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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的国学观(3)

但是,我总还感到有点不满足。他们讲“悟”或“妙悟”,只讲了这一种思维活动,好像是一个没有宾语的不及物动词。这似乎有点空,需要补充一下,才能显得完整而切实。我觉得,至少有两个问题需要我们回答:

第一,什么叫“悟”?

第二,“悟”到了什么东西?

这都是相当重要的问题。据我涉猎所及,好像还没有哪个学者明确而完整地提出这样的问题,回答也就更谈不到。我现在不自量力,试着来回答一下这两个问题。

先谈第一个问题。《说文》:“悟,觉也。从心,吾声。”这说明,这个字是中国早就有的。可是自从佛教传人以后,在汉译佛经中,“悟”就变成了一个佛教术语,被赋予了以前不可能有的含义。从根本上来解决问题,我们先看一看,在梵文和巴利文中与汉文“悟”字相当的是些什么字。归纳起来,梵文和巴利文约略有三个动词与“悟”字相当:

第一个是√budh,前面可以加上词头pra等等,意思是“醒”、“觉”、“悟”;

第二个是√vid,前面可以加上词头sam等等,意思是“知道”;

第三个是√j?ā,前面可以加上词头ā等等,意思是“知道”。

其中以第一个√budh为最重要。汉译“佛陀”,在梵文和巴利文中是buddha,是√budh的过去分词,意思是“已经觉悟了的人”,“觉者”,“悟者”。佛祖就是一个“觉者”、“悟者”。可见这个“悟”字的重要意义。我的第一个问题:什么叫“悟”?答案:这就叫“悟”。

第二个问题:“悟”到了什么东西?必须同上面说的这些东西联系起来,才能给予准确的答案。光是“悟”,决不能成佛,必定是“悟”到了什么重要的真理,才能成佛作祖。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关键。回答要分成两个层次:一个是小乘层次,算是低层;一个是大乘层次,是高层。释迦牟尼坐在菩提树下金刚座上,大彻大悟,成了佛。他悟到的当然还是小乘的真理。内容是什么?虽然他没有明说,其实还是颇为清楚的。他成佛后在鹿野苑首转法轮,讲的应该就是他不久前悟到的真理。关于首转法轮,各种语言的佛经上有大量的记载,说法虽不尽相同,内容基本上是一致的,其可靠性毋庸过分怀疑。为了把初转法轮的内容比较详尽地介绍出来,我从唐天竺三藏地婆诃罗译的《方广大庄严经》卷十一《转法轮品》中把如来说法的内容抄在下面:

如来于初夜时,默然而过。于中夜分,安慰大众,令生欢喜。至后夜已,唤五跋陀罗而告之言:汝等应知,出家之人有二种障。何等为二?一者心着欲境而不能离。是下劣人无识凡愚,非圣所行,不应道理,非解脱因,非离欲因,非神通因,非成佛因,非涅槃因。二者不正思惟,自苦其身而求出离。过现未来皆受苦报。比丘!汝等当舍如是两边。我今为汝说于中道。汝应谛听,常勤修习。何为中道?正见、正思惟、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如是八法名为中道。

佛告诸比丘:有四圣谛。何等为四?所谓苦谛、苦集谛、苦灭谛、证苦灭道谛。比丘!何等名为苦圣谛?所谓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盛蕴苦。如是名为苦圣谛。何等名为苦集圣谛?所谓爱取有,喜与贪俱,悕求胜乐。如是名为苦集圣谛。何等名为苦灭圣谛?所谓爱取有,喜与贪俱,希求胜乐,尽此一切。如是名为苦灭谛。何等名为证苦灭圣道谛?即八圣道,所谓正见,乃至正定。此即名为证苦灭圣道谛。

