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开始为了另一个人改变的时候,往往已经注定日后无怨无悔。
房间里关了灯,只有窗外的星光,叶城今夜有些阴,云层厚重,连月光都变得浅薄。
莫桑刚好喜欢这样的夜,安静,像苏黎世。
阴天的夜晚总让人百无聊赖,她那时候喜欢在阁楼上透过瞄准镜看远方的广场,夜晚的游人,彩色气球,走失而哭泣的孩子。
以及一路瞄准K,在街角,在面包店,在他抽烟的小巷,直到他慢慢走回来,回到她身边。
K说这不是好习惯,瞄准镜背后的目标要明确,他们才能一直活下去。
但莫桑是个女人,说到伪装她完全不合格,她太自我,奢望她的目光时刻陪伴爱人。
她那时候还那么年轻,爱上从小仰慕的人,跟着他,全世界都能抛到脑后。
而今晚,莫桑倒在那里直接拿酒瓶往下灌,好像是故意糟蹋东西来折腾,但奇怪的是,那个看上去应该是来充好心的男人,竟然一直在她身后坐着,连句话都没说。
酒是红酒,Mouton酒庄的东西被她当水,这在唐颂家里算不了什么,是他最终想起她的伤口,还是没忍心,拿这种不醉人的东西来糊弄她。
莫桑也没挑剔,呛了一口,开始摸索着拿了酒杯,一杯一杯就着眼泪一起喝,喝得烦了,回身看着坐在沙发扶手上的男人,他一条腿微微曲起靠在沙发上,就这样抱着双臂靠在那里。
屋子太暗,因而看不清表情。
但这样的夜晚以及唐颂一如既往的态度,让她有点愤恨。
莫桑生气地看着他,足足有一分钟,谁也没动,但她却发觉了黑暗里的男人气质迷人,她走过去,恍恍惚惚踢倒酒瓶,绝佳的宝色红液体带着芳菲气味散开一地。
唐颂依旧没动,直到这只微醺的猫靠近,她以前所未有的妖娆姿势环住他的脖子,然后非常不高兴地问:“四少真吝啬,你们这种人,不都是……嗯,那句话怎么说,千金买一笑吗?你就拿一瓶红酒安慰我?”
他笑了笑,声音轻柔,却绝不弱势,他说:“八万块被你撒了一地,还嫌我不够慷慨?”
进入后半夜,半山上的别墅四周亮起照明灯,光线缓和了一些,唐颂看清她的眼泪不住地往下落,人却还是很平静地看着他。
她勾着他,低声说:“我收回白天的话,给我一瓶Napa Valley,我就答应你。”
再不羁的猫,只要它存心想要勾引人,那么诱惑力绝对可以超乎你的想象。
如果是这世界上其他任何人,莫桑都会赢,但偏偏她选中的对手是唐颂。
气氛非常暧昧,但唐颂还是坦然地靠在那里,随她抱着自己,目光端端正正毫无波澜,甚至还抽空赞赏地评价了她的眼光:“果然,猫不能惯。我也只有两瓶Napa Valley的酒,舍不得给你浪费,等你不哭的时候,我们一起喝。”
他说完叹了口气,伸手顺着她的长发抚过她的头顶,温柔地拍了拍她。
“别拿我当猫,也别在我面前提‘猫’这个字!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她一字一句说得非常狠,像从身体里撕咬而出。
他拍她的动作明明很随意,但刺激到了莫桑,她抬手就劈了过去,没想到她的手腕却被唐颂稳稳扣住,他连姿势都没动,还是那个表情看着她:“嗯?”
莫桑虽然喝了不少酒,但还能清醒地意识到,以唐颂养尊处优的状态,怎么看都像那种被保护周全却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少爷。可是以她的身手,刚才那个动作下来不过眨眼的时间,几乎近身搏击,唐颂却连动都没动就拦住了她。
她意识到这一点后不由自主地松开手,向后退,轮到唐颂不放人,又把她拉回来。
他低声问:“怎么?逗我的是你,现在想跑的也是你。好了,别闹,听我说,你刚才要答应我什么?我不记得向你提过要求。”
莫桑被他抓着,于是干脆放松身体靠在他怀里,闷声笑着说:“你喜欢我吗?不喜欢的话,你把我藏在你家里做什么?”她仰脸看他,唐颂温和的下颌线有非常优雅的弧度,她继续说,“足够强大的家世,又是单身父亲,虽然不知道孩子的母亲出了什么问题而被你处理掉,不过,你这样的男人我很理解。你很好,比起黛西陪着鬼混的那些男人好太多,我为什么不跟着你呢?起码这段时间我不用再被追杀,是不是很划算?”
