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颂不再说话,却慢慢将她的长发缠绕在手指间,轻轻地说:“你一直很美。”好像很久很久之前,他就见过,想念过,深爱过。
唐颂松开怀里的人,莫桑挣脱出来第一反应反手回击,却被他扣住手指,慢慢握紧。然后,他没有半点尴尬,看向来人打了个招呼:“莉莉。”
莫桑退后了一步看这对所谓的兄妹,艾莉莉今天似乎有事而来,换下了平日里懒散的牛仔裤,穿了一身比较正式的套装,短发上戴了米色的小礼帽,很显气质。她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这么看过去倒也有模有样,名门淑女。
“她到底是谁?”艾莉莉显然被刚才自己看到的一幕震住了,她怔在原地,非常艰难地才回过神,指着莫桑咄咄逼人地问。
莫桑终于抽空甩开唐颂的手,自顾自往前边走,忽然又转了回来,抱着手臂靠在围栏上,很惬意地说:“你们先聊。”
她才没兴趣跟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针锋相对,何况她从来不是艾莉莉脑子里假想的情敌。但她就是好奇,想看看唐颂怎么招架他这位喜欢多管闲事的妹妹。
“大哥还没回来吗?”唐颂向楼下看看,根本没回答刚才的问题,“今天代表是你?”
艾莉莉一心不在公事上,心不在焉地应答了一句:“嗯,他说要延期回国,让我今天出席发布会,我上来拿东西的,看到糖糖乱跑……哥,她到底是谁?你就这么放心糖糖接近她?”
“主持人宣布开始了,你不下去吗?”
楼下东侧的会场承接了一场设计品发布会,闪光灯已经闪成一片。
“四哥!”艾莉莉自知拗不过唐颂,终于憋不住,咬着嘴唇快步走到唐颂身前,不屑地瞥一眼旁边看好戏的莫桑,低声凑近他说,“你查过这个女人吗?军方删除了她的身份资料,谁也查不到,这种人明显和情报机构有关……留着她做什么?”
“我知道。”
“你知道还……”艾莉莉明显气急,忽然又顿住,盯着唐颂的表情,紧张地说,“我是为你好,别给自己惹麻烦,我进大哥的系统,他一直在查苏黎世的事,他想弄清你在那里到底做过什么,千万别在这种时候让他找到把柄。”
唐颂一点不紧张,听完后反而有点无奈,他摇摇头说:“莉莉你越来越胡闹,让大哥知道你没事在背后调查人,还偷偷插手他的事,他会生气的。”好像这些全都和他没关系。
艾莉莉终于放弃了,欲言又止,气得转过脸去说:“好,我劝不动你,可是你也要想想爷爷,如果你再有什么事,让爷爷怎么办?”
唐颂的表情终于有些凝重,他扫了一眼四周问:“爷爷的病怎么样?”
艾莉莉低头说:“还是那样。大哥临出国的时候让人守着,不允许爷爷离开后园,也不让人随便进去。我偶尔找借口,他们怕我闹事才让我进去一次。”
唐颂听完笑了笑,抬手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看着自己,然后一字一句轻声说:“莉莉,见到爷爷的话帮我问好,就说最近太忙了,最迟……冬天的时候,我就去看他。”
声音虽轻,语气之重,让艾莉莉一时屏息,停了一会儿才点头:“我知道,那你也注意安全。”
公司的秘书小姐快步追过来催促她,艾莉莉转身向楼梯走过去,忽然又回身看着莫桑,目光落在她的红发上。
她终究还是不痛快:“哥,你告诉我一句实话吧,到底是不是她?这样我就死心了。”
莫桑不明所以。唐颂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冲艾莉莉摇头,对方几乎有些欣喜,却听见他说:“莉莉,这和她是谁没有关系。你长大了,你要明白,我是你哥哥。”
莫桑死命地忍住笑,对唐颂的定力表示佩服。艾莉莉眼眶里泛出晶亮亮的光,她扭头快步下楼,越走越快。
终于看到那位小姐被人簇拥着挤进一片光亮之中。
莫桑大笑指着他:“唐颂,你太伤人了,她才十几岁吧?还可以再幻想几年的。”
糖糖正咬着小姑姑塞给她的一个糖果,吃得津津有味,乖乖巧巧地拉着爸爸的手。三个人一起往前走,莫桑看完热闹心情好了很多,问他:“她不姓唐,是表妹吗?”
