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帝国三百年:赵匡胤时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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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南唐的前世今生(5)

李昪一番话说了三层意思:一、南唐真正的大敌在北方不在南方。宋人马令《南唐书》记录李昪说法是:"今大敌在北,北方平,则诸国可尺书召之,何以兵为?轻举者,兵之大忌。宜蓄财养锐,以俟时焉。"这话的意思是:李昪不是简单的厌战,实是待时。他认为时机不到,宁肯不动,以免兵衅一起,胶着连年,且胜负未可知。历史证明,这是一个远见卓识。

二、南唐不能在四境开战,留有四境邻国,等于他们在代我守边。这个意见与赵普劝导太祖赵匡胤的意见一致:暂时留着北汉,等于让北汉为大宋守北边,这样与契丹就不会直接接壤为敌。而南唐在等待天命来临的时刻,可以北上扫荡中原,以成帝业。

三、生命珍贵,百姓无辜。兵戈之凶器,能不动就不要动。生灵涂炭,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苦难。这个意见正是古来儒学敬畏生命之圣贤精神所在。

关于地缘方向的军政战略,李昪的意见可以概括为一句话:不对邻邦用兵,待中原有变,北上争天下。

不要对邻境用兵,等待中原有了变化,北上与伪政权们去争天下。李昪对冯延巳一番话,一时说服了诸臣。当时儿子李璟也在旁边。李昪将这个意见坚持到了晚年最后的岁月。他临终时,还对李璟说:宫里积有兵器缗帛七百余万,吾死之后善和好邻境,以安社稷!万不可效法隋炀帝,依恃国家富有而穷兵黩武,那是自取亡覆之道。你如果能听我这话,我死后也视你为孝子,百姓也会称你为贤君!

《钓矶立谈》记录说:李昪死前,呼李璟登御榻,抓过他的手,咬他的指头到出血,戒之曰:"他日北方当有事,勿忘吾言!"以后北方有战事,你可不要忘了我跟你说的这一番话!

让人怀念的仁厚君主

先主李昪,历史上是一个被众多英雄淹没的重要人物。他对南唐未来的划策,具有了不起的前瞻性。这是比起诸葛亮《隆中对》毫不逊色的战略规划。诸葛亮辅佐的蜀国,历二帝,共有国四十三年,李昪开创的南唐,历三帝,共有国三十九年。有国时间差不多,但就文化贡献而言,南唐其时比蜀国大多了。如果玩笑扯一句"幸福指数",南唐也比蜀国高得多。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李昪志在中原以待天命的国策,是一种不为俗见和短见所左右的大见识。

南唐中主李璟如果真能理解老爸一番远见卓识,真能积蓄实力,等待中原的变化,很有可能会出现另一种历史格局。

但历史留给人们的恨憾实在太多……李昪当政有一德政,早于赵匡胤时代,值得在此说说。五代藩镇将帅不仅主地方军政,还兼管司法。但武夫们主持司法,往往轻断生死。在李昪这里,改了规矩。他规定"决死刑,用三覆三奏之法",由朝廷决断犯人生死,并要反复查验复核。这是避免冤狱的必要手段。如此司法,就有了"慎罚"的圣贤气象。

这不是个小事件--所有敬畏生命的故实,都不是小事件。这类德政,都是影响赵匡胤的传统故实。老赵在后来的日子里禁止藩镇专断司法,将死刑判定的权力收归朝廷,应该就与前辈的德政传统有心性和制度上的渊源。

李昪有光明从政的意识,践祚前,根据他的行为逻辑,可以推演,他应该有过"权谋"性质的运作,但践祚后,则较少看到"权谋"性质的运作。这在帝王之间比较罕见。

有一个人进献"毒酒方",说可以秘密处罚那些乱臣什么的。李昪说:"谁要违犯了我唐的法律,自有正常刑律,要这个干什么?不要!"关于他的记录中,有"鸩杀"大臣周本的故实,似与他这个说法矛盾,似乎是历史记录中的歧异,但要注意到:"鸩杀"案时间,在他践祚之前。所以我要说,李昪的"光明从政意识"是在他践祚之后。

李昪生性节俭,知者不多。据陆游《南唐书》,李昪常常穿用蒲草编织的鞋子。平时用的洗手盆都是铁的。夏天,寝殿施青葛帷,这是一种很便宜的布料。左右宫婢,只有几个人,而且服饰朴陋。南唐建国之始,就以他的金陵节度治所为宫殿,这意思是说,南唐帝国的皇宫,其实就是当时吴国齐王的王宫。但是王宫与皇宫还是有区别的,李昪只要求在殿脊加上皇宫才有的鸱尾,外设一些阑槛而己,始终没有大兴土木,另建皇宫。李璟做太子时,要用杉木做板障,有司请示李昪,李昪说:"杉木固有之,但欲作战舰,以竹作障可也。"杉木固然有不少,但我要留着做战舰,李璟要做板障,就去用竹料吧。

看陆游的记录,可知李昪是比赵匡胤还朴素的一个人。他晚年服金石药,有求长生的意思。但这种江湖奇药服后让人躁怒,李昪也不例外。所以,当百官奏事时,他也常常厉声呵责。但群臣似乎并不怕他,也常常"正色抗辩",很严肃地反驳这位开国皇上。这时,李昪如果听臣下们说得事理明白,"必敛容慰勉之",他能当场收起厉害样,立刻温和地以礼待臣,并且十天之内,必有赏赐。这样的君臣关系,让人心气平和,都很舒畅,史称"人思尽力",人人都有将全部智慧和能力贡献出给南唐的心思。

