行柜员非常配合。

“多调几个摄像头,最好能看到存款人的脸。”齐孝石补充道。

在银行员工调取录像的间隙,他又给市局经侦支队的探长林楠打了一个电话,“喂,小林啊,哎,我是老齐,嗨,什么七小时八小时的,没大没小的,呵呵……”齐孝石一笑满脸褶子都堆在一起,“哎,我说啊,帮我查个公司啊,嗯,是案子上的事儿,你记一下啊,世纪创新咨询有限公司。对,看看这个公司注册在哪里,有没有犯罪记录,总之能查到的我都要。行,那多谢了啊,我等着。呵呵,谁让你们经侦跟工商熟呢,好。”齐孝石说着挂断了电话。

那海涛和小吕走进了看守所的大门,门前的武警冲他俩敬礼,小吕也立正回礼,案卷差点掉在地上,他看了一眼那海涛,抿了抿嘴。那海涛目不斜视,心里在盘算着用什么方法去突破陈沛。在审人的时候要讲气势,就像《曹刿论战》里讲的一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陈沛的审讯中,小吕已经败了一程,如果今天还不能扭转局面,那拿下陈沛口供的几率就会越来越小。

在提人的间隙,看守所的冯管教笑着走了过来,“哎哟,那大队来了,大领导怎么亲自提讯来了?”冯管教白白净净胖胖乎乎,像个刚出屉的大包子。

“嗨,我算什么领导啊,干活儿的差役。”那海涛脑子里有事,不想多加寒暄。

“大事儿,肯定是大事儿吧?”冯管教神秘地问。

“什么大事儿啊?”那海涛费解。

“大案子啊,要不是大案子,您能亲自来提?”冯管教自作聪明地说。

“不是不是,就是一般的经济案件。”那海涛不想多说。

“那就是‘大脑袋’(上级领导)做过批示,急难险重?”冯管教继续问,好奇心挺强。

“哎,你就别再问了,没法说。”那海涛有点烦了,应付地回答。

“明白了!明白了!”冯管教自顾自地点头,“涉密案件!一定是涉密案件!这事儿大了!”

“嘿,怎么又涉密了啊?”那海涛烦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就是一般的案件。”那海涛不是怕他误会,而是怕这家伙乱说。他可知道这姓冯的,没事净打听些案件的消息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知道,知道,我肯定不说,我这嘴你还不知道吗?铁嘴钢牙橡皮的腮帮子!”冯管教乐了,白胖的包子开了褶儿,“但那小子在号儿里可够硬的啊……”冯管教留了一句话,转头就走。

“哎,老冯,他怎么硬了?”那海涛反被他勾起了胃口。

冯管教回头又乐了,“那个叫陈沛的,进了号也不服规矩,让背监规不背监规,让坐板儿不坐板儿。先进去的几个小子让他刷马桶,嘿,他还不刷。这几天没干别的,净跟人家打架了……”冯管教摇着头说。

那海涛听着,脑子又转了起来。

十分钟后,银行柜员把齐孝石叫到了办公区内部。

“警官,当日的存款录像我们现在可以让您观看,但如果要调取的话,还需要开具一份《调取证据通知书》。”银行柜员说。

“哦,可以,没问题。我今天先看看,如果需要调取,明天我就开手续。”齐孝石干脆地回答。

“他开户和存款的地点都不是在我们网点,但我们行实现了全市联网,可以调取其他网点的记录。”银行柜员解释,“您看,这个就是存款人。”银行柜员指着电脑的屏幕说。

齐孝石眼神不太好,凑近屏幕仔细地看了半天,“嗯……这也看不清楚这人的样子啊。没有正面的录像吗?”齐孝石问。

“对不起,没有。他存款的地方只有这个摄像头。”银行柜员回答。

从方位上看,摄像头的位置应该在存款人头顶,这样就只能看到存款人的身形,而看不到最重要的面容。

“嗯……那你能不能再调一下银行大门口的录像,我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子。”齐孝石说。

“这个我们没办法。”银行柜员摇了摇头,“刚才按照您的要求,我也联系过存款的网点了,他们查了一下,门口确实有摄像头,但摄像头的录像已经消除了,无法再恢复。”

“已经消除了……”齐孝石一边说一边想,“那能调取一下当日存款人的签字吗?”齐孝石问。

“嗯,这个可以,请您稍等。”银行柜员说。

这时,齐孝石的手机响了,经侦的林楠来了电话。

“怎么着,林大探长?”齐孝石比林楠整整大了两轮,但说话还是随随便便的。林楠在电话里告诉齐孝石,经他联系工商部门进行查询,世纪创新咨询有限公司,注册成立于两年前,公司的法人叫宋涛,公司注册资金50万元,经营范围是信息咨询等一般国家允许的项目,地址在城南的菜园西里15号。其他的如果要细查,就只能拿着介绍信去工商局了。

齐孝石临走时,用自己200万像素的破手机拍了电脑屏幕上存款人的画面,又照了传票上的签字。他出门看了看表,觉得还有时间,便打车直奔世纪创新咨询有限公司的办公地址。齐孝石一上车就脱衣服解裤子,司机被吓了一跳,“警官,您这是去洗澡还是游泳啊?”

齐孝石一乐,“我哪都不去,就换身衣服。”他从随身带的书包里拿出便服衣裤,换下了警服。

17.请君入瓮

审讯室里,陈沛不卑不亢地坐在审讯台下。他今年40多岁,人高高大大的,横眉立目,是个典型的冷面孔。他不是海归派也没有高学历,高中毕业后先到一家国营单位干销售,没干几年就下海经商自己单练,这些年来凭着坚忍不拔的毅力和敢打敢拼的气魄,从小打小闹经营几家超市一直做到了一个连锁私企的总经理,一度成为B市年轻企业家的表率。后来赶上私企和某国有公司共同出资组建新公司,他就到了这家新公司任职,这家企业就是新时代公司的前身。陈沛经营有道,拓展能力强,被改组后的新时代公司聘为总经理,全权负责公司日常经营。现在新时代公司下辖的超市门店就多达几十家,陈沛在公司大权在握,几乎站到了新时代公司这个商业帝国的顶端。

“你年薪多少?”那海涛一上来就没好脸。对待陈沛这种人,就要以硬制硬,打掉他的傲慢。

从陈沛的个人履历和性格特点上看,他是那种从小靠个人能力打拼,从草根变成精英的人。这种人成功前低调隐忍,一旦成功就自视甚高目中无人。特别是像他这样的企业管理者,每天习惯了下属的拍须和奉迎,要想把他拿下,必须使用拍山震虎的招数,强势出击。要硬得直接,碰出火花,才能击倒他的高傲和自信,以实现平等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