初转法轮的内容,大体上就是这个样子。后来初期佛教教义被归纳成三句话,称之为“三相”或者“三法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一切皆苦。释迦牟尼首转法轮,这三个法印几乎都包括在里面了。其中的“诸法无我”,是佛教重要教义,是佛教与婆罗门教斗争的重要武器。“无我”,梵文叫anātman,意思是所谓“我”(ātman)是并不存在的,它是由初转法轮中讲到的五盛蕴(色、受、想、行、识)组成的,是因缘和合的产物,没有实体。这是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悟到的真理。佛教僧侣以及居士,如果想悟到什么东西,他们首先必须悟到“无我”。事实上中国人确已悟到“无我”了,比如徐增《唐诗解读》卷五说:“行到水穷处,去不得处,我亦便止,倘有云起,我便坐而看云起,坐久当还,偶值林叟,便与谈论山间水边之事。相与留连,则不能以定还期矣。于佛法看来,总是无我,行无所事。行到是大死,坐起是得活,偶然是任运,此真好道人行履,谓之好道不虚也。”这是徐增对王维《终南别业》那一首著名的诗的解释。我认为是抓住要领的。

总之,我认为,要讲“悟”到什么,首先要悟到“无我”。

但是,仅仅悟到这个程度,还是很不够的。佛教从小乘开始,随着社会的前进,逐渐向大乘过渡。大乘最根本的教条,从信仰上来说,是菩萨思想,要广度众生,比起声闻乘来,要广大得多了。在教义方面,这表现在最早出现的《般若经》中。《般若经》的主要思想是,法无自性,即所谓法空的思想。“空”,梵文原文是?ūnya,意思是“空虚”。许多大乘的重要经典,如《法华》、《华严》等等,其主要思想都是建立在般若基础上的。所谓“般若性空”者即是。

我在这里没有可能详细介绍大乘中观派、瑜伽行派的共同点和不同之点。不管是所谓“空宗”,还是所谓“有宗”,其根本教义都是讲空。中观派讲空讲得过了头,连“佛性”、“真如”等等都想空掉。这动摇了大乘的信仰基础,因此有宗就出来加以纠正或者补充。他们之间没有根本矛盾。

什么叫“空”呢?《中论》第二十四品说:“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法”,指的是事物。一切事物都是因缘生成,本身是不存在的,所以称之为空。佛家这一套烦琐哲学,同我现在要讨论的东西,没有多么重要的关系,姑且置而不论。

总之,要讲悟,悟到了“无我”,还不够,必须再提高一步,要悟到“空”。

我在上面回答了我提出来的两个问题:什么叫“悟”?“悟”到了什么东西?“悟”,同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悟得真理,是一脉相承的。悟得的东西低层次的是“无我”,高层次的是“空”。禅宗的思想基础是大乘空宗。因此悟空对中国禅僧和禅学诗人,是至关重要的。中国禅宗的几个祖师爷所悟得的,也就是这个空。我从五祖弘忍和六祖慧能谈起。我现在根据《坛经》把他们两人一段公案简略地介绍一下。上座神秀题偈: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五祖念了偈以后,对神秀说:“汝作此偈,见即未到,只到门前,尚未得入。”对他是不够满意的。惠能是不识字的,也作了一偈,请一解书人题在壁上: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

又偈曰:

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

五祖认为慧能悟道,便把衣钵传给了他,并且说:“法以心传心,当令自悟。”神秀和慧能的两偈,其区别一看便知:神秀悟空悟得不够。

“无我”的思想,“空”的思想,一旦渗入中国的诗歌创作,便产生了禅与诗密不可分的关系。禅与诗的关系是相互影响的,相互起作用的。正如元好问在《嵩山隽侍者学诗》中所说的:“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

四、禅与中国山水诗

禅与诗的密切联系首先或者主要表现在山水诗上。

为什么会产生山水诗呢?(我觉得,山水画的出现也与此有关。)

