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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昏沉沉(1)

1

星期五,时针刚指到五点半,灵子就走到小音桌子前。

“今天去不去西渡工作的酒吧玩?”

“不去,不去,都去了那么多回了,你不厌哪。”

“不厌。你就陪我去吧,好不好?”灵子扯小音袖子管。

“小姐,拜托,你可别再扯了,我这可是Ferragamo的,你不心疼我心疼。”

“那你就陪我去。小音,我一个人去那儿坐着,又不认识别的人,很没劲的。”

“西渡不陪你吗?”

“他要上班的,再说了,他有他的朋友。你就陪我去吧,好不好?”

“你这哪里是在泡吧啊,分明是在泡人嘛。”

灵子脸红红,也不分辩,只笑嘻嘻摆弄小音桌上铅笔。

“好好好,真是拿你没办法。不过,你得先陪我逛街,我想看看美美有什么新品。”

快8点的时候,灵子就不停的看表,示意小音跟她走,小音故意磨磨蹭蹭,这件衣服挺不错的,我想试试看,哎呀,那件也不错,一起看看吧。急得灵子转来转去,索性拖了小音就走。

上气不接下气赶到酒吧,头上的顶灯正好扑地熄掉。西渡走上台。

那天他穿一件橙黄T恤,那样自然的颜色,可以让人想起田野的颜色,被酒吧昏暗的灯光一打,却似是而非,有着说不清的暧昧。

他的头发不时的披下来,披住脸上的种种表情。灵子忍不住盯着西渡看,看也看不够。打一开始她就目不转睛,看着看着就低下了头偷偷的笑,笑容还没从嘴角边消失干净呢就又抬了头找西渡。

小音在一旁看着,只觉灵子脸上表情丰富,西渡唱到“Mygirl,mygirl,don"tlietome,tellmewheredidyou sleeplastnight”时灵子就皱了眉,神情是那样的忧伤;西渡唱郑钧的“赤裸裸”时灵子就在下面摇头晃脑的跟着打拍子……

小音自己并不喜欢这些,觉得太过吵闹,灵子就跟她解释,说是念书时就听过这些,尤其是NIRVANA的那首“Wheredidyousleeplast night”,那时只是看歌词大意,觉得是一个女子背叛了心爱的人,男子痛不欲生,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她,昨晚,是在哪里过的夜。

“认识西渡以后,才知道这首歌原来是一首古老的美国民谣,说的是一对相爱的情人,有一天晚上,女孩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男孩去找她,找了好久,才在密林深处发现了女孩。女孩躺在那儿,头已经被砍掉……”

说着又抬了头看西渡。

可是西渡的眼睛一直在天花板和地板间飘来飘去,他就没正眼看过灵子。

西渡对灵子的感情,又有多少深?小音暗暗叹一口气。

10点钟西渡下了班,灵子刚站起来,他就几大步跨到她面前。

“你下次别来了好吗?我觉得不自在。”说完也不看灵子,转身就走到了吧台旁。

灵子僵在那里,笑了一半的嘴角有些歪。象一只小虫子高高兴兴爬树,爬到一半一滴松油滴下来,不偏不倚裹住它,动都来不及动。

小音很有些不平,就去拉灵子,“咱们下次再也不来了!”

灵子转过头,扯一扯嘴角,“其实,我是有些过分,你想想,谁愿意被人看着干活呢。狄更斯小时侯在鞋厂贴商标,不是还说那些贵妇人看他的眼神虽然怜悯,却也象看猴耍把戏一样。我们上班,一看到老板走到身后,不是也会浑身紧张么。”说着,伸了手覆在小小碗烛上,“只是我实在喜欢听他唱歌啊。”

说着,转了头去看西渡。他正和自己乐队的哥们在一起嘻嘻哈哈灌啤酒。灵子就远远指着为小音介绍。

“满脸黑胡子的那个是主唱,挺热情的,以前还是复旦的学生呢,后来读了两年计算机就自动退了学。他自己写了几首歌,很不错;

那个看上去很酷的男孩子是北京人,贝司手,他最喜欢表现自己。北京人嘛,嘴皮功夫到底好;

旁边的那个是鼓手,今年才19岁;

西渡是他们的吉他手,我觉得他的音乐感觉最好……”

西渡是灵子的男朋友,据说是玩英式摇滚的。

什么是英式摇滚?小音不知道。只记得有一次看杂志,正好看到一篇文章介绍一支英国的摇滚乐队,说是乐队要搞巡回演出,出发的时候带了一个可卡因贩子,一个心理医生。巡回了一半不到就辞退了心理医生,可卡因贩子倒是留了下来。

这样的乐队能做出什么样的音乐?小音很怀疑。又是些什么人听呢?西渡他们,真的喜欢这些?

