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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蓝宁在这天的大清早先去了周秉鑫的公司详细看了他们的计划书。

日本人对待会展流程素来一丝不苟,早已将大致规划写了一个清楚,包括他们亲睐的展会地点。

蓝宁清楚看到里头赫然列着四行仓库创意园区,当即便对周秉鑫讲:“在这个地方不大合适。”

周秉鑫亦有同感,不过也有立场:“这是董事的决定,我只能做到旁敲侧击,尽量进言。”

蓝宁点头。

周秉鑫笑:“虽然卖身外企,但我心依然是中国心。”

两个人颇有唏嘘。周秉鑫将展品清单拿出来给她,还坦诚讲一句:“这一张展品目录较全,看了以后,更有口污浊气。但没有办法,公司支我薪水,我只能办好事。这是这职业道德。”

蓝宁把清单拿到手里,就知道周秉鑫所谓的污浊气从何而说了。这根本就是一张昔日帝国主义的罪证,但是罪证有澄清证明,周秉鑫讲:“这些展品有日本的、中国的、印度的、甚至是泰国的,全部有购买证明,连当时代的发票都可提供。这是我们董事及其友人几代的收藏。”

“也就是说到了国际法庭上,都可证明其归属权?”

周秉鑫无奈地讲:“落后就要挨打。你还想接这个业务吗?”

蓝宁卷起清单,坦率说:“老同学,你够犀利,我已经犹豫了。我不明白日本人要做这个展览做什么?”

周秉鑫说:“你看过计划就明白了,还有茶道、歌舞伎表演的计划。上头说要推动中日文化友好交流,他们希望这个展出叫亚洲私人藏品展,还想邀请中国的收藏家共同参与。”

“那就把我们的东西还回来,不然全部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周秉鑫叹气。

蓝宁还是把计划书全部拿了回去,但是并没有下派任务单至企划部。

方珉珉正在等她的任务单分配工作,见她毫无动作,问她:“你不要接日本杂志社的单子了?”

“接了。”

“还不行动?”

“让我想想。”

她还没想好,母亲大人便先来了电话,命令:“晚上回家吃饭,我和关止已经商量好了。”

蓝宁埋怨:“老妈,你是关止的亲妈。”

“呵!我倒是想呢!关止比你孝顺多了,你能找到他,不枉我去普陀山花了好几百烧的高香。”

蓝宁挂掉电话,郁闷更上一层楼。下午同严宥然通电话,严宥然也奇道:“你妈看他妈不顺眼,倒是挺能关怀他。”

“可不,我妈就盼着她逛马路的时候屁股后头跟着个帅哥当拎包工,如今是得偿所愿了。知道的那是女婿孝顺丈母娘,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妈养了小白脸。”

严宥然笑不可抑,说她:“你懂什么?关止比你聪明,知道相处的艺术。别以为和家人相处就不用讲心机和手段。以前你妈一叫你相亲你就甩脸搞冷战,把你妈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关止就有本事在他妈和你妈不对付的情况下,让你妈当他是宝贝儿子。这就叫差距。”

“是是是,他比我强。人人都爱关止,好了吧?”又问,“你怎么样了?”

“这也是相处的艺术,我们各自冷静,然后慢慢发觉生活中对方的好处,等想通了,就聚了,如果想不通,那就结了。”

蓝宁没有想到严宥然的事故会这样严重,一时失语,还是严宥然没事人似地又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再强求也不是你的。有时候还不得不信命。”

这头的蓝宁轻轻点头,人生之路多么不可测?但须得走下去,那是一定的。她收起唏嘘,先去参加罗大年主持的业务会议。

罗大年每月都会召开这项会议,令各项目经理通报跟进的项目和投标的项目。蓝宁的项目中还是将景阳春标上了,她又简略讲了一讲文物展的情况,罗大年非常感兴趣,在此项目前画了两颗五角星。

蓝宁大感头痛。

此外罗大年还要她重视“美达”,“美达”如今正在势头上,连金融危机都阻不了他们前进的步伐。今年他们集团成立二十周年,要隆隆重重办一个周年庆庆典。

罗大年在会上就对蓝宁讲:“刘董不论人情还是面子,都会把你作为首要考虑对象。”

说完便将此项目划入蓝宁这一组。

蓝宁在散会之后,跟着罗大年去他的办公室,开门见山用和婉的商议口吻讲:“那个文物展的项目有许多不确定,还要和对方再沟通沟通。”

罗大年摆摆手:“明年就是世博年,虽然现在经济萎缩,但是展会业务量依然会因为世博效应有个上升趋势。小蓝,你的眼光很准,我们的许多客户缩减开支,降低了我们的工作量,正好有这个精力扩大业务范围。你早就想到了,不是吗?报的这个文物展就相当好嘛!”

