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李劼人说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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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说板荡(1)

张献忠破城(明末)

节选自《二千余年成都大城史的衍变》第八节,标题为本书编者所加,原文此节标题为“八前所未有的大破坏——地上一切全变成了无”。

考之历史,成都城在宋朝,仅仅修葺过两次,并且都在北宋时候。宋末元初,元兵曾几次侵扰四川,两度占有成都,杀人之多,好像比巴西氐人李氏时代还厉害。据旧《成都县志》载:明朝人赵防作的《程氏传》,引元朝人贺清权的《成都录》说:“城中骸骨一百四十万,城外者不计;”又引《三卯录》说:“蜀民就死,率五十人为一聚,以刀悉刺之,乃积其尸;至暮,疑不死,复刺之。”于是赵防慨叹曰:“元人入成都,其惨如此!”《成都录》《三卯录》所记果实,真可谓惨绝人寰,明末清初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焉能比拟!《杨升庵遗集》亦有曰:“宋宣和中,成都杨景盛一家,同科登进士第十二人,经元师之惨,民縻孑遗,以百八十年犹未能复如宋世之半也!”杀人已如此,其于城市之破坏不顾,当然不在话下。何况终元之世九十几年中,四川省治在成都时少,在重庆时多,省治不在,则于修治城市,当然更不注意。因此,我们方明白明太祖洪武四年,傅友德平蜀之后,何以接着就令李文忠到成都来拊循遗民,建筑成都新城。这城大约是草率筑成,并不怎么结实,所以在二十二年,又命蓝玉到成都督修城池,因无详细记载,实不知道明初筑的成都城,到底有好大,而且是个什么形势。我们但知道终明之世,成都城曾大大修治过一次,并用砖石砌过。不过一定砌得不周到,北城那方,就没有砌砖石,以致后来张献忠攻打成都,便从这里下手,而将城墙轰垮了的。

大概明朝所建的成都城,其城墙圈子所在,当然不会超越罗城城基,或许还要小些。一则,成都人民经元兵屠杀之余,当然人口大减;二则,前后蜀宫苑废址腾出的很多,以蜀王藩府所占地比起来,不过其中之一角,其余空地,即在南宋时候已开为稻田菜圃,有江村景致,何况再经若干年惨毒的兵燹!地旷人稀,则所筑新城,当然不能甚大。现在我们要谈到它更大一次的变化,即张献忠的屠城史了。

张献忠于明末思宗崇祯十七年阴历八月初九日攻入成都,也即是清初顺治元年的阴历八月九日,当公元后一六四四年,迄至今一九四九年阴历八月,算起来实为三百零五年。三百多年,不算很短的时间,然而四川人至今谈起张献忠,好像还是昨天的样子,而且并没有什么演义小说为之渲染,只凭极少一些记载,而居然能够使他在人们的记忆中,传说中,像新生一样的遗留至今,单凭这一点,也就可以想见其屠杀破坏的成绩。

关于张献忠的平生,和他与李自成,与摇天动、黄龙等十三家,如何起事作乱,如何流窜陕西、河南、山西、河北、湖北、四川,以及他死了之后,余毒流播于西康、贵州、云南、湖南、广西等省的经过和事迹,太复杂了,当然不能去说;即张献忠一股,两次杀到成都城下,以及他从川北杀到川南,从川东杀到川西,仅这一点,牵连也太广泛,不单属于成都方面,也不能说。不但此也,就是他在成都的行为,凡是和成都城市无直接关系的,还是不能牵涉,因为可说者太多,不说倒好,一说起来便不免挂一漏万。设若大家有意思要想多知道一点张献忠乱川的故事,而又不打算零零碎碎在正史去找的话,我这里且介绍几部在今日成都尚能买得到的书,以供浏览罢!一、费密著的《荒书》;二、沈荀蔚著的《蜀难叙略》;三、欧阳直著的《遗书》三种。此三部书的作者,都是明末清初的人,并且都是亲身经历战端,所记大都是直接见闻,极可珍贵。其次为:四、李馥荣著的《滟囊》尤详于摇黄十三家,系康熙末年成书;五、孙瘦石著的《蜀破镜》,六、彭遵泗著的《蜀碧》,皆嘉庆年间成书,材料虽然间接一点,但采纳遗闻尚多,而又特详于川西。还有:七、刘景伯著的《蜀龟鉴》,系道光年成书,出世最晚,而是采辑各书,照《春秋左传》例,纂成的一部张献忠乱川编年史。此外零零碎碎,记载张献忠逸闻的东西尚多,但都不成片段,只须看了上列七部,也满够明了张献忠在四川的一切。

