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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

2012年秋天,在鹰潭朋友们的一次聚会上,郑云云老师举杯回敬我说:“黄玉生啊,我一直想着代常爷谢谢你呢!”我倍觉讶异。她笑着说:“当年你为常爷那本《天葬》的书写的序,把他写得很爷们儿,把我给蒙住啦!我一直就想自己身边怎么就从来见不着个真爷们儿呢?”我哈哈大笑,能为号称江南才女的郑老师促成一桩良缘,岂不快哉?不过十年的疑云也就此解开。当年郑老师和老常的结合,曾经轰动了江西文艺界。郑老师何等优雅高贵,超凡脱俗,蕙质兰心,而老常却是何等的落魄困窘。他竟摇身一变,成了现代的司马相如,把我们大家心目中的卓文君给拐了。怪不得人们会咬着牙说:“这狗日的常爷凭啥享此艳福?省城有多少达官贵人、文化名流,她一个也看不上,偏青睐老常这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地位卑贱的铁路道口看守员!”

十几年前,因看重人的尊严,耻于同流合污,我被发配到贵溪一个名叫柏里的角落,每天都能在单位院子里看到一个沉默但器宇不凡的中年男子。我也是这德性,别人谦卑我更低调,别人牛逼我更张狂。结果两人谁也没与谁搭腔。一年后的一天,那中年男子来到我办公室说:“黄编辑,请你帮忙看看我写的一篇游记。”他就是老常。我帮他修改后推荐给《江铜报》副刊发表了,从此他就走上了书写文字的道路,并且还出了几本书,有了许多全国各地的粉丝。老常当时的工作是从司机的岗位换到铁路道口上夜班,所以有大概四五年的时间,每天上午他就到我办公室来瞎聊,同事胡文华和退休的老杨头也常来,有时《贵溪报》的刘长明也大老远跑来凑热闹。要么是讨论老常的文章,更多的是胡吹、扯淡、发牢骚、骂娘,只要是看不惯的人和事,我们俩就往死里骂。我们恶毒地诅咒那些该诅咒的家伙,那些沐猴而冠、仗势欺人者。如今让人想起来很不好意思的是,说顺了嘴,即便是赞美一位女人的美丽与妖娆,前面的修饰语也会是“他妈的这婊子某某”,夸哪位男人的修饰语则是“这狗日的王八蛋某某”。我们就这样斯文扫地地用最粗俗的语言,对着空气排愤懑,过嘴瘾。

老常出书后外出开过几次笔会,每次回来都会说:“谁谁又夸你写的序,还有一位北方文人说那写序的家伙黄某,肯定有六七十岁了吧?文笔端的老辣。我说黄某比我还小10岁呢,才40出头。”这让我想起最近在北大演讲被轰的于丹在一次电视上说过:李白没老过,杜甫没年轻过。当然不能和光芒万丈的李杜比,但就心态而言,老常确实比我年轻,我历来就有一种酸溜溜的苍凉与落寞。我在那篇序里将老常总结出“三气”:匪气、侠气、书卷气。现在看来,起码要再增加“一气二性”:戾气、野性、操性。我内心深处还有一份软弱,上有老下有小,要养家糊口,怕被砸了饭碗。老常却不怕,自讨苦吃去写文字,现在还有谁愿意干那劳什子的事?不仅不能富贵,还有许多的风险。前些时莫言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举国欢庆。网上却爆出,莫言三代挤住一小套居室,吃一顿饺子当过年。中午食堂吃饭时,一桌的同事都不相信,大文学家啊,还如此穷困?多少人锦衣玉食?多少人豪宅、香车、美女成群?我说我信。自古如此。就说杜甫吧,文学成就谁能比他牛逼?诗圣。胸襟谁能比他广大?一生忧国忧民。安史之乱之后的穷困潦倒、漂泊异乡不说,之前的所谓中国历史上最引以为傲的盛世,30多岁的杜甫自老家洛阳赴长安想讨个前程,施展抱负,却是13年“残羹与冷炙”地受尽了羞辱与辛酸。我和我的朋友的经历也全都如此,只要是能写点东西,当然必须是有风骨,且想做一个人格纯粹的写作者,有人总会纠集周围的人嘲笑你、羞辱你、边缘化你、妖魔化你,让你时刻都不要忘了自己的原罪,整日战战兢兢地焦虑不安地苟且地活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从牙牙学语开始,就享受着唐诗宋词和经典美文的滋养,可等他们长大了,强壮了,绝大部分的人又会自觉不自觉地,加入到围猎精神产品制造者的队伍中去。难怪杜老夫子既云“文章千古事”,又感慨“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老常后来随郑老师双双去了景德镇。当然不是当垆卖酒,而是与郑老师一起玩瓷。两个月前,与皇窖九庄几个老总去景德镇办事。事毕已晚,郑老师和老常还在等我们去吃晚饭。工作室里琳琅满目,摆满了郑老师画的各种瓷艺作品,弥漫着一股风雅之气。郑老师画瓷成绩骄人,继获得“2009年度中国德艺双馨艺术大师”荣誉,前段时间又得“江西省工艺美术大师”称号。走时,老常给我们每人送了一只硕大的瓷蛙。蛙们神态各异,惟妙惟肖,但皆鼓着贼亮的眼睛,双唇紧闭,仿佛随时准备开口,或骂娘,或鼓歌,或求爱,那精气神活脱脱就是常爷自己的翻版。据说常爷的瓷蛙在景德镇都堪称一绝,《上海东方航空》和《江西东方航空》两本杂志,均刊文《民间陶艺家常年华》,以誉其艺。呵呵,其实老常他会时不时地回贵溪来,每次必会到我办公室小坐,或晚上朋友轮着做东约上数人喝一顿酒。几杯酒下肚,大家便似回到从前,又开始由着性子斯文扫地地胡吹、扯淡、发牢骚、骂娘,啥时老常变成了陶艺家?真是近朱者赤啊,看来这是郑老师的功劳。

老常于10年间4次远赴西藏、新疆,其中3次驾车往返,行程10万余里。他又要出一本新书,书名暂定《天界地界》,要我再给他写序。我说:“你们家郑老师可是大家,我岂敢造次。”他说:“郑老师太秀气,写不出我的粗糙;省里的一位知名作家主动提出帮我写,但我嫌他太专业。就喜欢你的春秋笔法和辛辣刻薄的文字,合我胃口,快我意。”待他从网上发过来一看,十几万字,我一口气认认真真地读完。常爷早已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了,大器晚成。文笔质朴,意趣高远,畅酣淋漓,波澜壮阔,大气磅礴,炳炳烺烺,哀梨并剪,大爱无疆,赤子之心跃然纸上。在路上,他用真爱,用生命,用灵魂,丈量和膜拜每一寸土地。读毕,快意之余,便想哭,痛痛快快地哭,但又难以说清哭的理由。

常爷以他的文字为镜,如此生动清晰地折射出天地之间的高山、大地、云雪与人群。生命的卑微与高贵,大自然的冷酷与温情,都在粒粒可感可触的文字间滚动,铿锵作响。

黄玉生,2012年12月于贵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