蓝宁被切准了脉,无语。

同罗大年认识了十年,搭档了六年,他实在很能知道她的工作思路。或说,他们在某一层面,对公司发展的战略方向是保持一致的。

但她还是想辩一小辩,略提高声调:“罗总——”

罗大年再摆手,用一个莫可奈何的表情对她说:“小蓝,我不发声吧,你就觉得我偏颇,我发声支持你吧,你又退缩。”他循循善诱,“年轻人,不要畏首畏尾,这可是你这个组做新业务的契机。”

蓝宁闷闷地从罗大年办公室里走出来,程风紧跟一步过来问:“蓝经理,我们是不是可以把路子开得宽一点了?”

她心里清楚,做销售的千伶百俐,罗大年的两颗五角星就让他们的心思活络起来。蓝宁觉得此刻不好给予完全肯定答复,令他们希望上升到百分之两百,若出意外,又如一场金融风暴。

她讲:“这是初次尝试,如果马上批量推销,我们的后勤部门也会应付不来。”

程风脸上再有毫不掩饰的跃跃欲试也被蓝宁的这句话打回去,但蓝宁从手边名片本里翻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说:“不过我们还是先试试吧!”

名片是“美达”人事部经理的,让程风笑着收纳下来。

此举被路过的罗曼看到,她微微诧异,蓝宁看出来了,但只是对她微笑。她决定文物展览这个项目,她须得自己好好考虑一番。

晚上回到父母家中,关止已经到了,客厅里摆好麻将桌,关止和万丽银坐对门,两边是左邻右里的大妈。蓝宁进去叫人时,关止刚送一个东风给万丽银碰了去,然后万丽银就糊了。

马上有大妈呼吁:“女婿坐丈母娘对家,才是借东风,换位子换位子。”

万丽银得意得不得了,懒得和蓝宁多说话,对她讲:“去厨房帮你爹做晚饭去。”

蓝宁绷住一张俏面孔,一抬眼就看见关止对住她笑得欢。她在肚子里诅咒“输死你,马屁精”。

蓝森正在厨房打理醋溜鱼片,他最近潜心研究蓝宁外公留下的菜谱,颇有了些心得,抓着蓝宁就开始讲古。

“醋溜鱼片有个不大好的名字叫叔嫂鱼片。”

蓝宁站在一边掐豆芽,和父亲一同做苦命劳工。她说:“这名字真暧昧,真没劲。”

蓝森讲:“宁宁,不要把工作上的脾气带到家里来,家人很无辜。”

“爸爸,我没脾气。”

“胡说,一进来就掼脸色。”

蓝宁撅嘴:“我就知道回来会被您数落,明明是你们看我不顺眼。”

没想到蓝森讲:“被自家爷娘讲讲有什么?你妈妈有一点是对的,你的脾气不可以掼,不被我们说,也要被别人说。”

蓝宁自是醒尾:“我也不会被他们家里人讲。”

“哎,我的鱼!”蓝森这头手忙脚乱把醋溜鱼片折腾好,才得了空,接过蓝宁手里的豆芽去炒菜。

蓝宁拖了小凳子,像小时候一样坐在门边,向父亲诉苦。小时候讲的是学校里的不平事,现在讲的是工作上不顺心。

蓝森手里虽然是忙着,但也仔细听了,边炒菜边讲:“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好,还什么都没做,东想西想,有什么想头。”

是呵,这才是顶简单的一条道理。

蓝宁忽觉有一丝两丝的清明,她的一切情绪言之过早,手里的难题还未变作难题,她就先抵触了。蓝宁又开朗起来,抱住父亲的手,软软叫一声“哎,老爸”。

屋里边“哗哗”洗牌声音传过来,万丽银唤:“老蓝,你来打两圈,剩下的菜让蓝宁烧去。”

那边退下来的是关止,蓝森先拒绝,直肠子真是直不隆冬,讲:“换我上做什么?还是让关止来,他会记牌。”

于是左邻右里起义了,非要蓝森把关止换下去。

蓝宁似笑非笑糗关止:“会记牌还会输?”

