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寿慧轮禅师——僧问:“宝剑末出匣时如何?”师曰:“不在外。”曰:“出匣后如何?”师曰:“不在内。”(同书,卷八)
石头希迁禅师——僧问:“如何是解脱?”师曰:“谁缚汝?”问:“如何是净土?”师曰:“谁垢汝?”问:“如何是涅槃?”师曰:“谁将生死与汝?”(同上书,卷五)
清平令遵禅师——问:“如何是有漏?”师曰:“笊篱。”曰:“如何是无漏?”师曰:“木勺。”(同上书,卷五)
三平义忠禅师——讲僧问:“三乘十二分教,某甲不疑。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龟毛拂子,兔角拄杖,大德藏向什么处?”(同上书,卷五)
金可观禅师——问:“从上宗乘如何为人?”师曰:“我今日未吃茶。”(同上书,卷七)
国清院奉禅师——问:“十二分教是止啼之义,离却止啼,请师一句。”师曰:“孤峰顶上双角女。”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释迦是牛头狱卒,祖师是马面阿旁。”问:“如何是西来意?”师曰:“东壁打西壁。”(同上书,卷四)
保福可俦禅师——僧问:“如何是和尚家风?”师曰:“云在青天水在瓶。”(同上书,卷八)
兴教惟一禅师——问:“如何是道?”师曰:“刺头入荒草。”曰:“如何是道中人?”师曰:“乾屎橛。”(同上书,卷十)
中国禅宗机锋的例子,多得不得了。举出上面这一些来,可见一斑了。这里也有一个接受过程。说话者→说出来的话→听者。然后听者→说话者的话→说话者,倒转过来,以意逆志。听者猜到的谜,与说话者要说出来的谜,其间距离究竟有多大,那只有天晓得了。这同如来拈花,迦叶微笑一样,是永远摸不到底的。但是,只要说者认可,别人也就不必越俎代庖了。这些机锋语言,看来五花八门;但是,据我看,纲只有一条,这就是中国汉语的模糊性。参禅斗机锋,本来就是迷离模糊的。再使用中国朦胧模糊的语言,可谓相得益彰了。在这里,我必须补充几句。对斗禅机来说,汉语的模糊性同作诗不完全一样。它不表现在语法形态上,而表现在内容含义上。然而其为模糊则一也。
写到这里,我可以回答我在上面提出来的两个问题了:为什么禅宗独独在中国产生而又得到了比较充分的发展?为什么独独在中国作诗与参禅才产生了这样密切的关系?我们回答是,其中原因之一就是汉字的模糊性。
表现在禅机方面的,除了语言之外,还有动作,比如当头棒喝,拈杖竖拂,直到画圆相,做女人拜,等等,等等。因与语言无关,我就不谈了。
从中国文化特点谈王国维之死
将近60年前在清华读书时,经常徘徊在“王静安先生纪念碑”前,和同学们指指点点,谈论陈寅恪先生写的纪念碑文。其中有几句话: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
与此事有联系的,寅恪先生还有一段话:
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厚,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
这些话意思是明白的,但是我们却觉得,它与王静安先生之死挂不上钩。静安先生自己写得非常清楚:“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原来溥仪被驱逐出宫时,他曾与罗振玉、柯绍忞等相约同殉。后未果。他认为这是耻辱。到了1927年,韩复渠兵临北平城下,他不想再一次受辱了,于是自沉于颐和园内昆明湖。这是一种忠君思想,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同什么“俗谛”、“思想自由”,又同什么“文化”有何关联呢?这个问题多年来耿耿于怀,没有得到认真的解决。我也就把它放到一边,不再考虑。
最近,我因为给一册纪念寅恪先生的论文集写一篇序,又认真读了一些陈先生的著作,浏览了时贤关于他的专著和论文。有的学者在自己的著作中谈及王静安先生之死,作了一些解释。读了以后,我学习了不少的东西,得到了许多启发。可是将近六十年前我碰到的那个问题,仍然没有解决。学者们的一些看法,我认为有点隔靴搔痒,没有搔到痒处。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只好重新独立思考了。我觉得,要想满意地回答我的问题,只能从中国文化的特点出发来考虑、探讨。
什么叫做文化呢?世界各国的学者给文化下的定义,据说有好几百个。定义数目这样多,正好证明这个问题并没有解决,难以解决。我现在不想再给定义的宝库增添新的负担。我个人没有这这个能力,也认为没有必要。我只想考虑一下中国文化的特点,由此来解决自己的问题。
世界各国人民的文化有共性,也有个性。中国文化的个性或者特点是什么呢?讨论这个问题的学者也是非常多的。我不想远求,我顺手拿过了一本《中国文化书院讲演录第一集·论中国传统文化》,又随便从里面选了四位学者的文章,加以节引。第一位是梁漱溟先生。他在《中国文化要义》中说:
中国人的心思、思想、精神用到哪里去了呢?用到人与人之间去了,用到人伦关系上面去了。所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妇和好都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人伦的问题。