我这里虽然不能多用笔墨来写张献忠的平生,但是他的简单履历总得给他开一个。

张献忠,陕西肤施县人,明神宗万历三十三年生,当公元后的一六○五年。出身富农,本身在县衙门当过壮勇,升到什长。二十三岁,即明思宗崇祯元年,当公元后一六二八年,就因犯事革职,而逃去与陕北的高迎祥、李自成,打起“反”字旗号。不过五年,便有了名,号称黄虎,自称八大王,慢慢就打出陕西,到了湖北,自己就成立了一个独立的队伍。从此与李自成时分时合。但结果还是胜不相谋,败不相救,各自打各自主意,而成为死对头。这中间,张献忠也曾惨败过几次,投降过一次,到崇祯十七年,李自成由山西向河北进攻时,张献忠又第三次从湖北西进,杀入四川的巫溪、大宁、平山等地,正月攻陷夔府,六月二十日攻陷重庆,八月初九日,便攻进了成都。

根据《明·通鉴》及各种记载说,当张献忠尚未陷夔府以前,四川情形已经不大好,当时成都县知县吴继善(明末清初有名诗人吴梅村的哥哥)、华阳县知县沈云祚(他的儿子就是著《蜀难叙略》的沈荀蔚)都曾上书或托是时蜀王的兄弟劝蜀王朱至澍,把宫中所储积的钱财拿出来,募兵打仗。但朱至澍一直不肯,托言是祖宗成法,藩王不能干预军政。及至张献忠由重庆西上,一路势如破竹时,朱至澍才拿出钱来,捐作军费,但已来不及了。成都一般有地位有钱的绅士,和闲职官员、蜀王宗人等,早已自行疏散,官眷军眷们也先已送到安全地带。沈荀蔚那时才七岁,也是这样在七月十四日,就同着老太太跑往邛崃县去的。蜀王朱至澍也打算偕同家室兄弟疏散到云南,却为那时的巡按刘之渤阻止,同时守城兵也哗闹起来,大概是:要死得大家死罢!而后朱至澍才留下了。这时,新任巡抚龙文光和总兵刘佳允恰带了三千兵马,由北道到来,大家才赶紧来做防守准备。及至八月初五日,张献忠已到成都城外,扎下了二十几个大营,守城兵已经与之接触了两次,方才发现城壕是干涸的。龙文光才赶快命令郫县知县赵家炜到都江埝去放水,水尚未来,献忠兵已攻到城下。知道东北隅八角楼处的城墙是泥土筑成,没有砌砖石,于是便一面攻城,一面就在这地方挖了一个大洞,装满火药,引线牵到两里以外,上面盖着泥土;一面又用几丈长一段大木头,假装成一尊大炮,来恐吓城上的守兵。到八月初八日,献忠兵忽然退了两三里。守城的人们很是高兴,以为也同前几年,张献忠由泸县回师川北时,围攻成都一样,只几天便各自退走了,认为这次或者也可幸免。但是到八月初九日黎明,献忠兵点燃引线,霎时间,据说:“炮声如暴雷,木石烟雾,迷漫数里,城崩数十丈,守陴者皆走,”张献忠挥兵入城。其结果:第一次屠城三天,说是还不怎么凶;朱至澍夫妇先吞了冰片,而后再投井;文武各官有当时就杀了的,有自行解决的,有拘留相当时间,誓不投降而后死了的,也有一部分武官乘机逃脱,再打游击,毕竟把张献忠打跑了的,都与我的题目无关,不必讲它。

这里,只说张敬轩(即张献忠的雅号,但后来一直没有人用过)既入成都,因为明思宗已死,听说李自成已在北京做了皇帝,他不服气,于是在十月十六日,也在成都登了宝位,改国号为大西国,改年号为大顺年,改蜀王藩府为皇宫,宫城为皇城;也有左右丞相,也有六部尚书,四个干儿子,都挂了将军印;几月之后,还开了一次会考,一次科考。但是到底没有政治头脑,虽然打了十几年的仗,却始终不懂得什么叫政治,以为能够随便杀人,便可使人生畏,便可镇压反抗,便可稳固既得地位;尤其将金银尽量收集到他一个人的手上,就是他认为独得之秘的经济政策。这样,只好打败仗了。几次打败下来,地盘小到只有川西一隅,于是动摇了,自言流年不利,又打算跑到武当山去做道士,又打算逃往湖广一带去做生意:一言蔽之,不当皇帝了,只想下野。到顺治三年六月,即是说攻陷成都的一年又九个月,称孤道寡的一年又七个多月,他便决意放弃成都,决意只带领五百名同时起事的老乡,打回陕西去作一个短期休息;于是便宣言必须把川西人杀完,把东西烧光,不留一鸡一犬,一草一木,给后来的人。果然言出法随,立刻兑现,先杀百姓,次杀军眷,再次杀自己的湖北兵,再次杀自己的四川兵。七月,下令堕城,凡他势力所及的城墙,全要拆光,搜山烧屋,不留一木一椽;成都的民房,早就当柴拆烧了。八月,烧蜀王藩府,一直把成都搞个精光,方率领残余兵丁数十万,一路屠杀到西充扎营,听说北道不通,满洲兵与吴三桂已到汉中,他又打算折往重庆,由水路出川。正当他犹疑未决之时,他的叛将统领川兵的刘进忠,已引导着满洲肃王豪格的少数轻骑,袭击前来,于是只一箭,就被射死。关于他的死,有几种不同的记载,随后有机会说到时,再为补充,这里得先说的,乃是他与成都城门的关系。