关止往灶台上的左看看右看看,问:“今天吃什么?”

蓝宁推开他,嫌弃他碍手碍脚,关止便打一个哈欠坐到刚才蓝宁坐过的小凳子上。他长腿长手,坐着的姿势很难耐。

关止讲:“我想奶奶的生日就在巧瓯轩里做,菜单你管开,我管买原料。”

蓝宁被父亲刚才的提点平了气,她问:“你爷爷会来?他不是生病了吗?”

“他听说我要唱戏,就来了。”

“又瞎扯了。”

关止笑嘻嘻地站起来,问:“蓝宁,你是不是忘了我会唱戏?”

蓝宁正拍好了蒜要丢到锅里头,关止又说:“大学那会儿,时维挂名策划的戏剧节,我还拿了一等奖。”

蓝宁手里的蒜滑落太快,锅里的热气一冲,她的眼睛立刻就酸涩。

她想,时维时维,时间维度拉得再长,他都这样无处不在。

她怎么会不记得那一年的戏剧节?那还是她强自出头请的时维挂名策划戏剧节。

蓝宁当初并不知道,时维同她的缘分会不止那么一点点。她在课堂之外再见到时维,是在自家门口。

外公有清晨打太极拳的习惯,蓝宁偶尔早起,会去凑外公的热闹。

那天朝阳灿烂,她看到时维立定在外公身后,一身白色绸衣,长身玉立,衣袂飘飘。他同周围打太极拳的老人有一样的动作,还有一样的气定神闲。

在这个太极世界种,他站在一群白发老人之间竟也不突兀。蓝宁很意外,歪一歪头,对住时维笑起来。她想的是,如果仰慕时维的同学们看到他在打太极拳,会不会大跌眼镜?

时维看到她时,正在做一个“白鹤亮翅”。

这个姿势做的不好,便是白鹤变鸡鸭。蓝宁在选的武术课上,就从没把这个姿势做的漂亮过。但时维跟着外公做出来的“白鹤亮翅”,那才是真正的白鹤亮翅,身姿秀丽挺拔,鹤立鸡群。

蓝宁真的看住了。

回到家中,母亲在厨房里对着父亲嘀咕:“你去劝劝爸爸,没道理送上门的生意不接。人家多有诚意啊!快赶上刘备三顾茅庐了,又陪着打太极又陪着下棋的。”

蓝宁私下问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蓝森一向是个民主派,对蓝宁认真解释:“有人要请你外公写配方,做中餐的标准化。”

蓝宁听不懂这样专业的问题,也没有多管闲事。只是之后经常会看到时维来找外公,陪着打太极拳,便试探对外公说:“外公,别人很有诚意哦!”

万则萱正在灶台边慢条斯理揉了面粉擀面皮子,一朵一朵匀薄合称,规格划一,宛如复制。

他说:“现在国外有擀面皮子的机器,做出来的面皮子张张一模一样,但是再没人气了。”

蓝宁并不能解外公的意思,不过逞强噘嘴:“外公,这叫现代化。”

年轻的蓝宁不能够理解外公的因循守旧,她热力的生活正要拉开帷幕,五彩缤纷得她目不暇接。

很快,她的注意力被秋季的艺术节吸引了去,每年的艺术都是各系学生会使尽八宝争锋头的斗技场。

向系里学生会提出本系组织的戏剧节活动找时维挂名策划做卖点,是积极干部严宥然的主意。

蓝宁和她想到了一处,她的打算是只需要时维挂个名,即能打响名头。严宥然则担心如何向住对面研究生楼的时老师开口。

这是头一桩为难事。

时维授选修课,是看在经管系系主任的面子上任外聘老师,并不参与校内事宜,实实在在一位编外人员。

蓝宁不知怎地很有信心,讲:“我去试试。”

