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文学成都·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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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天启皇帝和奶妈(1)

何大草

客奶奶被宣入宫,是万历三十三年的事情。此前,她一直住在菜市口南边临街的木屋里。客家是北京五代以上杀猪卖肉的屠户,两间门面,两副肉案,每天客父领着四个儿子杀猪、开膛、片肉。猪在一阵凄厉的尖叫后,最后都被像旗帜一样地挂起来,向熙来攘往的人们招摇着。她是长女,也是独生女,虽然生在屠户家,也是有个闺名的,父母叫她春桃,弟弟们叫她桃姐,等身子长了出来,左邻右舍又改口叫了她桃姑。春桃也罢,桃姑也罢,她都是有气力,也有心计的,不只是跟熟透的桃子似的,只拿来看的、捏的、吃的。她既受了宠爱,也就当了一半的家,替父母算钱管账,给男人缝衣纳鞋。闲时候,她也读一点唐人的传奇,宋人的平话,字都是母亲教的。母亲曾经是大户人家的丫头,陪过大小姐念书。除此之外,春桃还要帮母亲下厨。母亲总把卖剩的猪蹄塞满一锅,炖在炉上,煨到天晚,煨得将烂未烂,使筷子夹上一夹,娇嫩得颤颤巍巍。那汤则浓而又浓,雪白、肥腻,晚上掌灯吃饭,一家人嘴里呼噜噜山响,说不出的热气腾腾。菜市口的四

街八巷都知道,客家最著名的有两响:早晨杀猪,晚上喝汤。春桃自小被厨房的水汽蒸着,也被猪蹄的浓汤养着,一直就是白白嫩嫩的。过了十五岁,她身子发了些,白嫩就变得有些白胖了。但她的胖,还是很有腰身的,动作也是利索的,一对杏子眼安放在她白胖的脸上,总闪着乌黑发亮的、温和、沉着的光。菜市口是刽子手行刑之所,囚车载着死囚过来的时候,看热闹的人把那儿围得水泄不通。午时三刻的太阳晒得人头皮发痒,心里发怵,无数贼溜溜的眼珠都射到鬼头刀的锋刃上,射出一片慌乱的光。光嗖地一闪,人头飞滚出去,鲜血喷起来,人群一齐跺脚,举双手喊:“好!”简直就像在戏园子看戏。桃姑也是逢刑必看的,而且一声不响,愣愣地往人堆前排钻。有一回血飞起来,溅到她下巴上一大滴,她竟浑然没发觉,后来就结成了一块痂。母亲见了,给她擦了半晌也没擦下来,惊问这到底是什么?她照了镜子,淡淡道,“猪的血。”

街对门住着姓侯的菜贩,脚勤、手勤、嘴勤,童叟无欺,生意也总是兴旺的。侯家独子二郎(因为独子,所以忌奇),长桃姑一岁,虽然也算父母掌上的珠子,却是很懂得孝顺、俭朴的,最好吃一口的东西,无非刨一碗炸酱面,嚼十几瓣生蒜。只是他脸上有些麻子,右脚微跛,性格就自然腼腆。桃姑爱看杀人,他也想看,就拉了她的手,跟着往人堆里边扎。等到鬼头刀一举,他就尿了裤裆了。再一见血,就软软地晕死了过去。桃姑把他拖回家,侯父搓着手,不知道应该怎么谢。侯母叹口气,说,“这姑娘的命也忒硬了些。”但侯家找摆摊的瞎子算了命,说二郎孱弱,服硬,硬才扶得住。桃姑十八岁,侯家请媒婆来说媒,要娶桃姑做媳妇。客父、客母问了问桃姑,桃姑没有顺从,也没有不从。等到秋深了,皇上杀囚犯,客家杀肥猪,北京城南的市井小民储备了侯家的大白菜要过冬,桃姑就嫁了过去:一街之隔,爆竹还没有响完,她就顶着一顶红盖头,自己走进了侯家门,替二郎省了多少轿子钱。