“她是我家的养女。我只有三个哥哥,爷爷很希望在他晚年的时候身边能有一个孙女陪着,就去收养了一个孩子,就是莉莉。”唐颂口气很随意,他不动声色地一边走一边看楼下的会场,“莉莉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孩子,各方面都很优秀……听到了吗,她已经可以破解我大哥的电脑。”
他的手指轻轻敲在护栏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目光微微收紧,俯瞰全场。
莫桑有点笑不出来,似乎觉出了什么。唐氏这一家人还有很多秘密,标准的红色家族,可是老爷子年老时却接连失去儿子儿媳和两个孙子,最后家中只剩两个男孩。八卦记者的消息里写着,唐颂因为从小读书成绩很好,没有什么商业头脑,于是老爷子就让他安心守着唐氏旗下的副业,一个毫无竞争需要的传媒公司,变成闲人一个,挣点浮华钱,偶尔投资几部电影装点门面。
所以,在不了解的外人看来,唐颂从小被送出去养大,性格亲民,脾气太好,让人根本不愿意在他身上多费心思,这么无所谓的人,能成什么大事,还是去巴结巴结他大哥更有利可图。
于是唐颂真的乐得自在,和一个陆远柯称兄道弟,没事逛逛酒会,出席典礼,仅此而已。
莫桑上网时看到过,唐颂的大哥叫唐烨,比唐颂大六岁。所有关键命脉都掌握在唐家大哥手里,这并不稀奇,毕竟唐烨才是大少爷,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放在谁眼里也没有争议。
可是,莫桑太清楚眼前这个男人了,唐颂根本就不是别人所看到的那个样子。她将前后的只言片语串联起来,发现从很多年前开始,他家里的人似乎已经在谋划,要从各方面开始防着他的大哥唐烨。
包括唐家老爷子,就连收养一个孙女的事,似乎也大有文章。
唐颂抬眼看到莫桑表情凝重,出声打破沉默,他指了指台上的艾莉莉,说:“不过越聪明的孩子越容易做傻事。”说完笑了一下。
莫桑知道他什么意思,摇头说:“你不懂,女孩小的时候,多多少少都会对自己身边年长的异性产生一些仰慕感,尤其她这种有哥哥的小女孩。”
莫桑拍了他一下,开玩笑说:“你太不浪漫了,别说破她的想法啊,她刚刚成年,正是需要荒唐做梦的年纪,你有义务维护她的成长。”
唐颂也笑了,整个人从刚才那种疏离的旁观者角度中抽离出来,恢复如常,平平淡淡,连轮廓都变浅。
他带着她去给糖糖挑选泰迪熊,边走边若无其事地问:“说得这么肯定,难道你以前也因为这个原因喜欢过谁?”
莫桑停下脚步。
唐颂一边回头一边问她:“嗯?你也有类似哥哥的人吗?”
她僵在原地,似乎根本没有在听。
商厦里的格局很常见,楼层错落有致,中间有巨大的圆形挑空,而商铺以此为中心,环形分布在四周。
莫桑此刻站在玩具店门口,刚好可以看到对面上一层的位置。
八楼的玻璃护栏之后,有人公然抽着雪茄。
莫桑开始痛恨自己绝好的视力,浑身克制不住地颤抖,一步一步往后退,那个人……他穿着暗灰色的夹克,手指一如既往地交叠站在那里,好像随时都能用那种低哑迫人的声音对她说话。
不……不要!
莫桑盯着那里,脑海里下意识地第一个动作,竟然不是从对方的视野里逃开,而是一把将糖糖护到自己身后。
唐颂意识到不对,推开玻璃门的手停了一下:“莫桑?”
糖糖正要扑向她心心念念的粉红大熊,扭动挣扎想要跑开,莫桑低头狠狠按住她说:“别动!”
唐颂迅速回身看,附近什么也没有,只有路过的行人,看向这边的都少有。他过来拉住她的胳膊,低声问:“怎么了?”
莫桑说不出话,他感觉到她在抖,只好扶住她的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楼上的玻璃围栏……
“你看见什么了?”唐颂再一次追问。
莫桑推开他往前走了几步反复确认,前后不到半分钟,那里的人已经不见了。是幻觉吗?
她在原地转身四处看,甚至追过去,绕着环形区域跑了一圈,上下寻找,什么人也没有,一切如常。她撑在柱子上微微喘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太没用了。
她不断告诉自己,如果K出现的话,她一定要报仇。
身后突然有人靠近,莫桑猛地拔枪,只差一秒,她看清来人,手指硬是停住,没有扣下扳机。
“莫桑!”