时维其实顶忙,经常早出晚归,蓝宁蹲点三日,才探准他的时间,找上门去。

她是在时维门前徘徊了两步,才鼓起勇气敲门。

在时维的宿舍里,蓝宁一直把目光放在一壁书架上,他的书架上全部是大本大本的原文教材、学术理论,本本都是大部头。书架旁边放了一展小橘灯,又显单调宿舍十分温馨。这才让蓝宁在万斤压顶的局促中结结巴巴表达自己的意思。

时维温和地听着,手里捧着一只紫砂茶壶,静定地握着,没有多余的动作。蓝宁讲完同学们的想法,把目光调到了这只紫砂茶壶上。

砂泥的本色,有一种回归的平静,她奇异地心定下来,说完之后,企盼地看住时维。

仿佛正如她所想,时维问她:“你们想要我来做广告?”

“时老师,我们的戏剧节是为了弘扬传统文化。”

时维片刻沉默,蓝宁舔舔嘴唇,再说:“时老师,我们很有诚意的。”她还竖起手掌发誓,“我们保证不用你的名字招摇撞骗。”

时维笑起来,也许看她装可怜的样子很好笑,真的答应下来。

蓝宁从没想过时维如此简单就答应了,她又惊又喜,还有压力,唯一念头是不可以把戏剧节做砸,这样会砸掉时维的招牌。

她从没做过组织策划工作,单凭一股作气,从创意到流程,齐齐动手,忙得三头六臂都不够用,怨得严宥然直叫:“早知道不出这个馊主意,让大家忙到死。”

蓝宁挥挥拳头:“我们是借了别人的名牌做名牌,怎么好失礼于人?”

说这话的时候,她同严宥然正在校外的影印店做展板印刷。提货时两人都傻眼了,长五米,宽两米的展板似座山,两个女孩力所不能及。

这时小店角落里有人复印好资料,走过来问:“要不要帮忙?”

蓝宁纳罕,怎么时维在这里?

这是一间暗戳戳的小私店,但是时维的眼睛很有神,炯炯发着亮。

严宥然也发现了,说:“眼睛这么亮,人一定很聪明。”当然,这是后话了,当时严宥然什么都没说,蓝宁也发窘,刚刚才议论过别人。

但其时其地,这样帮助是雪中送炭,不容拒绝。

蓝宁鞠躬:“谢谢时老师。”

时维将资料夹在胳膊之下,提起展板的前端,蓝宁同严宥然合力抬着后端。

从影印店去学校的那条路上,蓝宁看着时维的背影,心里想,怎么他抬着东西还能挺的那么直?

时维一直帮他们把展板抬到戏剧节的主会场,手下一滑,胳膊下的资料飞了下来。蓝宁帮他一张张拣起来,她看得懂图纸上画的是流程图,有些是她在麦记里学习过的后台操作流程,有些是她能看懂的中餐烹饪流程。

她一边拣一边看,拣好以后递给时维,笑着讲:“原来时老师是去做间谍的。”

时维接过资料,也笑:“别人的经验很好,我在学习。”

他看到他们做的展板,一下就看到重点,讲:“找来校草和昆剧团的花旦演《玉簪记》,你们挺能炒作的。”

这正是蓝宁和严宥然两人琢磨出来的卖点,并且在学生会上力排众议,说服了文艺部长。

蓝宁在学生会上拍桌子,扯着嗓子讲:“人人都知道唱歌跳舞排话剧的有帅哥,但是找个靓仔来唱戏,就少见了。只要人靓,戏好,保管女同学们挤破我们的门槛。想想当年的梅兰芳。”

有异议的同学称,哪里找个会唱戏的帅男生来?