第二位是冯友兰先生。他在《中国哲学的特质》中说:
中国文化有一个特点,就是对人的评价很高……中国的文化讲的是“人学”,着重的是人。中国哲学的特点就是发挥人学,着重讲人。
庞朴先生是我想提到的第三位学者。他在《中国文化传统的继承和发扬问题》中说:
我想是不是可以说人文主义是中华文化的一个精神呢……孔子的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就是“仁义礼智信”中的那个“仁”字,就是以人为本位,以人作为自己学说的目的,是尊重人的一种学说。
第四位是任继愈先生。他在《唐宋以后的三教合一思潮》中说:
任何一个理学家都认为三纲五常是与生俱来的、天地间的至理,最高真理,不能问为什么要忠君、孝父母,因为这是人类善的本性的必然要求,这种天性与生命共存亡,只要活着就必须在这个规律中生活。
学者们的意见就征引到这里。他们的说法虽然似乎有一些差异,但是意思则基本上是一致的,也就是说,他们认为,中国文化的特点在于重视人,重视人的社会关系和伦理关系。我认为,这种看法是正确的,是同我经过长时期考虑的结果相一致的。
这样一来,王静安先生之死的原因与中国文化的特点完全可以挂上钩了。既然中国文化偏重伦理道德方面,与西洋和印度的迥乎不同;那么,中国伦理道德的骨架是三纲六纪,君为臣纲是三纲之一。王静安之死表面上是臣殉君,事实上也是臣殉君,但从更深一层的内涵上来看,说他是殉中国文化,不是完全合情合理吗?寅恪先生关于王静安先生之死的那一些话不也完全豁然开朗了吗?
推荐十种书
一、《红楼梦》
《红楼梦》是古今中外最优秀最杰出的长篇小说。我不谈思想性,因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说不清楚,谁也说服不了谁。我只谈艺术性。本书刻画人物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人物一开口,虽不见其人;但立刻就能知道是谁。在中外文学作品中,实无其匹。
二、《世说新语》
这也是一本奇书。当时清谈之风盛行。但并不是今天的“侃大山”,而要出言必隽永有韵致,言简而意深,如食橄榄,回味无穷。有的话不能说明白,但一经说出,则听者会心,宛如当年灵山会上,世尊拈花,迦叶微笑。
三、《儒林外史》
本书是中国小说中的精品。结构奇特,好像是由一些短篇缀合而成。作者惜墨如金,描绘风光,刻画人物,三言两语,而自然景色和人物性格,便跃然纸上。尤以讽刺见长,作者威仪俨然。不露笑容,讽刺的话则入木三分,令人忍俊不禁。
四、李义山诗
在中国诗中,我同曹雪芹正相反,最喜欢李义山的诗。每个人欣赏的标准和对象,不能强求一律。义山诗辞藻华丽,声韵铿锵。有时候不知所言何意,但读来仍觉韵味飘逸,意象生动,有似西洋的pure poetry(纯诗)。诗不一定都要求懂。诗的辞藻美和韵律美直接诉诸人的灵魂。汉诗还有一个字形美。
五、李后主词
后主词只有短短几篇。他不用一个典故,但感情真挚,动人心魄。王国维说:“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言似夸大,我们不能这样要求后主,他也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中国历史上多一个励精图治的皇帝,没有多大分量。但是,如果缺一个后主,则中国文学史将成什么样子?
六、《史记》
《史记》是中国第一部通史。但此书的真正意义不在史而在文。司马迁说:“诟莫大于宫刑。”他满腔孤愤,发而为文,遂成《史记》。时至今日,不可一世的汉武帝,只留得“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而《史记》则“光芒万丈长”。历史是最无情的。
七、陈寅恪《寒柳堂集》
八、陈寅恪《金明馆丛稿》
陈寅恪先生学贯中西,融铸今古。他一方面继承和发展了中国乾嘉朴学大师的考据之学,另一方面又继承和发扬了西方近代考据之学,实又超出二者之上。他从不用僻书,而是在人人能读人人似能解的平常典籍中,发现别人视而不见的问题,即他常说的“发古人之覆”。他这种本领达到了极高明的地步,如燃犀烛照,洞察幽微,为学者所折服。陈先生不仅是考据家,而且是思想家,他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实超过许多哲学家。
九、德国Heinrich Lüders(吕德斯)Philologica Indica(《印度语文学》)
在古今中外的学人中,我最服膺,影响我最深的,在中国是陈寅恪,在德国是吕德斯。后者也是考据圣手。什么问题一到他手中,便能鞭辟入里,如剥芭蕉,层层剥来,终至核心,所得结论,令人信服。我读他那些枯燥至极的考据文章,如读小说,成了最高的享受。
十、德国E. Sieg(西克)、W. Siegling(西克灵)和W. Schulze(舒尔茨)Tocharische Grammatik(《吐火罗语法》)
吐火罗语是一种前所未知的新疆古代民族语言。考古学家发掘出来了一些残卷,字母基本上是能认识的,但是语言结构,则毫无所知。三位德国学者通力协作,经过了二三十年的日日夜夜,终于读通,而且用德国学者有名的“彻底性”写出了一部长达518页的皇皇巨著,成了世界学坛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