听灵子说,西渡自己组建了一支乐队,平时就在酒吧里弹弹吉他唱些崔健、高旗的歌,一个月也就一千来块工资吧,要钱没钱,要学历没学历,真不知道他身上哪点让灵子着了迷。

灵子念大学的时候似乎交过一个男友,听说很有钱,毕业那会儿还风传她不久就会结婚,不知道什么时候这话就淡了。

也是老大不小的年纪了,还在爱情里折腾,怕是要弄得伤筋动骨了,小音有些担心,也不好说什么。虽说是好朋友,有些旁观者清的话,还是要放在自个儿心里揣着的。

2

转眼,又是一个星期五。

不知不觉就初秋了,也只一个星期罢,酒吧外面的一溜桌椅还在,大大的遮阳伞却已经撤走了。

灵子把自己蜷得小小的,缩在一张椅子里,一头乌黑的卷发随意扎了个辫子甩在肩上,脸上几绺凌乱的碎发。她专心致志地咬着手指甲,两条腿伸得笔笔直,正好搁在一旁的花坛上。

酒吧的门开开合合,马路上的车来来往往,信号灯红、绿、黄的跳来跳去。

“灵子!”小音一手拿瓶酸奶,一手挽两只硕大购物袋袅袅亭亭过来。

“坐啊。”灵子头也不抬,继续歪着头慢慢用牙磨指甲,时不时看一看是否咬齐了边。

“哎呀,我是不是迟到了?”小音说着“砰”的放下手里的袋子,抬腕看表。

“等您大小姐逛完马路,什么节目都结束了。”灵子没好气。

“对不起,对不起,西渡呢?他是不是唱完了?”小音探头张望。

周末的酒吧里塞了许多人。灵子突然听见一把女声悲切切,

“我拿这烟去烫,去烫,满以为会烫个洞出来,哪想到,只有些许焦痕,一吹就散了,还是我这烟的灰烬。他怎么就不痛呢?!你说,你说!”

接下来会有桌椅摇撼的声音吧,灵子不由得侧耳细听,却仍是一室的嘈杂。转了头去看,只见一帮年轻的孩子,言谈举止间,分明是附近戏校的学生。臂弯里靠着美娇娘,呼呼喝喝的,十分扎眼。

灵子微微皱了皱眉。

“小音,你有没有听见有个女孩子在抱怨?”

“抱怨?什么抱怨?哎,西渡去哪了?”小音东张西望。

“西渡和他朋友一块儿出去玩了。灵子有些心不在焉。近来似乎出现了幻听,总是听见有女孩子的声音在埋怨爱侣。是不是因为自己工作太辛苦了?

“哎呀,你就别咬手指甲了,再咬,就没了。”小音有时候口气就象个当妈的。

灵子想想觉得好笑,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咬手指甲这个坏习惯是从小就有的,每次都咬得秃秃的。那时母亲隔一周就要检查一次,一看没有新指甲长出来,就是一顿好打。偏灵子倔强,死不认错不说,还强词夺理,说是指甲里有钙,咬指甲是为了补钙。母亲气得脸发白,磨了鸡蛋壳做成粉,让灵子喝。

钙是补了,习惯却也没改。母亲后来试过很多种法子,涂辣椒水、用针戳,想得到的法子都试了一遍,可这个习惯象那历经风吹雨打刀砍火烧的蓬蓬野草,有着顽强的生命力。

最终是母亲放弃了。

一直到现在,灵子心里难受的时候、闲得无聊的时候,还是会一个人坐着,慢慢地,机械地,咬着自己的手指甲。大脑在那样的时候通常保持了一种疲惫的状态。一片空白。不想也不能改变,哪怕是稍稍移动一下坐姿。

血珠一点一点绽放成亮丽,在灯光下如同一朵绝艳的玫瑰。

一种痛,可以转移另一种,灵子不愿意心痛。

有一日和朋友常德坐在长廊上喝咖啡,说到后来一时无话,灵子又开始细细咬指甲,常德坐在一旁呆呆看着,看着她咬完一只手再咬另一只手,竟大赞灵子可爱,

“法国少女最喜当众咬指甲,自是天真无邪,十分可爱。”

又凑近了细细打量灵子,灵子大惑,不明白他在看什么。

“欧洲人眼中最性感女郎,应有点点芝麻雀斑。”灵子笑得前仰后合,第一次咬指甲咬得半途而废。

“情人眼里出西施”,灵子不以为怪,常德对她的隐隐心意她是明了的。只是当事人手中拿好的,是早已安排好的剧本,时间不同,场合不同,情节自然不同。怎能轻举妄动,随意更改?