后来严宥然把她的点子落实到实处,真的找来一位大三的师兄帮忙,蓝宁却忙于活动实务,没顾的上看一看这位会唱戏的帅哥。

时维答应他们,一定来捧场戏剧节的开场戏《玉簪记》。

开场那天,严宥然本来要介绍蓝宁和几个演员碰一个面,但是时维真的准时到场。她便在离开时维三个空位的位子上坐下来。

那实在难以形容她的心情,她用了时维的名字,让这次的活动未开展就已经在学校里传了一个沸沸扬扬,真的做到先声夺人。

她相信良好开始是成功一半,此刻是交卷时刻,她又开始害怕。身边的这个人是一个行家,要在鲁班门前弄斧头,让她忐忑不安又跃跃欲试。

坐在时维身边的是经管系的系主任,唠嗑:“现今真是年轻人的天下,要普及传统戏剧还真得俊男美女上。”

蓝宁握紧手,往后看,场内坐满八九成了,女性占了一大半,全赖当红校草当小生。再把头转过来的时候,正对上时维的目光。

他像是在鼓励她,温柔地笑了一笑。

蓝宁忽然就觉得,一定要成功,不成功,她就要成仁。

戏一开场,是《玉簪记》里的《偷诗》一折,小生亮相,水袖甩一下,观众就喝彩了。

身后有女生说:“这是关止,帅过杨过。”

如果昆剧小生个个帅过杨过,那么确实是有超过日韩偶像剧的希望。

蓝宁眼里的关小生,生了一张桃花面,她暗忖,人应该挺白的。她还没想好,台上的小生就开始唱捻做打,眼神一抛,堪堪适当,全场欢呼。

有戏。

骆姚看住了,这小生一个眼神就有轰场子的气势,没想到不是花架子。她要夸严宥然有眼光。

但是,小生开口了,唱“千金一刻——”

蓝宁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拿出唱词单,想,糟了糟了,帅小生一上来就要唱错词,多丢脸?明明是“春宵一刻值千金”,这么简单的词。

可台上小生面不改色,眼神随唱腔走,转一转,变成“过春宵。”

这样也就没出错。一路下去也没再错。

成绩在谢幕时候就发表,整整三开三闭,送花上台的全是年轻小姑娘。

严宥然喜不自禁,过来拉蓝宁去后台谢演员,一边还笑:“以往京昆艺术少有年轻人捧场,今天场内泰半年轻人是帅哥的粉丝。”

箍着头卸了妆的关止面对着她从化妆间里走出来,肩膀上搭着件外套,嘴里还叼了根烟。

蓝宁看清他的模样,的确很白,的确很帅,箍着的发,留出一个美人尖。美丽的男女不分性别,同样赏心悦目。她片刻就承认,自己的成功,他的漂亮功不可没。

关止口里的香烟并没有点着,一伸手,拿了下来,冲蓝宁一笑。他说:“蓝宁,又见面了啊!”

这段记忆太久远,如果不是关止刻意提起,蓝宁或许已能将之抛向爪哇国,再不去拾起来。

她在热气幻化成水蒸气的这片刻,对关止讲:“是呵,关少爷挺会唱戏,还把昆剧团的小美女发展成了我校戏剧社编外人员。功不可没。”

关止笑得没皮没脸,讲:“那是人家有实力,现在人都是国家一级演员了,春晚没少上,还去悉尼大剧院演过《牡丹亭》。我多有眼光呀!”

万丽银直在嚷:“饭好了没?别顾着小夫妻说私话。”

左邻右里笑道:“小夫妻很恩爱,你就等着分出力气抱外孙子吧!”

万丽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口里却说:“还早还早。”

关止看到了,笑道:“你妈和我妈也差不多。”

蓝宁把碗筷塞他手里头,讲:“差许多好不好?”

一家子在饭桌上把关止奶奶的生日宴菜单讨论了一番,蓝森问关止:“你爷爷爱吃什么?”

关止答:“我爷爷是东北人,听说早年吃东北菜,后来跟着奶奶吃淮扬菜上海菜。”

蓝森就同女儿打商量:“宁宁,你就临时抱一下佛脚?”

关止也瞅着蓝宁,蓝宁便点点头。吃完了饭,关止帮着万丽银洗碗。蓝森泡了壶茶,同女儿说:“邵奶奶年纪大了,一个人挺孤单。”

蓝宁讲:“爸,我懂你们意思。”

蓝森摸摸女儿的头:“外公也是希望这样做的。”

蓝宁鼻子一酸,她捏捏鼻子,讲:“爸,当初我是不是特别不讲道理?特别任性?”