唐颂追过来,在她开枪之前压下她的手,将她拉到怀里。四周只有路过的人,好奇地投来打量的目光,还好没人来得及看清她手上拿的是什么。
他轻轻拍着她红色的长发,一句话不说。
莫桑的手指剧烈颤抖,因为过度紧张而紧绷着动作,枪依旧笔直抵在唐颂胸口,她现在稍微动动手指,他就死定了。
唐颂亲吻她的头顶,声音传到她耳边:“放松,你太紧张了。没事,什么人也没有。莫桑?”
他松开一些,看见莫桑额头上全是冷汗,他笑笑摇头逗她:“看见什么了,这么拼命?这里是叶城,你拿出它来会引起骚乱。”
莫桑勉强想要扯出一丝不屑,弄了半天却无能为力。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放松,示意他:“往后一点,要是擦枪走火,你就完了。”
唐颂竟不在意,伸出手,手指慢慢从枪口一直延伸到她握枪的手上,坚定不移,替她噼啪一声扣上保险,然后引着她的手伸向腰后的衣服里,把枪塞回她贴身的护套之中。
整个动作在外人眼里,不外乎情人拥抱,温柔调情,只是危险自知。
莫桑再一次看向八楼,什么都没有,她对自己闹的笑话无所适从。
唐颂等她冷静下来问:“说实话,莫桑,你刚才看见谁了?”
“没有,是我看错了。”她长长呼出一口气,低着头,“很多年没来过这种地方,我在人多的地方太敏感了。”她捂着脸深呼吸,将头发拢到耳后,故作轻松地说,“走吧。”
他迟疑了一下,手还流连着一个暧昧的动作,最终没有再追问。
偏偏糖糖在店里玩得很高兴,一回头发现他们不见了,跑着追过来,此刻正站在柱子旁。
小孩的脑袋探出来,用胖胖的小手捂住眼睛,非常认真地说:“呀,陆叔叔说过,糖糖不能看!”
唐颂笑着抱起孩子,另一只手牵起莫桑往前走。
莫桑心神不宁地低着头和他进去,第一次没有反抗。
在孩子的笑声里,他轻轻说了一句话,莫桑听得很清楚。
唐颂说:“别怕,有我在。”
那天晚上,莫桑和黛西通过电话,得知K最近一直没有再联系过黛西,他的行踪一向不定,脾气偏执古怪,黛西也不清楚他现在在哪儿。
黛西说:“我只知道,他应该还在叶城。每次都是等他联系我,再找具体位置。”
莫桑轻轻咬着手指关节,在窗前走来走去,怎么想K都不可能是那种出现在商场里的人,一切只可能是她紧张过度的反应,要怪就怪唐颂当时问的那句话。
而后的几天,莫桑白天就去山上散心,这一片山谷再没有其他房子,她乐得自在,爬到高一点的地方放空枪,保持自己敏锐的直觉,反正没有人知道。
但是奇怪的是,接连几天,都有人送东西到唐家,沈叔带着人收了几次,莫桑刚好看到,问了一句,他们说是送给少爷的生日礼物。
其中有一个极其考究的精致锡盒,沈叔格外留心,单独放起来,等唐颂回来看。
莫桑走过去看到上边有个小卡片,她有点好奇,凭直觉觉得这东西绝对不是陆远柯那种闷骚的人能送的,应该是地位特别的人送的,所以她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过去打开扫了一眼,卡片上什么也没写,只有个签名是云敬瑶。
莫桑顿时笑了,玩着手里的电视遥控器,边走边想,这是个女人的名字。
直到晚上,莫桑一个人吃饱喝足准备早点睡觉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好像唐颂对自己真的很不错,而且现在还是提供她吃喝以及房子住的好心人,那么,除了帮他陪陪女儿之外,他过生日,她是不是也该有所表示?
这个问题让她很困扰,莫桑决定下楼去问问沈叔,起码先知道是哪一天比较好。
快到十一点了,房子里很安静,她走路轻,楼下沈叔带着两个用人正在说什么,一时没听见她过来。
“嗯,别送到少爷房间去了,现在那里是莫小姐在住,让他们明天送来后,先找我。”
“好。”
莫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住的房间,突然明白过来,她一直没留心想,那房间的位置和门口的装饰分明就是二层主卧,其他应该只是客房,而且她醒过来时也发现,房间里本来就有人住,只是那之后她根本就没在意。
难怪唐颂一进去就习惯性地坐在藤椅上泡茶,也难怪他上次看到自己把房间弄乱,浑身都不舒服,非要逼着她打扫干净。
他不但装模作样,而且真是个自以为是的男人。
莫桑越想越好笑,走回去给唐颂打电话。
电话那边的人似乎有点累了,一点不惊讶于她的主动来电,只是轻轻说了句:“嗯?”