婚后的桃姑,只变了一点点,就是回娘家喝汤时,屁股上跟了跛脚的侯二郎。二郎总提着两节新鲜的莲藕、一袋又老又硬的花生米,憨憨地往汤锅里边撒。莲藕的芬芳和老花生米的油脂煮出来,和猪蹄的肉香沆瀣一气,是有锦上添花的意思的。然而,二郎不明白(也许他装糊涂),莲藕、花生米煨猪蹄,本是产妇催奶的偏方,桃姑天天喝,没有把奶水催出来,却把奶子催得更大了,就像胸衣里边捂了两只兔。兔子是要蹦跶的,桃姑的奶子就在胸衣里寂寞地蹦跶了多少年,可总也怀不了身孕。直到桃姑过了二十五岁,二郎都把念想掐死了,他老娘都撺掇着要给他娶妾了,她的肚子忽然就挺了起来,如一夜大雪后,雪地上忽然站起了雪娃娃!

怀胎十月,二郎从不让桃姑下过炕,花生米煨猪蹄汤,都把她养得快成一条肥猪了。然而,养到立夏,已经整整十个月,桃姑却没把孩子生下来,拍拍肚皮,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二郎坐立不安,公公成天搓手,婆婆冷笑,“看你要给我等个什么好时辰?”桃姑不说话,说了又有什么用。又挨了三四十天罢,掌灯的时候,她小弟弟给她送汤来,顺便说些道听途说的事,给姐姐解解闷。“今天有个买肉的顾客说,他家骡子生了匹小马驹,可笑不?”桃姑变了色,低声呵斥,“有什么可笑的!”弟弟赶紧换了个话题,说,“今天一早,全北京的喜鹊都飞到紫禁城去了,知道为什么?”桃姑说,“领报喜银子罢。什么天大的喜事呢?”弟弟说,“慈庆宫里,皇太子的侍妾替他生了个皇太孙,九斤一十一两呢,你说怎么钻得出来呢?”桃姑笑笑,刚想说一句什么,下身一阵惨痛,就哼哼了起来。弟弟惊问:“姐你怎么了?”桃姑呻吟道,“我生了。”许多的羊水和血把炕全都弄湿了,一对双胞胎像是被山洪冲刷出来的,泊在她两股大腿的交岔处,哭着,哇哇地叫着,一刻也不停!

二郎使称菜的秤给两个儿子称了重,共是八斤零七两。桃姑的奶子,一个儿子咬一个,憋了多少年的奶,泄闸似的朝小哥俩的嘴里灌。然而,奶水很快就把两个小肚子灌满了,甚至都把他俩呛住了,而她硕大、饱满的奶子还是发胀的,胀得酸叽叽地痛。二郎自告奋勇要替她吸一吸,但她泪眼婆娑地不答应。做二郎媳妇她是恪守妇道的,只有一件事宁死也不干,就是他吮她的大奶子:她嫌他嘴里总有蒜臭味。

三天后,一顶黄轿停在侯家的门前,一个干瘦的老太监奉上一

只蒙了锦缎的托盘。二郎把锦缎揭开来,一百两金元宝照得他眼发黑,差点就要哭出声来了,他何曾见过这么多的钱!慈庆宫的人访遍北京城,最后选了桃姑给皇太孙做奶妈。当然,她可以去,也可以不去。但她看了看二郎,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公公还是只会搓手、叹气,决定最后还是婆婆做出的,“去”。婆婆说,“有这堆金子垫了底,什么事情做不成?几辈子都花不完。我都替你们两口子攒着罢,我不吝用在孙子身上的。”桃姑就被两个小太监搀扶着,慢慢挪上了那顶黄轿子。那一天奇热,轿子走了一箭地,桃姑的汗跟豆子似的,从鬓角、额头、全身的各个旮旯涌出来,不住地滚,即便脸上有纵横的泪水,也都被滚滚的汗水淹没了。她把轿的窗帘撩起一小角,看见二郎正跛脚追上来,嚷着俩儿子还没名字呢,他让媳妇拿主意。桃姑把头向窗外探了探,踌躇而柔声地说道,“就叫国兴、家兴罢,啊?”