她嘴角还有深红色的酒液,唐颂用拇指一点一点帮她抹去,然后突然俯下身狠狠咬住她的嘴唇,带着强烈的惩罚性质,力气之大让莫桑一时惊住,直到她感觉到疼的时候,她都忘了要反抗。
莫桑嘴角涌出一丝血,唐颂终于放开她。她回过神来,表情冷冷地退后,气氛降到冰点。
唐颂的语气多了一些严厉,他一字一句告诫她:“我不知道这句话你有没有和其他人说过,但是,再让我听见你说,下一次就不是这么简单了,知道吗?”
她擦了血丝盯着他,那一刻唐颂几乎做好了她拿回东西拔枪相向的准备,但是莫桑没有,她站了一会儿,终于败下阵来,然后坐在地上,看着他说:“唐颂,你有时候伪装得不够好,你的自以为是让人讨厌。”
她应该感谢他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让自己冷静下来,眼泪不再流,酒的力量也不再那么管用。
唐颂想了想自己这二十八年,似乎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讨厌”两个字。
不过感觉还不错,他有点好笑,随即点头,他知道她哭了一夜,只有此刻才放下戒备。
所以他轻声问:“现在可以告诉我吗,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我脱离组织,因此他们三年前就想杀我,但是没成功。现在Leader在叶城发现我的行踪,跑回来处理我。”她简简单单说完,又看了看他,“具体是谁你不会想知道的。”
唐颂没接话,莫桑玩着地上的酒瓶,推着它滚来滚去,继续说:“那天我被击中,不能去医院,也不能回住处,只能混在行人里逃开,先想办法止血,但是遇到你。”
而后的事,自然不用再说。
莫桑今晚伤心,又喝了酒,折腾了大半夜终于累了,她说完之后长出了一口气,躺倒在地板上,长长的头发盖在脸上,偏偏睁着眼睛向玻璃之外遥远的夜空看。她有些困了,喃喃地问:“唐颂,你有没有去过苏黎世?”
那样永恒不变的夜晚,声色犬马的街巷,让她又爱又恨的一座城。
他依旧保持沉默。
“我爱他爱了十年,可是他给了我什么?他答应过我那是最后一次,然后和我一起去少女峰……可他骗了我,他想让我死……”
她到最后也没能去成那座闻名世界的雪山。
“知道我为什么叫莫桑吗,因为他当年给了我那把枪,上边有一颗天然的莫桑钻……它来自太空陨石的碎片,没有钻石值钱,但它是造物的恩赐……他说我就是上天的恩赐,是神的旨意让他带我回家。”
莫桑已经不再想流泪了,她慢慢闭上眼躺着,呼吸平稳,不一会儿就像睡着了一样。
唐颂起身过来推推她:“还有伤,去床上好好睡,莫桑?”
她伸手在地板上胡乱摸索,感受到来自唐颂身上的温度,慢慢凑近了他,靠着不动。
唐颂看了她一会儿,把她抱起来。
夜晚异常安静,房间里还有残留的酒香。
这个猫一样的女人穿了黑色的欧根纱长裙,睡着的样子显得整个人单薄而脆弱,和刚才恣意而为的模样全然不同,她刚才嚣张地问过唐颂“你喜欢我吗”。
他不是不回答,而是不敢回答。
唐颂轻轻低头,将脸贴在她的侧脸之上,很轻很轻,却郑重其事,像是已经濒临绝望的人,最终找回了失而复得的珍宝……仿佛他这一辈子再不能像今日这样激动,以至于他甚至在微微发抖。
但他却一直坚定地抱紧她。
唐颂贴近她的额头,黑暗之中,他的唇形异常温柔:“我爱你。”
怀里的人呼吸绵长,皱紧眉头,似乎做了梦。
他为她盖好薄被,轻轻关上门走出去。
那一晚莫桑做了十分混乱的梦,即使在她逃亡路上也没有过的情况。她不是能轻易喝醉的人,唯一一次,还是被苏黎世当地酒吧的人暗算。
但是昨晚她明明没有醉,却比醉了还累,直到她醒过来,她确定自己昨晚一定发了疯。
有那么很短的一瞬间,她看着唐颂的眼睛,几乎在幻想,如果他答应了她提出的荒唐交易,她会不会真的留下来?