悟“无我”或者悟“空”,最好要有两个条件:一个是主观条件,指的是心灵中的悟解;一个是客观条件,指的是适当的自然环境,以远离尘嚣的山林为最理想。身处闹市也不是不可以静悟。陶渊明的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陶渊明是受道家思想影响的人。他也许有自己的一套修养方法,这里暂且不谈。佛家的禅僧或者接受参禅思想的诗人,据我的观察,有一套不同的办法。他们往往遁入深山野林最寂静、不受尘世干扰的地方去静悟。中国古诗说“天下名山僧占多”,正表示了这种情况。但是,佛教初入中国的时候,并不是这个样子。传说是中国最早的佛寺白马寺,建筑在洛阳城外,并不在山中。后来仍然有这城市中建庙的习惯,《洛阳伽蓝记》中记述的寺院,几乎都在城内。一直到了唐代,长安城中的寺院还是很不少的。此风流传,至清不衰。可见佛寺并非一定要建在山上。但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可能从晋代起,山林中建庙的风气就开始了。从此就开始了名山与名刹互相辉映的局面。中国的禅宗初祖达摩于梁武帝时期(6世纪前半)来华以后,在洛阳他不住在白马寺,而住在嵩山中的少林寺,可以透露个中消息。

既然讲到达摩,我索性把达摩的禅法以及大小乘禅法的区别也简略地介绍一下,以利于对中国禅宗的了解。禅,在印度有其根源,梵文是dhyāna,巴利文是jhāna,音译为“禅”,原意是“冥想”,英文叫meditation。我在上面已经说过,传到中国来以后,汉末安世高的禅法属于小乘,与属于大乘的禅宗的禅法完全不同。小乘禅法有所谓色界四禅和无色界八定之说。“四禅”指的是静坐冥想时精神统一的四个阶段,梵文称之为dhyāna-catu??aya。为了把这一点说明白,我举一个具体的例子。释迦牟尼在临涅槃前,坐双树间进入禅定。《长阿含经·游行经》中说:

是故比丘!无为放逸。我以不放逸故自致正觉。无量众善,亦由不放逸得。一切万物无常存者,此是如来末后所说。于是世尊即入初禅定,从初禅起入第二禅,从第二禅起入第三禅,从第三禅起入第四禅,从第四禅起入空处定,从空处定起入识处定,从识处定起入不用定,从不用定起入有想无想定,从有想无想定入灭想定。

然后又倒转回来,从灭想定转到第一禅,又从第一禅依次回到第四禅,“从第四禅起,佛般涅架”。小乘禅定大体上就是这个样子。

综观释迦牟尼的一生,他并没有号召和尚普遍坐禅。有人说:“佛教在印度流传的时期,便提倡居山林坐禅。”这是一种误解。灵鹫峰同佛祖有点关系,它只是王舍城附近的一座山峰。释迦牟尼对它并无偏爱。所谓灵山,到了大乘时期才屡见于佛典。常说的“灵山会上,如来拈花,迦叶微笑”,这是大乘捏造的。可能与大乘起源有关。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这里暂且不谈。事实是,释迦牟尼成佛以后,到处奔波游行,弘宣大法。讲的不外是四圣谛、八正道、十二因缘等等。禅法还根本没有。在印度,开凿石窟,雕塑佛像,是晚起的事情。一直到后来,也并不提倡在山林中修建寺庙。“天下名山僧占多”的现象,在印度是没有的。玄奘游学的那烂陀寺,有悠久的历史,有崇高的地位。也是建筑在大平原上的。

我现在再回头来谈小乘禅与大乘禅的问题。根据汤用彤的意见,汉晋流行之禅法,大别有四:一曰念安般;二曰不净观;三曰念佛;四曰首楞严三昧。其中一二属于小乘禅,三属于净土教,四是大乘禅。达摩的禅法属于大乘。达摩主顿悟,而在中国首倡顿悟者为竺道生,他们之间有一脉相承的关系,这是很自然的。达摩所修大乘禅法,名曰壁观。《灯录》引《别记》云:达摩教禅宗二祖说:“外息诸缘,内心无惴。心如墙壁,可以入道。”达摩大概认为,修这样的禅,最好远离尘世,因而不住在洛阳城内,而遁隐嵩山少林寺。达摩之后,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惠能,连神秀在内,都提倡独宿孤峰,端居树下。三祖僧璨“隐思空山,萧然静坐”。四祖道信唯山林是托。五祖弘忍提倡“栖神山谷,远避嚣尘”,等等。由此可见,坐禅与山林的关系是多么密切。