桃姑已经是慈庆宫为皇太孙寻的第七个奶妈了。北京城够大了,但要为皇太孙朱由校找个合适的奶妈,却是千难万难的事。她的孩子要和皇太孙是差不多同时出生的,也就是说,恰好是在哺乳期,而且一定是清白人家的女子,要健康,白净,端庄,而且亲切和温和。同时符合这些条件的,已经少之又少了,但最后决定她去留的,却不是太监、太子妃,甚至不是皇太子朱常洛,而是那个只会哇哇大哭的奶娃娃。前边六个千挑万选进宫的乳妇,太孙的嘴碰一碰她们的奶头,就撇开去,哇哇大哭着,用脑袋把她们统统拱出了宫。在桃姑到来前,他一直在重复做着一件事,咂一口米汤,就接着野声野气地号。他号了不止一天一夜了,哭声穿过上百道的门,传到午睡的万历皇帝的耳朵里,他吃了一惊,还以为是宫中虎啸呢。他最宠爱的郑贵妃正在枕头边侍寝,撅着嘴告诉他,是他自家的孙子在哭闹,因为他饿得发慌了。万历皇帝慢慢地转了一圈眼珠,咕哝出两个字:“胡闹。”就又翻个身,拥着郑贵妃睡着了。

桃姑也被皇太孙炸耳的哭声震蒙了,把她两个儿子的哭声加起来,也未必有他一半哭声响亮。天是那么热,她流了很多汗,轿帘一掀开,只看见黄色的琉璃瓦和黄色的帷幔上,大团的光在哧溜地奔跑着,她脑子嗡然一响,腿一软,就朝地上坍下去。太监和健妇们的手立刻就把她托了起来,上边一级的台阶上,皇太子朱常洛正捻须看着她,看得都直直地发呆了:那件被汗水湿透的衫子粘在她身上,把她胴体的秘密都暴露了出来,颤巍巍的大奶子,浑圆的肚皮,还有翘得老高的屁股,都在湿漉漉的衫子下压抑着、焦灼着,而她被炎热天气和皇家灿烂的光芒弄得昏沉沉,她的眼虚着,嘴微张着:正是在她说不出的疲惫与娇弱中,大悲大慈的母仪一点点地显现了出来,并让那些久居天庭的太监和健妇都谦卑地垂下了脑袋,就连皇太子也不自觉地侧了侧身子。就在这一小会儿的时间里,她沉重的身体,就像一只玻璃器皿一样,被小心翼翼地托到了皇太孙的床沿边。

蚊虫的叮咬是不分皇家和小民的,所以皇太孙的床沿边也垂着蚊帐,而且层层叠叠,好像是无穷无尽的。屋子里纯金的兽炉中,燃着天竺的线香,蚊帐上则洒过薰衣草的花露水,那哭声就是从这迷乱的芬芳里喷发出来的,桃姑想到她家杀猪时惊心动魄的尖叫,心头重重地一沉,汗水再次大面积地冒出来,把身子弄得完全湿淋淋的了。她稳了稳,把蚊帐一层层揭起来,把头一点点地探进去,在她看清楚那个紫禁城未来的小皇帝之前,她先看到的是一只硕大无朋的大脑袋,比一只做瓢的葫芦还要大,然后才是一个光屁股的奶娃娃。有刹那的踌躇,她不知道该怎么侍候这个小主子,但这个饿得发慌的小主子突然弹了起来,扎进她怀里,并用头和嘴,用拱走前边六位奶妈的方式,有力地拱开了她湿透并变得跟绳子一样的小胸衣:她壮若硕兔的奶子猛然蹦出来,比他硕大无朋的脑袋还要大,而且是一双。她的从没被成年男人吮过的奶头高昂着,有两团乌红的乳晕,还长着十几茎长长的卷毛,就像一对让人发愁的夏莲蓬,——小主子老气横秋地叹口气,吧嗒一声咬上去!