这个念头本身就很荒谬,但她确实想过。
而后几天,两人都绝口不提那天晚上的事。李医生再次告诫莫桑,为了伤口着想绝对不能再喝酒。她敷衍着答应,开始积极恢复活动。
半山上的空气很好,周日的时候,莫桑走出前厅,想去前边的山路上走走。
唐颂这几天都没回家,沈叔说他最近比较忙,留在市里和陆少爷一起商量事情。莫桑找了一圈,糖糖也没在,于是整座房子里更显得无趣。
莫桑顺着车道散步,通往山下的路极为安静,带着薄薄的雾气。
远远有辆车开过来,莫桑刚看了一眼,车窗已经被打开,小孩子撒欢的声音传了出来:“红头发妈妈!”
莫桑笑了,冲那边挥手,于是黑色的车子停在她身边,糖糖的小脑袋从车窗里探出来,眉眼弯弯地看着她说:“我回来了,爸爸说过两天办完事回来补偿我。”
莫桑抬手摸摸她的头问:“那糖糖这几天去哪儿玩了?”
“没意思……”她低头嘟囔了一句,偷偷回身看了看车里,小声说,“爸爸留在市里,让小姑姑陪我玩,可是我不喜欢小姑姑……”
“小姑姑?”莫桑一时好奇,刚巧车门打开,有人牵着糖糖的手走下来,是个女孩,她吩咐司机先把车开走,她要陪小小姐散步走回去。
莫桑盯着对方利落的短发,她不过也还是个孩子,看起来顶多刚刚成年,十七八岁而已。
那女孩上上下下打量着莫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之后才开口,开门见山地说:“你就是糖糖一直说的那个人……对了,我是艾莉莉,家里人都叫我莉莉。”
第一次见面,但莫桑分明感受到了她对自己的不满。
不管因为什么,既然对方并非好意,莫桑也不愿奉陪,于是她象征性地点头说了句:“嗯,莉莉。”然后扭头准备先走。
没想到女孩脾气很冲,追过来就说:“你又不是我家里人,别乱叫!”
莫桑今天把长发绑了起来,气色好了一些,她微微皱眉,根本懒得看她:“小姑娘,我根本不关心你是谁,不过你现在最好让开,别无理取闹。”
莉莉青春年少,剪了一头随意的短发,一点修饰也没有,穿着年轻人最爱的T恤和牛仔短裤,整个人站在晨雾里朝气蓬勃。
她们彼此打量,一个暗自憋气,一个莫名其妙。
糖糖跑过来,看了看莉莉,又看看莫桑,然后拉住莫桑的衣角说:“红头发妈妈,这是小姑姑。”
说完这句之后,糖糖就拉着莫桑的手不放,她不好推开孩子,只能弯下腰把糖糖抱起来,抬头的时候,却看到莉莉不甘的眼神。
因为年轻,所以太容易动气。
都是女人,莫桑看出她表情里的嫉妒。
糖糖好几天没回来,缠着莫桑不放。莫桑一边哄她,一边站在原地打量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看到她被风吹拂的侧脸清静美好,因为不谙世事而留有清澈的目光。莫桑认真掐算起自己和她的年龄差距,最终挫败地发现没有想象中那么多,可为什么她们已经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莉莉脸上的所有表情都藏不住。
莫桑笑了笑,决定包容一个十几岁的大孩子,她率先让步,让糖糖先和对方回去。
“不要!小姑姑就会带我看动画片!”糖糖撇撇嘴,突然又无比渴望地盯着莫桑说,“红头发妈妈,我们出去玩吧?那边有条小路,可以下山的。”
莉莉一听这话脸色更不好了,伸手就要把糖糖拉过去:“她是什么人,你就乱叫!”
糖糖打死不和她一起走,干脆坐在行车道上大喊大叫。莉莉急了,过去拉她,孩子哇地就哭出来,喊得嗓子都哑了。
莫桑再也忍不住,推开莉莉过去把糖糖抱起来哄,小孩子搂着她的脖子可怜地呜咽,莫桑拍她的后背给她顺气,看着艾莉莉咬着嘴唇站在原地,不再打算跟她废话,转身抱着孩子就走。
“你到底是什么人?凭什么住在这里?”
