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两名金兵押着李若水离开金营。
李若水回首望着我,无言以对,那眼神却是对我说:帝姬,务必稍安勿躁,金人可怕,收敛一下脾气和性子,不然会吃苦头的。
我明白他的劝诫,那三十名护卫也随之离去,唯有那四名宋臣的生死仍在金兵手中。
完颜宗旺的目光徐徐扫过我,夹带着冰锥般的寒意与锋利,仿似一层层地割裂我的鹤氅与衣袍,一片片地割下我身上的血肉。
他迈步离去,未曾发话如何安置我。
金兵带我到一顶窄小的帐篷歇息,送来晚膳,还遣了两名明显高壮于宋人的女子服侍我。
这两名侍女年纪与我相仿,分别叫做深红、浅碧。
她们服侍我很是尽心尽力,劝这劝那,安慰来安慰去,要我无须担心,安心待在这里。
我怎能不担心?
我搞砸了议和。
只是寥寥数语,金帅完颜宗旺便拆穿我的身份,看出我是女儿身,当真可怕。
我愧对父皇,愧对大皇兄,愧对寄予我厚望的所有宋人。
我并不怕金人,但我低估了金人,被金人拘囚,是我应得的下场,我无话可说。
父皇和大皇兄必定担心我的安危,我一定要好好的,静待他们的决定。只要不出什么差错,完颜宗旺应该不会对我怎样,毕竟我是女子,他堂堂一个大丈夫,堂堂金国悍将,若是耍手段对付一个弱女子,也会被人耻笑的吧。
想到此处,心中渐渐安定下来。
入夜不久,大雪从夜的深处飘落,纷纷扬扬。
没想到,时值二月,仍有大雪纷飞。
老天是否怜悯大宋被外族入侵、危在旦夕?是否不满战火兵祸的绵延?是否惩罚金军挑起战争的无情血腥?
寒气逼人。
一夜惊恐。
睡眠难安。
在侍女的服侍下,穿好衣袍,撩开营帐帘幕,一股清冽的冷气直逼心肺,我立即拢紧鹤氅和袖口。整个天地银装素裹,孟阳变成琉璃雪城,光秃的大树变成琼枝玉树,白得刺眼,白得纯净,仿佛兵祸与战争从未发生过,仿佛雪地里的士兵战马、弓箭大刀只是冰天雪地里精致的摆设。
雪花仍然飘洒,两名侍女端着木案走过来。
回到帐中,我接过朝茶,茶水刚一入口,便被我吐出来,下一刻,杯中剩下的茶水悉数泼在侍女的脸上。我怒叱道:“这么凉的茶,怎么喝?要冻死我吗?”
那侍女满面茶水,圆睁着眼瞪我,正要破口叫嚣,深红忙喝道:“还不去换一杯热茶来?”
过了半晌,另一个侍女帮我梳发。
不知用的什么梳子,扯得我的头皮疼死了,我豁然起身,扬臂便是一巴掌掴在她的脸上。
梳发侍女的脸颊上留下我的五指印,愤怒地瞪我,我亦盯着她,拿出我平素的威严与架势,满目冰霜,满面盛怒。
梳发侍女禁不住我的目光,慢慢垂头,退出营帐。
若非这是金营,我早已命人拖她们下去杖责五十大板。
这鸟不拉屎、鸡不下蛋的营帐,何时才能离开?
想念父皇温暖的怀抱,想念沁玉殿中弥漫的安息香,想念柔软而暖和的织锦凤羽云纹绣被,想念雪儿霜儿体贴细致的服侍,想念家中的一切,一切……
眼中湿润。
潦草地用过午膳,睡了一个时辰,被深红、浅碧唤醒,要我沐浴更衣。
所谓沐浴,只是一个大木桶里装着尚算干净的热水,当然无法与我沁玉殿中的沐浴池“流金泻玉”相提并论,那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天寒地冻,虽然帐中的火盆燃着火炭,我仍然冻得直打哆嗦,匆忙从木桶中爬起,深红浅碧快速擦干我的身子,为我穿衣。
我想穿上昨日那袭大皇兄的褐黄色圆领大袖袍,然而那袍子早已消失不见,她们为我穿上的是丝缎精良、织绣精妙的宋式衫裙,纯白折枝并蒂莲花纹抹胸,纯白折枝海棠花纹亮地纱短衫,烟色绢开裆丝绵裤,嫩绿色穿枝海棠纹绫褶裥裙,羊皮厚靴。之后,她们为我披上又厚又暖的白狐轻裘。
什么意思?