屋里、屋外,整个的慈庆宫,都顿时安静了下来,就连横梁上

的老鼠,屋檐上的麻雀,都竖起耳朵在聆听,那从层层叠叠的蚊帐深处传来的咕咕的水声。咕咕的水声在太监、健妇,当然还有皇太子耐心的等待中,有力而均匀地响了很长的时间,长得仿佛过了一百年……后来,天慢慢地黑了,应该是麻麻黑罢,什么都听不到了,宫里的仆从们跟着太子,踮起脚跟,轻而又轻地走进屋去,拨开蚊帐的一条缝隙,那床已经成了香气迷人的一张床,娇蛮撒野的皇太孙,已经含着他奶妈的奶头,睡着了。桃姑的两只胀得发痛的奶子被前所未有地吸过后,松松地耷在凉席上,和她的身子一起睡着了。

皇太孙朱由校吸桃姑的奶子,吸了一年又一年,就像要永永远远吸下去。这很不符合宫中的规矩,但是在皇太子的旨意下,公公、宫女每次强行断奶的努力,却都被皇太孙用他杀猪般的哭叫声,叫断了他们的念头。

万历三十八年十二月,五岁的皇太孙曾遭遇了他平生第一次真正的危机。那个月,他的弟弟朱由检降生了。当一顶黄轿抬着朱由检的奶妈来到宫里时,皇太子像被忽然点醒了,他仿佛又一次明白,五岁的长子还在吃着奶妈的奶。这位皇太子在等待皇位的漫长岁月里(他等了有足足的四十八年呢),时间把他变成了一个肥肥胖胖,并总是倦怠和瞌睡的人,而且并不能得到万历皇帝的欢心。在乾清宫和慈庆宫之间弯来拐去的小道上,每天都会吹来这样不祥的消息:皇帝又在盘算废掉太子,新立郑贵妃的儿子为储君了——而天可怜见,这事总算又被大臣们以礼制的名义压了下去。没有人比皇太子对“旦夕祸福”有更深切的体会了,他逃避命将不测的唯一办法,就是让自己保持在昏沉沉的状态里。然而,也有所例外,那就是他蓦然从昏沉沉中被唤醒的那一刻,也能采取为数不多的断然的行动。譬如,他在午后的床沿边心血来潮地宠幸一个还端着汤碗的侍妾,直接导致了次子朱由检的出世。再譬如,当他一下子想起五岁的长子朱由校,这个可能君临天下的龙子龙孙,还在吃着奶妈的奶水时,就坚决地吐了三个字:“不像话。”

那顶黄轿把桃姑送回了菜市口。这一次,皇太孙没有哭,他甚至是不声不吭地接受了奶妈出宫这一巨大的变故。但是,他在不哭的同时,也不吃不喝了。如果几个健妇按住他,强行给他灌燕窝、参粥一类的流质,他事后会全部呕出来。皇太子怒不可遏,骂了声“贱种!”扇了他一耳光。结果他挣下炕,一头撞在龙柱上!他的脑袋原本奇大,因为绝食,脖子、肩膀以下瘦得不行,这就显得脑袋更加可怜巴巴地大了,就像一个巨葫芦的空空如也的壳,撞破一个洞,将什么都没有了。风声传到乾清宫,万历皇帝正和郑贵妃下棋,顿时龙颜不悦,把棋盘搅了,还踢了一脚郑贵妃的爱猫,骂道:“愚不可及!”太子吓坏了,在昏沉沉中把他爹骂的这四个字想了一天一夜,却悟出了另一番道理来,当皇帝真好,随便说一个模棱两可的词,可以把人(可以是天下人)绑在这个词上打转,一直到晕死。但太子不想死,他还想当皇帝。他醒过来,把枕边的太子妃(也可能是尚膳监的厨娘罢)摇醒了,咕哝说,“孤即便当一月皇帝就死了,也是心甘的。”枕边的女人总是体贴的,温言说,“太子做了万岁了,万岁如何会只有一月呢?”明晨日上三竿,太子醒来,揉着眼睛给太监们下旨,“太孙非常人,非常人就用非常之规罢,啊?”太监们听得似懂非懂,但退出去的时候,还是明白了,要把皇太孙的奶妈接回来。

桃姑这一次回到慈庆宫,已经不是桃姑了,甚至不是奶妈了,她成了“客奶奶”。“奶奶”是对她尊贵的称呼,是对她的再一次的命名,也是对她的一双硕乳(奶和奶)的由衷的敬意,——这最后一种说法来自唯一能够用嘴触碰它们的皇太孙,他吸了客奶奶的一只奶子和另一只奶子,总会反复拍打着它们,心满意足地咕哝说:“奶、奶”“奶、奶”,“客、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