对方第一次见到自己就这么大脾气,莫桑知道这里边必定有缘故,她头也不回地说:“你怎么不去问唐颂,他不是你哥吗?”
既然糖糖叫她小姑姑,那他们应该是兄妹的关系。
“他……”艾莉莉突然就哽住了。莫桑听出话外之音,回身看见她涨红了脸,年轻的女孩害羞起来就像是清晨树梢一抹鲜亮的桃花色,连她都有些感慨,若有所思地说:“难怪。”
“把孩子交给我,要是糖糖有一点闪失,我哥一定会杀了你!”
糖糖被她这一喊吓得直往莫桑怀里缩,莫桑抱紧了她,亲亲她的头顶,然后小声问:“小姑姑是爸爸的妹妹吗?”
糖糖这小坏蛋年纪不大,却比一般孩子聪明,她哭得一半真一半假,这会儿已经把眼泪都蹭在莫桑衣服上了,偷偷抬眼看看艾莉莉,摇头说:“不懂。”
这个问题超出孩子的理解能力了,但是艾莉莉显然不姓唐。
于是莫桑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和她说:“你不用这么紧张,我只是借住而已,你哥自然还是你哥,我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艾莉莉脸更红了,口气还很硬:“你别胡说!”
莫桑把小孩的眼泪擦干净,哄着她先回家去,保证自己一会儿回去陪她玩,小祖宗这才低着头被艾莉莉领走。
莫桑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的背影,心里一阵怅惘。
她十八岁的时候已经不是这样了,她的成长经历太过仓促晦暗,没有余地留给她长出青涩的轮廓。她从小就被迫学会如何在欧洲漂泊不定,跟着一个把她捡回家的男人为各国卖命,经年累月,肩膀留下旧伤。
她活动手臂,右肩隐隐作痛。
疼的时候才能让她想起来,好像就是十八岁那一年,她第一次和K表白。
那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说到底,一直是莫桑在骗自己,而K永远置身事外。他冷静得近乎残酷,是组织里最好的领导者。所以他才能最后做出决定,自保和爱情,前者更重要。
莫桑转身慢慢往树林里走,三年之后,她冷静下来,可以直面那一天。她终于明白,K从头到尾都在旁观,旁观她的依恋,她的爱慕,她的痴迷。
他也许需要她的爱,但这就像威士忌的冰块,需要的人才会选择。
终究没有人会为缺失冰块而戒酒。
何况那本来就是她一厢情愿,用来掩饰自己的脆弱不安,那时她必须牢牢握紧他,才能一路走下去。
苏黎世那一枪,他终于杀死了她过往的二十年。
莫桑深深吸气,山野寂静,日光倾城。
回到这座出生的城市,她像是重获新生的幼童,想要试着重新开始。
而叶城的另一端,有人刚刚拿起耳机。
“Dear Miss Butterfly,已经一个月了,你还没有让我看到进展。”
那边的声音柔美妖娆,像是上等的绸缎,连转折都润滑温柔:“别急,雪山之泪谁不想要?据我所知,叶城太子党很多人想出手,东西去向不明。不过真正出得起价,又养着纨绔子弟喜欢玩收藏的,不过两三家。”
男人缓缓点燃雪茄,声音喑哑:“那好,黛西,上边给的情报,紫金山庄的聚会你想办法混进去。叶城那几个家族养出来的废物,应该都会出现……”
“当然,放心。”
喑哑的声音隐隐透出愉快,带着扭曲的兴奋感,男人继续说:“另外,亲爱的,这几天留意你身边。我想我们的小猫要回来了。你要好好安慰她,也许她会有些怕我……但是别担心,传达我对她的思念,我爱她胜过爱生命。”
说完,男人低低地笑起来,他向半空中用手做了一个开枪的动作,吹起口哨。
那边的声音陡然拔高,激动到难以置信地喊出来:“莫桑也在叶城?”