张献忠和成都城市最有关系的事件如下:

一、命令“省城内外通衢房屋,皆自前檐截去七八尺;两旁取土覆道上,以利驰驱。”(沈荀蔚《蜀难叙略》)

二、“城门出入必有符验,登号甘结,犯则坐,死者甚众。入城者面上犹加印记,若失之,则不得出。”(同上)

三、“宫中患鼠,忽令兵各杀一鼠,旦交辕,无,代以首。是夜,毁屋灭鼠,门外成京观焉。”(张邦伸《锦里新编》)

四、“献忠入蜀王府,见端礼门楼(按:端礼门即现在业已半毁的旧皇城门。)上奉一像,公侯品服,金装人皮质,头与手足俱肉身。讯内监,云:明初凉国公蓝云,蜀妃父也,为太祖疑忌坐以谋反,剥其皮,传示各省:自滇回,蜀王奏留之,祀于楼。献忠遂效之,先施于蜀府宗室,次及不屈文武官,又次及乡绅,又次及于本营将弁。凡所剥人皮,渗以石灰,实以稻草,植以竹竿,插立于王府前街之两旁,(按:即在今贡院街迄三桥一带。)夹道累累列千百人,遥望如送葬俑。(欧阳直遗书之一《蜀乱》)(按:明史,蓝云系洪武二十六年被族诛,虽无剥皮之文,但《海瑞传》上,却有请后太祖剥皮囊草之语,足见朱元璋实曾剥过人皮。又曾见某笔记——今已忘其名,并作者之名——说:昔满城之奎星楼街,原有小楼一座,其上曾藏有张献忠所剥人皮一张,乾隆某年,为驻防副都统所见,恶之,乃烧灭其迹云云。)

五、“丙戌(按:即顺治三年,即张献忠退出成都,被杀死的那年,当公元后一六四六年,张献忠出生之四十一岁。)二月,献忠自蜀王府移出城东门中园居焉。张兵樵采者,尽于城中毁屋为薪”。(费密《荒书》)

六、“焚蜀王宫室,并未尽之物,凡石柱庭栏皆毁。大不能毁,则聚火烧裂之。”(同上)“王府数殿不能焚,灌以脂膏,乃就烬。盘龙石柱二,孟蜀时物也,裹纱数十层,浸油三日,一火而柱折。”(沈荀蔚《蜀难叙略》)

成都城经张献忠这一干,所有建筑,无论宫苑、林园、寺观、祠宇、池馆、民居,的确是焚完毁尽。但是也有剩余的:一、蜀王宫墙和端礼门的三个门洞,以及门洞外面上半截砌的龙纹凤篆的琉璃砖;二、横跨在金河上的三道石栏桥,和凭中一桥南堍的两只大石狮;三、一座长十多丈,高一丈四五尺,厚四尺以上的蜀王宫的红色照壁;四、北门一道红石牌坊,南门一道红石牌坊;五、大城的瓮城和门楼,以及没有完全隳尽的城墙。除此之外,未曾毁到的,恐怕只是造在地面之下的古井,和有名的摩诃池与西苑荷池,以及几只为人所不重视的石犀和一头石马了。总而言之,自有成都城市以来,虽曾几经兴亡,几经兵火,即如元兵之残毒,也从未能像张献忠这样破坏得一干二净!

第三次成都巷战(一九三二年)

原文标题为《危城追忆》,本书编者改为此题。

据父老之言,再据典籍所载,号称西部大都会的成都,实实从张献忠老爹把它残破毁灭之后,隔了数十年,到有清康熙时代,把它缩小重建以来,虽然二百多年,并不是怎么一个太平年成;光是四川,从白莲教作乱,从王三槐造反,中间还经过声势很大的石达开的西进,蓝大顺、李短褡褡的北上,以迄于余蛮子之扶清灭洋,红灯教之吞符念咒,凡何不是一个刀兵世界!然而成都的城墙,却从未染过人血,成都的空气,却从未混入过硝烟药味。这不能不说是它的“八字”生得太好了。

星相家有言:一个人从没有行一辈子红运,过一辈子顺境的,百年之间,总不免有几年的蹭蹬日子。成都城,如其把它人格化了来说,则辛亥年(公元一九一一年)十月十八日兵变,可以算是它蹭蹬运的开始了。

别的城也有被围攻过,也有在城里巷战过。这大抵是甲乙两队人马,一方面据城而守,一方面拊城以攻。如其攻者占了胜者,而守者犹不甘退让,这便弄到了巷战,但这形势绝不能久,而全个城池终究只落在胜的一方面的手中,这表演法,在成都也是有过的,似乎太过于平常了,所以它还孕育出三次特殊的表演,为它城从没有听闻过的。

三次的表演都是这样:甲乙两队人马全塞在城墙以内,各霸住一两道城门,各霸住若干条街道,有时还把城门关了,把全城人民关在城内参观、参听他们厉害的杀法,直到有一方自行退出城去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