蓝森笑着叹气:“你和你妈当初差点没把我当阶级敌人打压。”

当年七十五岁的万则萱在饭桌上向女儿女婿提出要结婚的事情,简直是一道晴空霹雳劈开这个家庭的平静。

万丽银首先跳起来反对,声泪俱下,表示自己绝非抛开老父的不孝女,老父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倒抽了儿女的嘴巴。

蓝宁也闷掉,她抱着外公的手,问:“外公,你不要跟我们住了吗?”

后来他们知道了万则萱想要结婚的对象是谁之后,是霹雳之上又劈了一道雷。

万丽银对老公和女儿讲:“他们家是什么身份?我的老爸爸要当这种家庭的第三者,能有什么好果子?”

蓝森劝妻子:“你别想的这么复杂,爸爸这么大年纪了,他会处理好的。”

万丽银对丈夫吼:“我复杂?我活了大半辈子,我的老爸爸却给我来了段这么棘手的黄昏恋,你还觉得我想的复杂?”她还撺掇蓝宁,“去,你去劝你外公,你外公最疼你,不要让他做傻事。”

蓝宁根本就是傻了,她的外公,最最亲爱的外公的黄昏恋,竟然还是做了别人家庭的第三者。她没办法接受,又要想办法挽回。

她想到了一个最歪的歪点子,她去找了关止。那时候他同昆剧团的花旦因《玉簪记》结缘,正在蜜运中。这令蓝宁觉得难为,但又凭着初生牛犊的一股气,发誓难为也要为。

蓝宁在麦记里,请关止吃了两个汉堡两包薯条,把自己的意愿讲了出来。

关止斜睨她,几乎是冷笑:“你在异想天开?”

蓝宁说:“我是势在必行。”

“你认为会有多大效果?”

“不管,我只要你家和我家天下太平。”

“蓝宁,你的时间长度是多少?几个月?一年?还是两年三年?直到老人——”他没说下去。

蓝宁耷拉着头,她也在想这个问题。她想的重点是,如果她和关止谈恋爱,两个老人就会觉得尴尬和惭愧,说不定悬崖勒马,就此了结这段荒唐的黄昏情事,外公也不用背负第三者的骂名。

她抬起头来,有无比坚定的决心,她说:“我不管,时间并不是问题。”

第二天,关止开了辆法拉利在校门口等着她。

蓝宁惊讶:“乖乖,这一上大马路不要被警察叔叔盯死?”

关止为她开车门:“废话少说,上来。”

在古北兜了三四圈之后,他们便成为校园里最拉风的一对情侣,他经常送她回家,只要她的外公在家。

他们手挽着手,一起去见了尚有联系的儿时好友,那些邻居小孩儿如今都长大成人,见他二人谈恋爱,差点没跌碎眼镜,直叹缘分的奇妙。

蓝宁有点别扭,但是关止把手搭到她的肩膀上,往怀里一扯。这让蓝宁不自在了很多天,但是效果显著。

儿时好友把话传给了各自父母,在公用灶间结出深厚情谊的老邻居们很快就把话传到了万则萱的耳朵里。

外公没说什么,晚上给蓝宁做了红枣莲子羹,坐在蓝宁身边,问:“你很喜欢关止?”

蓝宁心慌意乱地答:“唔。”

外公粗糙的手抚过她的手,拍拍她的手背,讲:“外公晓得了。”

蓝宁看着外公佝偻着背走出自己的房门,她低下头,外公孤寂的影子被台灯扫在地板上,斜斜的古藤老枝,这么形单影只。

她凝着眼看,眼里泪花开始乱转。她想,也许她是错的。但是路已走,不好退。她又想,她是为了外公好,为了保住外公的晚节。

十八岁的蓝宁,只有一股蛮勇和冲动,人情世故,一窍不通,自己自转,就以为全世界都要围着自己公转。她打定主意,坚决付诸行动。

关止把个男朋友做的挺像样,帮她打水送饭,她只觉得只要在外公面前做戏就好,在学校里做,实在是多余,便处处推诿,坚决撇清。

到了新年里,关止请她一起出席学生会办的新年舞会,她手头也正没闲事,人也无聊,倒是答应了去玩玩。

舞会里丽影双双,有美貌女孩过来约关止跳舞,蓝宁大度放行。关止侧头看她,似乎笑带讥诮。

蓝宁不管他,只讲:“害你和小花旦分手,我越想越内疚。”