没有回答,加密通话已经关闭。男人跷着腿看向窗外,叶城的夏天让人赏心悦目,他吐出一口烟雾,轻轻哼起了古典乐。
他的声音一如当年深情:“Without you by my side,I'm just a flame without the heat(没有你在我身边,我只是一束没有热量的火焰)。”
致最亲爱的莫桑。
猫科动物的习性有时候很不好,它们总喜欢自己光彩照人,而不在意邋遢的环境。
唐颂顺着楼梯往二层走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
他刚刚回家,女儿今天被送去幼儿园了,因此房子里很安静。用人说了这几天的情况,那天莉莉小姐过来了,但是她气冲冲坐了不到十分钟就走了。而莫小姐这几天心情不错,刚才还要了甜点吃,所以唐颂打破了自己必须换衣服洗澡的洁癖,决定直接上楼去看看她。
按照惯例,沈叔在上午一定会带人把四处都打扫一遍,但是现在刚刚下午两点,从楼梯到中间的卧室,一路上充斥着零食碎屑,还有红茶撒了一半,以及弄翻的两个杯子,甚至还有乱扔的衣服,黑色的蕾丝吊带。
房间的门开了一半,他敲了敲,里边没什么声音,过了好久,才有人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唐颂进去,就看见莫桑咬着一半的草莓派,长至腰际的红发散乱地披在肩上,手里正在给她的枪装子弹。
他淡淡地扫了一眼,柯尔特M1911A1,军用或者是职业spy(间谍)的最爱。那颗钻变幻出光亮,冷酷而又妖娆的美。
在她手里……嚣张的模样,气质相配。
唐颂把门关上,发现屋子里更乱,不得不摇头说:“我才走了几天你就弄成这样,为什么不叫人上来收拾?”
她看也不看他,嘴里咬着东西,只拿手上的枪比画了一下,她最讨厌有人跟着,何况……这也不算乱了,明明是他少爷脾气。
唐颂果然怪癖发作,他走过去把书桌上原本放着的笔墨都收好,又挨个去看他架子上的宝贝。莫桑吃完甜点,忍不住笑他:“别人收藏女人,你收藏东西。”
还没来得及换衣服的男人穿了墨蓝色的衬衫和长裤,连袖口上细微的压线都精准到一丝不苟,分明是最最简单的款式,但是穿在唐颂身上,总比它看上去考究。
莫桑右手转着枪,定定看他,唐颂站在古色古香的庞大木架之前,一语不发地低头擦拭瓷瓶,那动作温柔得像在拥抱情人,气质相合,温和秀雅。
她一边玩味地看,一边想起那天夜里他扣住自己的动作,一气呵成,不容反抗。
顿时莫桑愤愤不平,骂了一句:“衣冠禽兽。”
唐颂的动作立刻顿住,抬眼看她:“嗯?”
“没事。”
“你成语用得很糟糕。”唐颂终于放下那些古董,冲着莫桑走过来,直到两人站在矮柜之前。他看看她,似乎对她的气色颇为满意,于是伸手将她的长发拢到耳后,问:“谁说我不收藏女人?”
野心昭昭,目光深沉。
莫桑懒得理他偶然迸发的情调,隔开他的手,却被他拉扯回来,顺势揽住腰,她立刻挣动,而唐颂的声音就在她耳侧,他轻轻地说:“别闹,我看看伤口。”
谁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他们很容易做出亲昵的姿态,但谁也没觉得突兀。
好像早该相识,而那场大雨中的劫持,只是个玩笑。
莫桑还来不及想清原因,唐颂已经将她腰侧的衣服往上推了一些,看到只剩一层浅浅的纱布,他便将手掌贴上,然后抱着她的腰问:“我不在的时候,换药了吗?”
莫桑近距离地看着他,闻到他身上有很淡的茶香,没有烟草和酒精的熏染,他像那些清晨的雾,有着最干净的灰白色,却看不透。
她有一百种和他划分界限的方式,但也许是唐颂问得太投入,也许是他手心的温度很舒服,总之最后,莫桑心烦意乱地嗯了一句,算作是回答。
她开始回忆当时为什么劫持他,他像一场细细密密落下的雨,无所不在,潜移默化,让她一个居无定所的人,刚刚一个月就开始习惯住在他家的日子。
但是她不知道这场雨,究竟什么时候会汹涌而来。
所以莫桑想,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莫桑似乎很乖顺地被唐颂抱着,他把她黑色的棉质上衣放下来,正想抬手替她把嘴角的渣滓擦掉,她却已经开始行动。
手上转着的枪口调转过来,对准唐颂背心的要害。
莫桑眨眨眼,狡黠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唐颂无奈地叹了口气,慢慢摊开双手,松开她:“就知道你不会这么乖,又想做什么?”