“要是跟小音说,这咬指甲里还有许多名堂,她一定又会说我狡辩。”

灵子凝视自己秃秃指头,忍不住地笑。

“笑什么嘛,真搞不懂你,算了,来看看我新买的鞋子。”小音一边说,一边麻利的从一只塑料袋里取出一只大纸盒。

一双驼色的浅口鞋。鞋面制成褶皱,鞋头尖如锥子,微微上翘,散发出浓浓的女人味。

“我在美美看到过这种式样,要几千块。今天我把长乐路、陕西路、淮海路、襄阳路兜了个遍,总算被我找到了。开价890,后来被我还到600,好不好看?好不好看嘛?”

“不错,挺适合你的。”

“是吧,还不错吧,你啊,就是不会打扮自己,一天到晚牛仔裤,运动鞋,你也不难受?

还有这头发,那么黑,那么厚,一点层次感都没有,整个儿一朵乌云扣在脑门上。”

灵子扑哧一下笑出来,“你有完没完?我不像你,你成熟,你妩媚,你性感,我嘛,就做你的陪衬人好了。”说完,继续啃她的手指甲。

“灵子,电话!”穿着黑色制服的Waiter探出头来。

“肯定是西渡的!”灵子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直冲进酒吧。

“你啊,算是中了西渡的邪了。”小音随口咕哝了一句。

透过玻璃窗看过去,灵子已经坐上了吧台。

3

“我要和朋友出去玩,今天就不送你了,你自己回去吧。”西渡的声音隔了话筒传过来,一字一字。

“那我跟你一起去玩?好不好?”

“不用了,你先回去吧。”西渡有些不耐烦了,“我哥们已经说我了,到哪儿都带上女朋友,烦不烦啊?”

“那我……”

“你放心,这里都是男的,听说新天地的LUNA有菲律宾乐队演出,咱们瞧瞧去,看看是他们的技术好,还是……唉,不说了,他们在等我呢。”说着,“啪”一声挂上了电话。

电话兀自“嘟嘟嘟嘟”空响着,黑色的听筒慢慢从手里滑脱,悠悠的荡来荡去。

灵子定一定神,挂上听筒。

美好的周末、浪漫的周末、整整等待了一星期的周末,就这样烟消云散。

“小音,来,进来喝酒。”灵子伸手唤小音。

“我才不喝酒呢,酒精对皮肤不好。你也别喝了,我这儿有酸奶,自然又健康。”

小音说着递上手里的大瓶光明酸奶,她对自己的皮肤是很重视的。逛街逛得口渴了,从来不喝可乐、雪碧,一概称之为“垃圾饮料”。有时为了应酬,陪客户去酒吧,也只点“白俄罗斯”这样掺了很多牛奶的饮料。

光有学识谈吐,没有一张漂亮面孔,金龟婿不会自动找上门。小音心里很清楚。

灵子摆摆手。

“给我一杯‘长岛冰茶’。”说着伸手掏钱。小音只看见她的手在口袋里迅速地划拉来划拉去的,一会儿拿出一张出租车票、一会儿又掏出一张IC卡,好不容易从口袋里扒拉出一堆硬币,又稀哩哗啦的滚落了一地。忙不迭蹲下去拾,手指在地上飞快地划动着,一连拣了好几次都没能全部拣起来。

“灵子,灵子,你怎么了?”

灵子不说话,只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玻璃杯。

小音无奈,只好陪灵子一同坐在了吧台上。吧台的高脚凳高高的,脚悬得不着边际,晃不起来又踮不着地,人就象在半空里,不知身在何方,情归何处。小音不习惯,索性袖了手一旁站着。

长岛冰茶缓缓流进喉咙,热辣辣的刺着,刺得灵子眼眶微微泛红。

“难道哥们真的比女朋友更重要?”一脸不甘心的怨怼。

“怎么?非要你绑着我,我绑着你才罢休?”小音开玩笑。

“我一星期才见他几次面?他平常干吗不去玩?”