莫桑夹着手机,向后倒在那张宽大舒服的床上,滚了两下才故意气他:“忘了谢你,你的床非常舒服。”
那边的人停了一下问:“沈叔说的?”
“没,我偶然听见的,有人要送什么东西来,怕放错地方。”
他在那边笑,通过听筒传过来,多了些慵懒的意味。莫桑趴在床上,忽然意识到刚才自己那句话充满歧义,再加上唐颂的声音似乎和平常不太一样,她不知道怎么的,脸上有点发热,埋头闷在枕头里,胸口突然就跳得厉害。这是怎么了?
接下来无声无息,剩下两个人的沉默,却像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浸透了,满满地灌在喉间,就要漾出来。再不说些什么,就无法自欺欺人。
她必须找出点话题,于是随口问:“怎么,已经睡了吗?”
“一会儿还有事,刚才躺了一会儿。”唐颂正说着,似乎喝了一口水,紧接着那边的座机电话又响起来。莫桑听见动静,不好再多打扰,就说:“那你先忙吧。”
唐颂对响个不停的电话置若罔闻,然后有衣服的响动,似乎他起身换了个位置,离那吵人的声音远了一些,和她说:“没什么事,一个电影首映礼的安排,忙了好几天,不想陪他们玩了。”
“那等你回来房间还你吧。随便找个客房给我就行,我什么地方都住过,你这里已经很好了。”
“我那间最大,视野开阔,朝向也好。”他耐心地回答,不咸不淡,似乎一直在等她说点别的什么,可莫桑拿着手机翻来覆去,最终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却还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于是又停了一会儿,莫桑玩着自己的头发,无奈地说:“好吧……祝你生日快乐。”
唐颂这次笑得很愉快,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不知道是哪一天,没诚意。”
“不知道送你什么好,你什么都不缺。”她破罐破摔地想开了,干脆不和他掩饰,问,“随你怎么想好了,反正,唐颂……”
她没拉窗帘,透过落地窗看出去,能看到郊外异常美丽的星空。
她想说唐颂,你是个很好的男人。但是想了很久,还是没能说下去。
他似乎也没有再等,在那边说:“其实是下周三,不过既然你都打来了,那给我唱首歌吧,就当祝我生日快乐。”
莫桑完全没想到他会有这种要求,一时想了想,只好说:“我不会唱歌。”
“我想听而已。”
她笑他异想天开。
唐颂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要求异常坚持,温和却又不容置疑地说:“随便,唱什么都好。”
莫桑真是无奈了,走到他那个藤椅旁边,手指拨弄着他的茶具,低声说:“我听过的歌不多,以前在国外,有段时间心情不好曾经去酒吧混,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首。”
唐颂安静下来,只有淡淡的呼吸声,似乎在等。
她说:“那就唱《Unintended》吧。”
山区夜晚的天空,让莫桑想起自己十岁那天,摇曳的吊灯之下,有人拿过一个黑色的袋子打开,从里面倒出一片闪亮的碎钻。
地下黑市里乌烟瘴气,她甚至都来不及看清买主的脸就被人扯出去了,身后有人喊着,成交。
从此,那个流落欧洲的小女孩,被K带回家。
而今天,她在唐颂住过的房间里,在他坐过的藤椅上,唱一首老情歌,是她当年在苏黎世的酒吧里,最爱唱的一首歌。
“You could be my unintended.Choice to live my life extended.You could be the one I'll always love……I'll be there as soon as I can.But I'm busy mending broken.Pieces of the life I had before……”
莫桑唱着唱着,声音哽咽。她惊讶地发现,多年之后自己再唱起这首歌心情已经不再一样。
而这种改变,并不全来自于K的绝情,她隐隐发现,这是一段突如其来的事故,撞碎她所有坚强表象,恰恰和电话另一端的人有关。
唐颂,他才是Unintended。
她看着星光,慢慢唱那一句近乎呢喃的低语:“Before you……”
听筒那边的人缓慢地,轻轻跟着她哼起来,莫桑停了停问:“你也听过吗?”
“曾经有段时间,总是跑去听人唱。”
那还真巧,莫桑以为只有自己喜欢这首歌,她不知怎么的想起白天看到的那张卡片,有个女人的名字,地位特殊,莫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问他:“是你公司的女明星吗,你以前的爱人?”
唐颂没出声,仿佛陷入沉思,叹了口气说:“不算,仅仅只是……我暗恋的人,可笑吗?”