南唐后来在与大宋的对峙中,朝纲已经多有败坏,但仍然不乏忠勇良臣,与李昪这种礼贤下士之风不无关系。

现在可以看到,赵匡胤的很多作风,与李昪相似。老赵也是一个勇于认错的圣君,并且能够当场认错,认错之后,还会给对方优厚的奖励。

近代以来盛行一种"史论",认为"统治者"的所有"善政""德政"都是"让步政策",都是"虚假"的;"善政"是"虚假"的,"德政"也是"虚假"的,等等。这类"史论"属于"诛心"之论,也即"动机论",是非常不靠谱的一种揣度,具有"栽赃"的性质。即使这类说法是真实的,也可以退一步说:不能指望政治家"真心"为你干活,假的就行,一辈子假装尊重民意,一辈子假装尊重法治,一辈子假装关注民生,一辈子假装敬畏生命……这样已经足够。不能向政治家们索取太多。所以西方有谚语说:"一辈子佯装好人,上帝也会感动。"李昪、赵匡胤,就是"一辈子佯装好人"的圣君,如果不愿意承认他们人性中的仁慈隐恻,也可以这般理解。

李昪就是这样一个南唐先主。史称他死后消息传出,"四方黔首叹息涕泣而辍其食"。他是一个让人怀念的仁厚君主。

这位死后被谥为"烈祖"的皇上确实没有什么太大的雄心,史称"昪志在守吴旧地而已,无复经营之略也"。李昪只在意守住继承吴国而来的旧地,没有继续经营扩大版图的战略。但也正是这样的国策推行,"吴人亦赖以休息",吴人也依赖于这种守成而不是扩边的政策得到安居休息。

而吴越钱氏,据有苏浙闽全境或一部,历三代五王,近百年间,也是一个厌战的邦国。

鸩杀大臣事件

唐末五代,藩镇割据,战乱频仍,但南唐、吴越的战略是保境安民、休兵息战。在邦国建设中,农桑、水利,益民之举常有。故五代之乱,江南偏安。这一片广袤疆域为后来的大宋帝国保留了再生的元气。就历史有机性言,南唐与吴越的厌战、惧战,是利于吾土吾民之举,值得对这俩"软弱"的邦国,特别是李昪和钱镠时代,给予一点温情的理解。

但在记录中,李昪也有诛杀大臣的案例。这是李昪还在叫徐知诰时的事。吴国杨行密时有个武将名叫周本。此人骁勇异常,年轻时在山中徒手与猛虎格斗,居然将猛虎格杀。威名传扬,江湖皆知。后来在杨行密麾下,作战时几乎不知道生死。攻城略地,往往遍身是伤,全然不顾。等到战斗结束,他自己烧个烙铁,烫治创口,居然还谈笑自若,就像没有疼痛感觉。

所以他的部下对他都很服气。杨行密称王后,周本带兵平定浙江,为吴国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在江西打仗时,他曾以七千人击破数万之众。后唐时,被封为西平王,仍然镇守在吴国,辅佐杨溥。

徐知诰要"接受"杨溥的"传禅"后,周本已经七十多岁,退休在家。忽然听到儿子跟从朝中大臣奉书劝进,坚决不同意。他不同意徐知诰代替杨溥。

徐知诰这时候还在做齐王,知道后,在便殿设席宴请诸臣,特意给周本的杯盏里下了鸩毒。周本经多见广,知道这杯酒不是好酒,就拒绝饮用。他的办法是,假装喝醉,然后将徐知诰送来的酒盏拿在手上,又另外取过一壶酒,两下里来回掺和在一起,然后又分成两盏,自己取一盏,进献给齐王徐知诰一盏。

他说:"陛下千万岁!臣敬陛下酒!陛下若不饮此酒,可不符合君臣同心同德的大义!陛下赐酒,臣不敢奉诏!"此言一出,徐知诰马上变了脸色,很久僵着没有话说。这应该是徐知诰一生至为尴尬的时刻。饮下去,俩人都毙命,肯定不能饮;不饮,就证明了酒中有毒,那么诸位大臣知道,就会对徐知诰有了警惕。对徐知诰来说,那将会造成无可挽回的信用危机。但周本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于是,僵着。

这时,一位优伶名叫申渐高,他知道这件事应该有个结局。他知道应该怎么做,似乎也只有他知道应该怎么做。他想到了,于是决定来做这件事。

他走上前来,故意说一些诙谐幽默的话头,然后将周本手里的两杯酒自己全部喝了。喝完,装醉,将酒盏酒壶塞到自己怀里,急忙跑了出去。徐知诰秘密地让人带着解药去救申渐高,但是,已经晚了,史称申渐高"脑溃而死",脑袋溃烂而死。申渐高之死,是春秋时的士人之风。此中也有大义,他期望用自己的一死劝谏徐知诰不当以此诛杀大臣。

周本知道徐知诰最后还是由杨溥"传禅"做了新君,不禁愤怒地长叹道:"岂能复事二姓乎?"我乃是吴国大臣,岂能再为二姓服务!

在极度的忧郁中,周本病逝,享年七十七岁。他可能是唯一在李昪篡位活动中"死节"的大臣。这件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故实的主角不是周本,而是徐温的次子徐知询。

徐知询很早就想取代徐知诰摄政,但他人望、能力都不足。徐温死后,他被剥夺了军政管理大权。

当徐知诰用一只金杯装了鸩酒给他喝时,跟他说:"愿弟寿千岁!"徐知询知道有毒,就用别的酒器平均了两杯酒,跪着献给徐知诰说:"愿与兄各享五百岁!"后来的事,有申渐高解决了。申渐高,是吴国乐师,善于吹奏三孔笛。

李昪鸩杀大臣事件,虽然是践祚前的恶习,但也可以看作是人的复杂性所致。人,不是一个面孔;李昪,也不是一个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