她还没回答,唐颂的手机响起来,他用目光询问她,莫桑很轻松地用枪抵着他的后背,然后说:“接。”
打过来的人是陆远柯,唐颂接起来还没出声,那边已经急切地说:“听着,雪山之泪到了,我亲手把它锁在保险柜里了,还不谢谢我?”
唐颂终于露出笑意:“那就好,一定在山庄聚会前送到我家来,不然我不放心。另外,它的下落必须保密。”
电话随即挂断。
莫桑隐隐约约听见几句,拿枪顶了他一下,然后向后蹦上矮柜,坐着问他:“雪山之泪?”
唐颂点头,看到她表情变了,反问:“你也知道?”
莫桑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慢慢收了枪,似乎没心思再和他玩笑,她背过身问:“你不怕我说出去吗?我听见你说要保密。”
雪山之泪——三年前消失在苏黎世的顶级彩钻,它几乎成为了收藏界的传说,不但成色出众,而且重达十克拉,属世间罕有之物。它在灯光下的样子像极了瑞士少女峰,和欧洲最美的雪山皇后相得益彰。
泪形轮廓,蓝色光芒,它是永恒脸上的一滴泪,是男人一生的终极承诺。
都说见过它的人,没有一个不为之倾倒,不管是什么途径,太多人想要得到它,热爱收藏的金主纷纷设法把它弄到手。也因此,多年以来这颗钻石的下落成了谜,甚至有人怀疑它在苏黎世失踪,被当作跨国情报筹码,最终去向难定。
莫桑没想到唐颂连它都能弄到手。
她曾经在那座城里潜伏,亲手将它弄来,千辛万苦险些送命,最终将它交给K完成任务。而后,它竟然成了他灭口的动机。
这不仅仅是一颗钻石,里边隐藏的军火交易密码,才是各国争抢的情报,就算己方无法得到,也必须确保该钻石被毁。
她原本已经想要离开这里,此刻突然改变了主意。
唐颂隐隐约约觉察到了什么,看了她一眼却什么都没问。他自顾自过去倒了一杯茶,醒过一遍,又续上水,悠闲地坐在窗户旁边的藤椅上。
他身边的茶叶罐上有泼墨的几个大字——大红袍,极费工夫的茶,需要慢慢地品。
时光宁静,如同这栋别墅里的一切,中西合璧,优雅雍容。
他盯着茶叶随口闲聊:“这是沐城的朋友送来的,最好的大红袍,产量很少,只有他才能找到,试试?”
莫桑心里已经打算好,她把枪收了回去,看着他问:“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我是认真的……等我安全之后,一定答谢你。”
唐颂慢慢喝了一口茶,想也不想说:“好。”
莫桑被他弄得有点烦躁:“我没开玩笑。”
“我知道,所以我有个条件。”唐颂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品茶,莫桑走过去,在等他的条件。他慢悠悠地将茶喝完,然后把茶杯塞到莫桑手里,看着她微笑着说:“想让我帮你的话,晚饭之前,要亲手把房间里恢复原样,打扫干净,我有洁癖……哦对了,还有这个茶杯,这个也要洗干净,放回去。”
她捏紧了茶杯,看着他问:“就这样?”
“就这样。”
说完他就起身要出去,莫桑问他:“你不先听听我的要求吗?”
他温柔体贴地喊了用人拿打扫工具来,然后才说:“你忽然找我帮忙,肯定考虑过,我连雪山之泪都能拿到,一定可以帮你,是不是?”