莫桑真的被逗得笑出声,完全不以为意:“你不适合开玩笑。”
彼此陷入莫名的情绪里,那首歌还没唱完,唐颂却突然出声打断静谧的气氛,他在电话那边开口说:“我还想要个生日礼物。”
这是一个美丽的事故,太平和,引人犯困。莫桑唱着唱着有点累了,靠在藤椅上问他:“嗯,什么?”
唐颂的声音一直很有磁性,很轻,不带任何压迫感,却很好听,即使通过听筒传来,依旧能让人想象到他温文尔雅的样子。
但是紧接着,他说:“莫桑,试试和我在一起吧。”
莫桑以为自己听错了,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睡了。但是听筒另一端,唐颂见她没反应,一字未改又重复了一遍。
所以她只好警告他:“这个笑话不好笑。”
“寿星最大。”他口气懒洋洋的,但无来由地坚持又显得好笑。莫桑无奈,正好走到柜子旁边,她伸手摆弄桌上放着的一个小盒子,里边很多明信片,世界各国的,唐颂收藏了满满一摞。她一边拿起来翻看,一边和他说:“想学陆远柯?那也容易,那个……她是叫敬瑶吗?”
电话那边的人听到这个名字,笑得非常轻:“不高兴了?”
“没别的意思,偶然看到她送的礼物而已,举个例子。”她抓了几张明信片拿在手上,对着灯光看,转过身靠在柜子上,“好了,这不是重点。”
“我是认真的。”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个没有身份的spy。你看到了,我想脱身,但因为知道Leader太多秘密,被他追杀了三年多。”
唐颂接着她的话说:“嗯,大家叫他K,实际上他是中国人,本名肖森,出生地未知,混迹海外接受雇佣,以买卖情报为生。”
莫桑的手指微微收紧,她问他:“能查到他本名的人不多。”
“能拿到雪山之泪的人也不多。”他自负的时候也很惬意,让人听不出狂妄,“你以前主要在苏黎世和布达佩斯活动,你还说你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回到叶城被K打伤,被我救回家,我还需要知道更多吗?”
莫桑盯着自己手上那张明信片,苏黎世风情,手工巧克力图案,而邮戳街道名竟然来自尼德道尔夫街——她曾经流连的地方,在老城区,蜿蜒狭窄,旧式的哥特建筑林立。
它在那么多明信片里显得老旧,不及埃菲尔和比萨。
莫桑看了一会儿,慢慢地将那张明信片撕掉,不顾及它真正主人的意愿,仅仅只是因为碍眼,她不想再看,非要任性而为。
“周三晚上,去市里一起吃饭吧。”唐颂没再多说,“好了,今天晚了,睡吧。”
“我没答应。”
“你送我礼物,寿星当然要请吃饭了。”挂电话的时候,唐颂忽然又像想起什么要紧事一样,认真地问她,“等等,你真不想问敬瑶的事?”
“不想。”莫桑已经开始打哈欠。
“真像只别扭的猫。”他低声感叹,气得莫桑狠狠将电话摔到一旁。
莫桑枕在枕头上,将灯光扭暗,有些睡不着。她翻身的时候,看见远处地上扔的纸屑。
那是她刚才撕掉的明信片,上边的街道是她一段坏死的过去,像血液里的结节,拥堵,变异,加倍疼痛。
她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一天,爆炸的冲击让她摔倒在地上,耳机被甩出去,她隐隐约约听见K最后的那句话:“你知道吗,你的孩子……”
她只来得及听见一半,从此再没有机会追问。
一整个晚上莫桑都睡不安稳,直到临近天亮,她才确定自己开始动摇,不知道那些回忆能不能向明信片一样被撕掉……半梦半醒之间,反反复复都是唐颂那句话,轻描淡写,但是含义重大。
莫桑越想越觉得难过,不动心是不可能的,如果她是在艾莉莉那样的年纪遇见他该有多好,什么都没发生,她就算见不得光,也还有弥补偿还的机会。
城市另一端,卧室里关闭所有灯光,只有窗边奢华的垂地红纱轻轻飘动,被风吹起。
突然响起尖锐的手机铃声,床上的男人不耐烦地将脸埋进怀中人的肩窝处,偏偏对方已经睁开眼。
黛西仔细听那个铃声确认了一下,然后推开他的手臂:“我接电话。”
“几点了?这么晚……”陆远柯拉着她不放手,翻了身,根本不打算让她理会。但是黛西很坚持,轻轻咬他的肩膀,然后安抚地亲了一下:“不接会一直响下去,更吵。”
陆远柯骂了一句,松开她自顾自拿枕头蒙住脸。
黛西踮着脚,走到隔壁房间,她接通手机,顺势靠近窗口,动作熟练地顺着长长的窗纱绕了几圈,把自己光裸的身体缠住,跳上窗口坐着。
夏日微风,她晃着腿,轻轻地说:“K。”
“亲爱的,最近有没有看到我们的小猫?”