大雪纷飞的时节,竟然让我穿这么单薄的衫裙?
但是,我什么都不问,因为深红浅碧绝不会告诉我原因。
接着,她们为我上妆、梳发、绾髻,可是她们实在太笨,弄了半个时辰都弄不好,我示意她们退后,擦掉脸上廉价的妆粉唇脂,随意画了拂云眉,取了檀色口脂点唇,按照汉朝女子的发髻弄了个简单的堕马髻,从案上随便抓了一柄银簪插入发间。接着,她们蹲下来脱下我的右靴,为我戴上鎏金桃花纹脚环。
那是我的脚环,系有两颗铃铛,行止间隐隐有清脆的铃声传出。
我一直戴着,昨日出宫后才发现脚环没有拿下来,便在途中取下,塞在怀里。
没想到深红浅碧也识货,从案上取了为我戴上。
“咦,帝姬的右脚踝上方有一朵桃花呢,栩栩如生,真好看。”深红满目惊奇。
“是呢,好神奇,正和这鎏金桃花纹脚环相配呢。帝姬,这是如何印在脚上的?”浅碧艳羡地问我。
我冷笑,没有搭腔。
右脚脚踝上方的桃花印,是母妃在我三岁时烙上去的,当时痛得我晕过去,一直怨怪母妃,也不解母妃为何要这般残忍。随着年纪渐长,这桃花烙印越长越大,也越来越形似桃花,越来越漂亮。
父皇很喜欢我脚踝上的桃花烙印,就像鉴赏那些名画与名帖,鉴赏我的右脚踝,甚至为我配了多个桃花纹金脚环,两年前配制的一对鎏金桃花纹脚环尤其精致,我尤为喜欢,就一直戴着。
只是,我愈发狐疑,她们究竟有何意图?
收拾完毕,暮色将尽,夜色笼罩,她们带我离开营帐,说是元帅要见我。
早已料到这是完颜宗旺的意思,却不知他为什么让我恢复女儿家的打扮,而且还是这般奇怪的单薄衫裙。
积雪难融,寒气从脚底窜起,直逼心口,我拢紧轻裘,缩了缩身子,咒骂完颜宗旺神智失常才会让我穿得这么少,在雪地挨冻。
这白狐轻裘白如雪,细腻暖和,我一眼便知这是绝好的狐毛所制,只是我贴身穿的是无法御寒的薄衫长裙,无法抵挡从四面八方侵袭的寒气,冻得瑟瑟发抖。
我又在心里咒骂了一遍完颜宗旺。
去的不是帅帐,而是完颜宗旺歇寝的营帐。
深红和浅碧引我入帐后,便知趣地退出营帐守候。
营帐外,飞雪漫天,寒气钻入身子,遍体发颤。
进入帐中,燃烧的火盆让我有了一丝暖意。
我立在帘幕前,静等那人开口。
他坐在案前饮酒,案上四碟小菜,却是汴京酒楼里的菜色,虽然不够精致,却也色香味俱全,见之食指大动。
他要我陪他饮酒用膳吗?
倒是好闲情。
“过来,喝点酒暖暖身子。”金帅完颜宗旺望我一眼,往鎏金酒杯里斟酒。
“元帅好雅兴。”
五脏庙开始闹腾,再者他似乎并无恶意,我何须忸怩?
施施然坐在他对面,不客气地夹菜,吃了三五口,为空空如也的肚子垫垫底,接着举杯饮酒。
那琥珀色的酒水方一入口,我立即想吐出来,反正我在金营已经吐过茶水两次了,不过在看见他讥诮的眼神后,硬生生地将割喉烈酒咽下去。
不是我惯常饮的甘醇、清绵、芬芳的酒,而是北国灼烈、辛涩、味冲的烈酒。
片刻间,脸颊与脖颈灼热起来,手足也暖和起来,一路直抵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