我现在举一个具体的例子,来说明大乘顿悟与山林以及与山林有密切联系的山水诗的关系。这个例子就是谢灵运。

我们决不能说,谢灵运属于禅宗,因为禅宗初祖达摩在梁武帝时期(6世纪前半)来华活动,而谢灵运则是生活在385年至433年,比正式禅宗的建立要早很多年。但是禅宗思想决非一夜之间就从地里钻出来的,而是有一个长久的潜伏期。因此,如果说谢灵运的思想和行动有与后来的禅宗相通之处,那是符合实际情况的。

古今文艺理论家和文学史家都认为,晋宋之际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出现了一个很大的变化,这就是两晋的“玄言诗”为“山水诗”所取代。这并不是说,“玄言诗”一下子就消失了。那是不可能的。这是一个渐变的过程。无论如何,这个变化是极为显著的。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中说:“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山水诗的开创者又是集大成者就是晋宋之际的谢灵运。

为什么独独一个虔信大乘空宗顿悟说,曾协助僧人们翻译整理《大般涅槃经》,显然学习过梵文,对梵文《悉昙章》有精深研究的谢灵运会成为山水诗的开路人呢?再从后来的,至少是唐代和宋代的许多山水诗人都与禅宗有密切联系这一点来看,佛教的顿悟与山水诗之间有一脉相通之处,就很显然了。

山水诗的形成,其原因决不止一端。对于这个问题,蒋述卓发表了一些很好的意见。归纳起来,约有以下几点:第一,山水在此时已作为人类独立的审美对象而进入文学艺术领域;第二,玄学与佛学思辨性的理论及其方法给山水诗的产生提供了深厚的理论基础;第三,佛教在印度流传时期,便提倡居山林坐禅。这一点与实际情况不符,我在上面已经谈到了;第四,由对本体的探究与追求,也引发出了玄佛二家对自然山水理想寄托的契合,等等。因为这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所以论之者极众,学说五花八门,我在这里不一一列举了。

下面专谈谢灵运。

谢灵运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相当重要的诗人。他信佛,写过一些关于佛教的文章,诗文中有佛教思想,更是非常明显的。他有时候把儒家经典同佛典相比,认为“必求性灵真奥,岂得不以佛典为指南耶?”沈约《宋书》为灵运立传,《传》中讲了一些他信仰佛教的情况,也讲到他对山林的爱好。“遂移籍会稽,修营别业,傍山带江,尽幽居之美。”这一点同唐代虔诚奉佛的王维完全一样,很值得注意。沈约把谢灵运的《山居赋》完整地收入《传》中。《赋》中讲到佛,讲到山水,讲到招提(佛寺)。谢灵运用了很多佛经典故,并自己注出出处。他“钦鹿野之华苑,羡灵鹫之名山”。注:“鹿野,说四真谛处。灵鹫山,说《般若》、《法华》处。”这说明,谢灵运精通佛典,相信的是大乘空宗的《般若》和《法华》。我在上面提到灵鹫山与大乘的关系,这里又提供了一个证明。《赋》中还说:“安居二时,冬夏三月。远僧有来,近众无缺。法鼓朗响,颂偈清发。”可见山中迎远僧,邀近众,击法鼓,做佛事之热闹情况。总之,《山居赋》充分体现了谢灵运信佛教,爱山水的心情。

谢灵运同佛教的关系还不止这一些。

谢灵运对梵语有研究。他对悉昙藏,对梵汉音训都有湛深的研究,对梵文字母的数目,更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日本僧人安然撰《悉昙藏》,引用了很多谢灵运的话。我从第一卷中引一条:

谢灵运云:诸经胡字,前后讲说,莫能是正。历代所滞,永不可解。今知胡语而不知此间语,既不能解。故于胡语中虽知义,不知此间语亦不能解。若知二国语,又知二国语中之义,然后可得翻译此义,以通经典。故睿法师昔于研采经义,又至南天竺国,经历年岁,颇了胡语。今就睿公是正二国音义,解释中胡字晓然。庶夫学者可无疑滞,粗为标列在后,差可推寻云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