黛西的动作一停,口气却丝毫不变:“没有,我一直在找她。”
“是吗?她似乎过得不错。”K的声音越发低沉,咳嗽了几声,好像正在享受什么极品的烟草,接着说,“黛西,如果你的爱人和别人在一起,你会是什么心情?”
她顿了一顿,继续不以为意地说:“我没有爱过人,不知道。”
“我很难过……黛西,她是爱我的,她只能爱我。”说完,K吸气,粗嘎地笑,又有些暧昧地问,“宝贝,你那边是谁?”
“没人,说吧。”黛西回头看了看,四下安静如常。
“你是我最美的作品,伟大的Miss Butterfly(蝴蝶夫人)。别犯傻,懂我的意思吗?”
黛西手指微微收紧,想起陆远柯的脸,她捂着自己的眼睛,郑重地说了一句:“我会尽快问出雪山之泪的下落。”
K那边响起子弹击碎玻璃的声音,黛西捂住手机,尽量不让声音传出去。他低声说:“我相信你的能力。我是指,当小猫找不到回家的路,你作为她亲爱的朋友,应该怎么做?”
黛西答得很快:“我当然希望她回来,这么多年我也担心她。”她说得情真意切,半点不露,比K还要焦急。K终于满意,直接关闭通话。
黛西靠着冰凉的窗子站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轻轻走回去。
卧室里依旧安静,陆远柯似乎觉出身后的人回来了,迷迷糊糊地在睡梦中转过身,伸手抱住她。
黛西的手很凉,一动不动。他分明没有醒,还在做梦,潜意识里却牢牢地握紧她的手。谁都不信陆远柯有真心,叶城所有的女人都不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黛西却信。
陆远柯似乎在说梦话,清晰地响在她耳畔,他捂着她的手,喃喃地说:“好了没事,不凉了,睡觉吧。”
曾经有一次,陆远柯开玩笑,说她手凉要看医生,可以去试试传统的中医。黛西说从小就这样,体质使然,就算到了夏天也还是手脚冰凉。
从此他就总是捂着她的手。
黛西捂着眼睛,她觉得手指之间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想要涌出来,胸腔起伏,却又统统都忍回去。
她回身抱紧他。
第二天叶城是个大晴天,艳阳高照。
莫桑焦虑地躺了一晚上,到凌晨五六点的时候反而睡着了。等到她再睁开眼,已经临近下午。
她起床后决定不要胡思乱想,反正那人平时不在,周三的事,不如顺其自然,等到那天再说好了。
谁知莫桑刚下楼,就看到唐颂回来了。
沈叔陪着他,坐在沙发上把那些礼物看了一遍。
她有点错愕,想了想也没说什么,打个招呼,揉着头发过去吃早饭。不一会儿,唐颂走进餐厅,手上只拿了一个锡盒——是她特意看过的那一个,沈叔交代要特别留好。
莫桑咬着叉子,睡眼惺忪地看他:“什么好东西?”
“茶叶,普洱月光白,沈叔知道她每年都送这个,给我留着。”他说完就叫人去放好。
莫桑继续昏头昏脑地吃饭,她昨晚实在睡得太晚,现在醒过来还不如不睡,头疼得厉害。唐颂盯着她的表情,知道她在闹起床气,似乎觉得很有趣,伸手到她颈后,托着她的头摇晃了一下说:“怎么,没睡好?”
他刚碰完茶饼,身上的味道更浓,她开始习惯这种味道,嗯了一声,皱着脸十分夸张地表示自己不高兴,看着他说:“你昨天吓到我了,头疼。”
这是变相的撒娇吗?
猫咪就是这样,总会不经意伸出爪子,不轻不重地挠你一下。
唐颂笑了,揉她的额头:“我怎么吓你了?说请你吃饭而已。”
莫桑推开他的手,挣扎着喝下牛奶,头昏脑涨,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
大雨里满身是血的人是她,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是她,现在这样困得睁不开眼的小女人也是她。唐颂侧过脸看着莫桑,眼睛里都是笑,抱住她拍拍头。
莫桑的起床气没处撒就变相折腾,故意暧昧地抱着他的脖子蹭过去。唐颂无奈,轻轻吻她的头顶说:“好了别闹,再去睡一会儿?真是的,和糖糖一样。”语气像哄她的小女儿一样温柔。
她也闷声笑,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松开手不逗他了:“我可没有你这么好的父亲。”她的血压一直偏低,最怕这种没法缓解的头疼,靠着他肩膀摇头,“躺下睡不着,估计我去山上开两枪就好了。”
唐颂义正词严地拒绝,扯着她上楼:“不行。”
最后,莫桑捧着唐颂亲自泡的茶,讲究的是老树春茶,一芽一叶。她闻着沁人的香气,终于舒服了一点,坐在藤椅上。
他看她好奇地盯着自己书桌上的毛笔,拿下来,铺好纸,问她:“会写中文吗?”