他真的嘲笑她了:“你就少猫哭耗子假慈悲。”

他大方和女同学下舞池跳舞。这个人实在是个耍乐高手,能唱戏能跳舞,听说唱歌也唱的好,网球桌球CS样样精通,到哪里都能成焦点。

舞厅里灯红酒绿,大学生假装在靡靡之音之下学习长大成人,其实也只不过是一帮大孩子而已。蓝宁窝在角落里吸果汁,喝了两口,她看到严宥然在门外招手。

严宥然来通知她:“经管系组织案例考察小组,找来‘童梦’董事长做报告。”

蓝宁非常积极:“我要去我要去。”

严宥然讲:“经管系才去三个人。”她得意地拍蓝宁的肩,“可是我为咱们争取到两个名额,让他们照顾中文系的积极分子。”

蓝宁欢呼。

回头,关止已经不在舞池里,他就站在蓝宁刚才站的地方。

蓝宁走过去,关止说:“蓝宁,我们已经事成,应该划一个圆满句点了。”

蓝宁想想,爽快地讲:“那是应该的。”

关止把她从上到下看一遍,一双桃花眼煞是犀利,眼风扫得蓝宁生了气,叉腰问他:“你干嘛!”

他说:“蓝宁,我们今天就BYEBYE吧!”

事情或许就此了结,但是事实上,按照蓝宁意想不到的方向滑去。

关止的奶奶竟然成功地离了婚。外公用毕生的积蓄,买下城隍庙附近的一间小平房,在一个平常日子,同邵奶奶领了结婚证。

她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母亲坐在家里哭哭啼啼,父亲在旁好言相劝。

蓝宁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错,她打电话给关止,那头冷冷淡淡讲:“我早知道了。”

“可是怎么会这样?”

关止说:“我怎么知道。”

父亲低声拉着蓝宁:“小孩子别乱搅和大人事情,快,给你外公送点松糕去,说是你和你妈做的。”

其实她的心已经软和了,在看到外公孤单的背影之后。

那天晚上,她把朱自清的《背影》看了两遍,次日就能带着父亲准备好的松糕上路。

外公买的新房子也只是旧房子,临着城隍庙的古董街,门面小小的,两层楼,下面一层比较宽敞,都可以开一间小店。

蓝宁在门口看到一副竹片对联,字是外公的字。外公自幼也是大家公子,习了一手好柳体,端的是丰神俊朗,气宇轩昂。

对联上写“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心雪涛起”。

此时眼看此字,蓝宁的心涛跟着对联上的诗句起伏。

她硬着头皮走进去,里头有人在絮絮说着话,她一时没好意思进去打搅,就站在外面听着。听到了一些话,心涛便起伏得更加厉害。

“明天还是回去看看外孙女儿,别再让她难过了。孩子也不容易,这么爱你这当外公的。”

“唉——她也荒唐,怎么就想到这样古怪的点子。”

“关止说,他们是一时冲动,不要怪孩子们。”

蓝宁的脸呼啦啦火烧火燎,她的全副心思妄作小人,羞愤至极,难过无比。

她回到宿舍,正看到关止领着新女朋友经过宿舍门口,满腔怒火再也抑制不住,不顾严宥然的拦阻,提了矿泉水瓶子就冲了出去。

其实蓝宁跟父亲忏悔过自己的过错,蓝森不止一次劝慰:“大千世界,求同存异,自己成全自己一点点,也是成全别人,人生会很幸福。”

蓝森的话,总能让蓝宁埋在心底的痛一点点瓦解,又有无限勇气,面对有限人生。

她把心思调转回来,对父亲撒娇:“爸爸,你倒是像外公的亲儿子,只是有点‘妻管严’。”

蓝森微笑,就着小茶壶喝口茶,悠哉游哉讲:“体谅是最大的美德。”

“这次给邵奶奶办生日宴准又是关止对你们磨了嘴皮子吧?”

厨房里,万丽银正在叫:“关止,放下放下,一个男人倒什么垃圾?”回头对着蓝宁叫:“蓝宁,去把垃圾倒了。”

蓝宁嘴角要抽筋,问父亲:“老爸,关止是亲妈生的,我是后娘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