她哑口无言,看着用人递过来的打扫工具和口罩,真恨不得过去扯碎唐颂那张温和微笑的脸。
衣冠禽兽,半点没错。
晚饭的时候,糖糖回来了,绕着屋子跑了几圈之后,终于被唐颂抓住去洗手。他们出来后有用人过来说:“莫小姐已经打扫完了,楼梯上我们也清理干净了。”
唐颂抓着女儿把她按在椅子上,一边把她手心里藏着要偷吃的巧克力逼出来,一边点头说:“好。”
用人又小声说:“可是莫小姐好像不太高兴……少爷,您不该让她来做这些的,我们去就行了。”
“没事,准备开饭吧。糖糖饿了。”
孩子年纪太小,见到零食就不正经吃饭,唐颂好不容易才把小家伙藏来藏去的糖果都没收了,教育她不许额外偷吃零食,糖糖委屈了一会儿,揪着桌布发现爸爸不吃她这套,于是只好放弃反抗,闹着要看电视。他让人把餐厅里的屏幕打开,刚好里边第一个频道就在播放《家有宠物》。
于是当莫桑愤愤不平地走进去的时候,就看到唐颂正盯着屏幕笑,而里边的节目很温馨,有人正在逗一只猫,这只小野猫刚被好心人领回家养,张牙舞爪,见人就挠。
唐家父女俩一大一小,正看得津津有味。
莫桑更生气,哼了一声甩开椅子坐下,她不太会用筷子,因此一般都吃西餐,她故意把刀叉弄得砰砰响。小家伙注意力都在电视里,听见动静扭头喊她一声,又迅速地盯着屏幕里的猫咪。唐颂忍着笑,慢条斯理地开始吃饭。
莫桑啪地把餐刀按在盘子上,看着唐颂说:“少爷,房间打扫好了,还有什么吩咐吗?”
电视里恰如其分地响起一句话:“当你的猫咪嚣张过头的时候,一味纵容不是好主意,适当给予惩罚才是对它的爱。”
窗外明艳的大丽花开得正好,和愤怒的女人相得益彰。
都是炽烈的美,赏心悦目。
唐颂的笑容更得意,莫桑把餐刀握在手里盯着他,剑拔弩张的时候,糖糖正好撅着小屁股翻过身,跪在椅子上开始往嘴里扒拉面条。
孩子大大的眼睛看看爸爸,又看看莫桑。她有点疑惑,小声地说:“红头发妈妈,你这里黑黑的。”
莫桑低头一看,她一头长发没空打理,吃相又不好,黑椒酱统统沾在发梢。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和唐颂的行为比糖糖还幼稚,这么大的人了……两人不约而同笑起来,唐颂拿起餐巾擦了擦手指,示意她坐过去一点:“过来,我帮你弄掉。”
她扔了叉子过去,唐颂看见她收敛全部锋芒,只是垂下眼睫安静坐着。这个样子的莫桑像是被拔掉刺的野玫瑰,风吹雨打之后依旧艳丽,却让人心疼。
他不由自主就会动摇,直接用手去碰那些黏稠的酱料。当一个人开始为了另一个人改变的时候,往往已经注定日后无怨无悔。
法式炸肉卷,以及带了水果酱的膀腿肉,餐厅里充斥着食物的味道,让人格外心猿意马。
莫桑抬眼看他,忽然问:“你不是有洁癖吗?”
“唔……”唐颂侧着脸,慢慢将她的头发理顺,他似乎很喜欢她的长发,手指流连其上,远超乎应该停顿的分秒,“对自己的所有物,就不会计较,就像我不会嫌自己的手指脏。”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里竟然腾起微微的酸楚,让她恍然想起那个遥远的国度,雨后灰蓝色的天空。
唐颂,她确实不曾留心过这样一个男人,温文尔雅,像晨雾一样让人看不透。那几年她受雇佣行事,就算没有任务的时候,她们也必须将自己融入人群消失不见,成为路上最普通的某某,完全没有时间去和这种少爷扯上瓜葛。
但为什么他总像命中注定,好像那场劫持预演过一千遍。
最终她的动摇被糖糖打断,小家伙咬着手指跑过来,没两下就爬到唐颂膝盖上,哼哼着撒娇,想要养只猫。
“不可以,糖糖要去幼儿园,没有时间和它玩。”唐颂摇头,就知道她看到猫咪就会想要。
糖糖立刻转头冲莫桑伸手要抱。
莫桑伸手接过她,没几天的工夫,这小家伙似乎又沉了。她亲亲她的脸,跟她说宠物不是那么好养的,可是糖糖不依不饶。唐颂举起叉子示意她先喂孩子吃饭,分散下注意力。于是莫桑就慢慢盛了一勺汤,一边哄一边喂她喝。
带孩子是件很辛苦的事,莫桑当然可以想象,只是喂个饭,她就一路跟着小祖宗换了三个地方。如今糖糖可以上幼儿园了还好些,前两年正是缠人的时候,恨不得寸步不离,用人再得力也比不上亲生父母,唐颂一个男人要照顾她,想想也知道很不容易,糖糖又聪明,太聪明的孩子就很容易淘气闯祸,难得他从始至终,不肯放弃。
单亲家庭的悲剧很容易让小孩缺失关爱,但是糖糖没有。
折腾了半个多小时,莫桑终于让糖糖把剩下的饭都吃了,让她跟着沈叔去花园里撒欢。
唐颂远远地靠在楼梯扶手上看着她和糖糖,一语不发。庭院挑空,夏日的夜晚凉爽舒适。莫桑忙完喘了口气,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的楼梯上,看着糖糖在另一端的秋千架子下跑来跑去。
她还是没忍住,问他:“她妈妈呢?”