莫桑点点头,又摇头,说:“就会写几个字,而且很难看。”
“教你写字,来。”他指挥她研墨,莫桑从没见过,觉得新奇,于是蹦过来,把头发梳起来,又玩了半天砚台,她被唐颂抓着,终于耐下性子,低头开始给他研墨。
他写字的样子很专注,莫桑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以前黛西说过,认真做一件事的男人最迷人。
果然。
莫桑不懂书法,但做她这一行的人必然极懂古董藏品,她看到宣纸上劲骨内敛的字,还是不由得赞叹。她曾见过碑帖,当年宋徽宗别开天地、自成一家的字体,古今一绝。唐颂的瘦金体得了精髓,又有他自己的气态。
他写了一句话,铁画银钩,如刻如镂,这字体妙便妙在笔锋的功力上: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
莫桑看了半天,觉得每个字都认识,放在一起就不知道什么意思,她瞪他一眼,有点不服气,抓了笔过来,歪歪扭扭地比画着写了一个“颂”字,东倒西歪,像是小学生的样子。
唐颂笑着举起她写的那个字:“我爷爷要是知道你这么写,肯定发脾气。他给我起的名字……”
“这句话什么意思?”她咬着紫毫笔指他刚才写的那句话。他思索了一下,简单地举例给她:“不要屈从天命。好比,人人都以为这世界上我大哥注定得到一切,可是我不这么认为。”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底依旧很静。
唐颂示意她拿好笔,那可是上好的纯紫毫,古语“紫毫一笔如金贵”,如今的精品照样价值过万,却被莫桑拿在手里玩得不亦乐乎。他扣着她的手教她,蘸了墨,拿好笔,慢慢在纸上一笔一画地写:“我爷爷也这么说,他相信我。”
同样都是自己的孙子,何苦要费尽心机扳倒一个,而偏袒另一个?莫桑不理解。
唐颂慢慢引着她的手,气息平稳,不动分毫,嘴上却在说一件很隐秘的事:“我有三个哥哥,可是大哥和二哥是同年生的。”
莫桑忽然有点明白了:“你大哥不是你父母亲生?”
“不,同父异母。他母亲生他难产去世了。不知道他为什么把这笔账赖到唐家,认为是爷爷当年从中作梗。他从小就不和人亲近,爷爷也不喜欢他。好在我母亲对他很好,她原谅了父亲,把唐烨当自己的孩子,可是唐烨总也不领情。”
唐颂看了看莫桑严肃的表情,示意她放轻松,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你昨天说我们不够了解彼此,的确,我应该把我的事告诉你。”
莫桑一愣,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每个人都有秘密,而且你家族的事和我也……”
“如果是我想让你知道呢?”唐颂气定神闲,按着她的手,将“颂”字的最后一笔写完,拿起来看了看,很是满意,然后继续说,“我两个亲生哥哥的死,都和他有关。”
莫桑看着他平静的表情,手下一动,毛笔上的墨滴在纸上,洇开一片污点。
他慢悠悠地说:“爷爷说,他战争年代提着脑袋打下的基业,不能真的落在唐烨手上,那孩子狼子野心,是来复仇的,早晚要毁掉唐家。”
莫桑看着他,突然握住他的手,终于明白这个男人所背负的东西。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唐颂似乎也不需要安慰和开解。
他果然知道她的意思,笑了笑看她:“陆远柯小时候还亲眼见到杀手冲到他家,现在不也过得风生水起?”
莫桑只是觉得一个人要藏起所有锋芒,忍受其他人的轻视和误会,是一件无法坚持的难事,而唐颂已经习以为常。她摇头说:“你把自己藏了这么多年,不累吗?”