“看你平常也是个挺聪明的人,怎么就不明白,你们是在恋爱,两个人有交点,但是两个人还是两个人,你们的生活是不同的。他不可能为你改变,你也一样啊。”

都说恋爱让人愚昧,平时挺通透的灵子也……自己现在是没恋爱,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那样呢?算了,连男朋友都没有,有什么可想的。小音苦笑笑。

刚认识西渡的时候,他到上海才一个多月,没什么朋友,星期六星期天就和灵子粘在一块儿,有时瞎逛,有时就坐在人民广场的长凳上说说话,看着鸽子飞下来吃金色的玉米粒儿,蹒跚几步再“扑”一下飞到半空。

后来,他的朋友越来越多,很多时候,他不再需要她。好日子真是一去不复返呢……

熟悉的旋律适时地响起,把回忆打断。灵子打开手机。

“你现在在哪里?”

一听是西渡的声音,灵子连眼神都温柔了,“我还在酒吧,跟小音在一起。”

“你来接我好不好?我喝多了,人很难受,想吐。”

灵子约了小音一块去。

远远就看见西渡扶着墙过来,脚步踉跄。

“对不起,灵子,我喝多了。”

“你不是说去切磋琴艺的吗?怎么会喝醉?你说话不算数!”灵子心痛,声音陡然提高八度。

“他们灌我嘛,你是知道我的。”

“是啊,酒量不好还要逞能,你就喜欢装豪气!”

“来者不拒,来者不拒!”

“看看你交的狐朋狗友!还做音乐呢,整天吃喝玩乐的,不学好!”

“灵子,你对我好一点好不好?不要对我那么凶了。”西渡的声音软软的,“我们打车回去吧,好不好?”

灵子怔一怔,心里不禁泛起丝丝柔情。一旁的小音已经招停了一辆计程车。

一进门西渡就开始吐,灵子本不想理他,终于不忍,绞了一把热毛巾替他擦拭嘴角,

“灵子,你在吗?”西渡摸索着抓住她的手。

“在,我在。”她轻轻拍一拍他的手。他的手还是那样瘦,粗粗躁躁的,细细长长的青筋蜿蜒着。

前几天朋友常德去喝朋友的喜酒,第二天碰到灵子,就跟她说,“哎呀,我这手今天可烫了一天了。”

灵子摸一摸他的手,“不烫嘛,怎么,你觉得不舒服,发烧了?”

“不是。是我这手啊,昨天被新娘吻过了!

昨晚我们闹新房,想了一个游戏,把新娘的眼睛蒙起来,让她摸十个男嘉宾的手,看看她是不是认得出她丈夫的手,认定以后还要吻一下的。

她蒙上眼睛前还摸了很久她丈夫的手,说记住了我们才开始的。她丈夫排在第二个,她一下就过去了。我排在第四个,她一摸就不肯放手了,说就是这种感觉。

她表姐就在旁边起哄,说这只手选得可真不错。别人就说,是不是?你要是肯定了就要重重的吻一下。她毫不犹豫就吻了。哈哈哈。”

“那她丈夫什么表情?”灵子好奇。

“当然很尴尬……”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西渡的声音低低的,好象走了太多的路,终于支持不住。

“你以前很温柔的,你记不记得?那一晚,风拂乱了你的头发,你的脸,隐在月色里,无法分辨,你很温柔,牵住我的手,那时我就希望,我们可以一直走下去。”

灵子静静的听着。

“是我不好,我应该陪着你。

我以后不和他们在一起玩了,我不想,失去你……”

声音渐渐低下去,他睡了。

“如果那个新娘是我,我一定不会吻错手的。”灵子轻轻拿起他的手,放进被窝,“你的手上有那么多茧子,你哪个手指的指甲缺一块,我都很清楚。我决不会认错。”

4

关上灯,锁上门,灵子疲累得软软靠在门上。一旁的小音看看表,推了推灵子。

“小音,我不想睡觉,我睡不着。你陪我走走吧。”

可能是喝多了酒,去接西渡的时候灵子的头已经很痛了。折腾了一阵后痛得更是厉害,就象有人拿了把锤子一下一下地敲,走一步就震一下。路上的树影也跟在风的后面起劲摇,摇得灵子一阵阵晕。小音就交了伞给灵子,让她拄着走。

她们刚从西渡家出来那会儿天气还正常,走出去一站地就有了风,风一阵一阵刮,小音就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