“她没有妈妈。”他的回答一直如是。
莫桑抬眼看他,他在家里更喜欢宽松舒服的衣服,温和如旧,点尘不惊,怎么看都值得依靠。
她总是想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唐颂动容,直到今天都不肯松口。
他如果真的不在意,就不会用这种口气。不管孩子的母亲做过什么事,总而言之,他绝对不会为了不在意的事而故作姿态。
所以这件事的原因更让莫桑好奇,她养伤的时候无聊,查了很多消息。原来唐家还有副业涉足影视行业,旗下几位知名艺人风头正劲。对于外界而言,唐颂一直以极其低调的形象出现,甚少见到他的新闻,偶然见到,也仅仅是陪在他大哥周遭,无关紧要的一两句。
唯一让人津津乐道的,就是他无缘无故有一个女儿的事实。
这事甚至连累了好几位一线当红的女星,虽然唐家大权在握的是唐颂的大哥,他似乎只是家族里最悠闲安分的弟弟,但无疑也是让女人遐想的对象,关于孩子母亲的身份,曾被人推测出无数可能。可是三年过去了,唐颂终究没有和任何人结婚,似乎人人都默认了孩子没有妈妈的事实。
莫桑耸耸肩,示意他不说就算了,过了一会儿,她看见糖糖爬上秋千,沈叔叫了几个人前后护着,给她轻轻推秋千。
她还是忍不住,又问他:“孩子还小,你没想过结婚吗?她需要人照顾,毕竟是女孩子,总是依赖人的。”
将来再大一些呢?
“而且糖糖懂事,不会无缘无故闹的。将来再大一些印象也不深,就当成自己的亲生妈妈一样了。”莫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管他的家事,这是他的女儿他的生活,可她每次看着糖糖扑过来的样子,心里就很难过。
唐颂很久没答话,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心疼她吗?你如果知道我是在什么地方把她找回来的……”他后半句话最终没说出来。
莫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段很伤人的故事,它几乎能让唐颂这样从未失态的男人无法再说下去。每个人都有过去,她自己也有,这一刻,她对唐颂分外认同。
伤口让人清醒,让人知道怎么能无坚不摧地活下去。
她站起来,很诚恳地看着他说:“抱歉,我不知道你和她的母亲有这么大的……矛盾。总之,那些事都过去了。”
他定定地看着她,那目光沉静,如同叶城郊外的海,竟然让她有些退缩。最终唐颂笑起来,尴尬的气氛缓和不少,他一边上楼,一边说:“你说得对,她是女孩子,我也许应该考虑结婚,给她找一个妈妈。”
莫桑叹了口气,微微握紧手,控制住自己不去多想,她能理解这种痛苦,她曾经也经历过这样的挣扎。
唐颂走到她房间门口,橘色的灯光打在他的背影上,温和秀雅,像一场温柔的梦。
她第一次赞美他:“唐颂,你是个好父亲。”
他却终止了这个话题,回身看看她说:“好了,现在,我们进去谈谈,你想让我帮什么忙?”
温情总是太快冷却,没有余地给人浪费。
莫桑知道,她沉湎于过去无异于慢性自杀,即使前路漫漫,却终无所依。
而唐颂,他是女人的一场梦,但也仅仅只能是梦。
梦里天堂极目之远,却不足够收留彼此的过去。她不能再耽误下去,她可以忍受子弹的伤害,可是不能承担梦醒的痛苦。
莫桑以为,就算放到童话里,他都无法和她浪迹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