他看着她摇头:“我大哥很小就被接回来,他恨这个家族中的每一个人,但是他把仇恨藏到今天,为了彻底报复,他还在做一个尽职尽责的继承人。莫桑,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活得容易,这就是一盘棋,每个人都付出心血,只看谁先坐不住,谁就输了。”
莫桑叹了口气问:“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唐颂靠在桌边,慢慢地将小茶壶中的水蓄满。他目光温柔地看着她说:“别人怎么想我都好,你不行。”他看着她笑,面容模糊在一片暖暖的水汽里,“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以理解我,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她手上的紫毫戳在宣纸上,很久没有动,墨渍越来越大。
有些事,一而再再而三地超出预计,莫桑没有认同,但也没有反驳。
一连几天下午,莫桑不再去山上放空枪,开始迷恋写字带来的平和。
莫桑实在缺乏书法天分,这种修身养性的行为原本和她不沾边,但在唐颂的引导下,她终于学会像模像样地拿笔了。
她的字依然是歪歪扭扭,总是让两个人哭笑不得。
唐颂的一个“颂”字,她怎么写都改不了,总把左右两部分写得很分散,看上去活像两个字,不能融合在一起。
“好吧,就当是你对我的特殊礼遇。”唐颂举着那个难看的字,欣然收下,想了想,他看着她补了一句,“嗯,比起那个茶叶,我更喜欢这个礼物。”
她看着他细心收好的动作,忽然有些触动,凑近他的脸看他:“何必对我这么好?”
“我说喜欢你的话,你会信吗?”
她睁大眼睛,果断摇头。
“为什么不信?我连最大的秘密都告诉你了,雪山之泪……我家里的事。”唐颂显然有些不解,手指抚过她的长发,低声说,“你戒备心太强了。”
她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微微垂下眼,忽然又说:“那你告诉我,糖糖的母亲当年出了什么事?”
唐颂手下的动作明显放缓,他微微皱眉,摇头说:“这个不行。”
莫桑反而笑了:“这么看来,你还没疯。”
唐颂看看日历,再次提醒她说:“周三一起去吃饭,我定了餐厅,在穹顶,那里风景好。”然后向外走,忽地又回过身抱着莫桑的腰,认真地看着她说,“给我一段时间,让我想好,我会跟你说那件事的……好吗?”
莫桑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好。”
安静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唐颂似乎已经忙完一段时间,最近都很空闲。等到莫桑学会写出一段完整中文的时候,已经到唐颂二十八岁的生日了。
这几天艾莉莉又来过一次,她一直对莫桑充满敌意,见到唐颂和她在一起就不舒服,从进门开始就挑三拣四,她本来是来祝贺哥哥生日的,最后也闹得不欢而散。
散步的时候,唐颂有些头疼地说莉莉被爷爷惯坏了,在家的时候,从来没人当她是养女,家里又只有这么一个女孩,人人都疼她,自然说话没顾忌。
莫桑有点羡慕她:“我十几岁的时候都没有她这么漂亮……嗯,像开在阳光下的花,生气都招人喜欢。”
唐颂不再说话,却慢慢将她的长发缠绕在手指间,轻轻地说:“不,你一直很美。”
好像很久很久之前,他就见过,想念过,深爱过她。
她只当他是恭维,却不敢真的去想。
周三那天,白天下了雨,天气凉爽了很多,到了傍晚,淅淅沥沥仍有零星雨点。
莫桑听说过他订的餐厅,那是叶城唯一的旋转餐厅,坐落在二十三层的旧钟楼上,十年前还没有太多高楼大厦,它一直是最佳的观光餐厅。直到后来市中心逐渐建起高层建筑,高度已经不再是它的优势,它被重新投资,转型只做真正的高端私房菜,并不对外开放,每晚只接受预约。
圆形餐厅缓慢移动,三百六十度玻璃窗环绕,可以看到整个叶城。
莫桑随便找了一件衣服套上就要下楼,她看着反光的玻璃,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样不太好,又跑回去,翻出一条能见人的one piece样式的黑色绸缎裙,穿上上次去紫金山庄的高跟鞋,这才和他坐上车。
唐颂平常为了孩子时常开四门跑车。今天他开了辆黑色的迈巴赫,看莫桑跑上跑下换衣服有点意外,以为她误会是个大场合,解释说:“只有我们两个人。”
莫桑微微扭头看窗外没理他,脸上却破天荒地有点发烧,过了一会儿她憋不住地说:“我不是穿给别人看的。”
唐颂忍着笑,直到车子开下山,终于忍不住得意地笑出声。他把脸凑过来,与此同时,道路两旁有高大的树木,遮出一片暗影,车里又没有开灯,他在晦暗不明的光线之中想吻她,她偏要躲开:“发什么疯?开车。”
“有个成语,叫情不自禁。”他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一只手拉过她。
两个人躲在黑暗的夜色里笑,雨下得悄无声息,车子一路开向灯火摇曳的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