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反腐与走向现代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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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孙立平:实现从反腐败到破权贵除恶政的转变(2)

如何看上一轮改革前的那种旧体制,那种总体性权力?有人会认为,不管怎么说,现在毕竟是有了市场经济的因素,有了私有产权,人们有了一定的自由,这个权力还是比原来弱化了。我觉得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在过去的30年中,由于上述因素,权力的边界确实有所收缩,自由的空间有所扩大,起码恋爱结婚这样的事情,组织上不管了。但同时也要看到,市场因素在扩大了自由的同时,有时也在成为权力的新机制。在这个过程中,由于权力添加了一种市场机制,这个权力有时比原来还要强大。

所以,一定要看到,原来总体性权力的问题在上一轮改革中并没有真正解决。举一个例子来说,这次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发挥市场的决定性作用。但怎么才能发挥市场的决定性作用?现在无论是官员还是学者都在说,首先要转变政府职能,减少政府对市场的干预,这样才能发挥市场的决定性作用。怎么减少政府对市场的干预呢,说要减少名目繁多的审批。这对不对?当然是对的,听起来好像也顺理成章。

但是你仔细想一想,就不是这么简单了。为什么?如果你查一下资料就可以发现,从朱镕基那一届开始,然后中间经过温家宝两届,再到李克强开始这段时间,在中央和省市自治区这两层,审批项目已经减少了2/3,一半以上已经取消了。

但是,你再问问在市场的这些人,问问那些企业家,说你觉得现在政府对市场的干预减少了吗?我问过很多人,一致的回答都是说没有,甚至有的说比原来还厉害。这样问题就来了,现在大家都是盯着审批项目,问题是它已经减少了2/3,市场里的人为什么没有觉得政府对市场的干预在减少呢?

这说明不是简单的审批项目的问题。更根本的问题是什么呢?是我们政府权力的性质。我们政府权力的特点,就是刚才说的,这个权力是一种总体性权力,它无所不在、渗透一切。说得更现实一些,这个地方找不上你,别的地方一定能找上你,我们政府的权力是这样的。

打一个比方来说。就像我们过去经常说一句话,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为什么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是如来佛给孙悟空规定了多少个审批项目吗?一个都没有,但是还是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关键的问题是,如来佛的手心法力无边。现在我们政府的权力就像是如来佛的手心一样。

这个问题过去三十年的时间没有得到真正的解决,所以这一轮改革仍然要面对这个旧体制。但是,我们一定也要看到,这个权力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简单的权力。

经过三十多年的演变,这个权力现在已经和市场密切结合在一起了。这个权力过去行使的时候更多靠的是权力本身的机制,靠的是权力的机制,但是它现在不但仍然保持着过去的权力机制,同时又加上了一个市场机制,市场开始成为权力的一种机制。因此,这个权力比原来更加强有力。

正是在这个基础上,形成了一种相当稳定的既得利益格局,甚至形成了一个强有力的既得利益集团。这个既得利益集团最简单的来说,最突出的特征就是权贵。

关于既得利益集团,这些年人们也有很多的讨论。我们在2012年1月专门发表了一篇报告,就是讲既得利益集团的问题。但问题是怎么看既得利益集团。现在,人们将既得利益集团这个词用得很泛,好像凡是在三十年改革当中得到了好处的都是既得利益集团,这不对。其实在一个社会没有战乱、没有折腾的情况下,这个社会怎么也会正常发展,按照一般的技术进步也会正常的发展。

举一个例子来说,我们老说谁解决了中国人吃饭的问题,先是说毛泽东解决了中国人吃饭的问题,后来又说邓小平解决了中国人吃饭的问题。但是你说谁解决了中国人吃饭的问题?

要我说就是四个东西,化肥、种子、农药、激素。不是哪个人,哪个组织,哪种制度解决了中国人吃饭的问题。没有谁领导,只要有了化肥、有了杂交品种、有了农药,甚至有了激素,吃饭的问题就不难解决。比如喂猪的饲料中的激素,现在中国人吃肉不是问题,猪三四个月就长到两百多斤,按照原来的喂法两年才一百出头。

我的意思是说,在正常技术进步情况下,多数人的状况都会得到改善,这是常态。所以不能将这些年生活状况得到了改善的人都称为既得利益集团。

这个既得利益集团是指谁呢?就是指刚才所说的权贵集团,是权贵既得利益集团。权贵既得利益集团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在支配着这个社会。

但是我这里稍微要岔开一句,为什么要讲既得利益集团或者是权贵集团?就是我们怎么想中国社会现在的这些问题,我们得有一些思路的变化。

人们看现在的中国社会,往往都是两分法,说中国有一个前进的力量,有一个倒退的力量;有一个左的力量,有一个右的力量,许多事情我们都是这样看的。

但是有了权贵既得利益集团之后,思考这个问题的框架得改变了,不是两分法,而是三个力量构成的格局,中间就是既得利益集团。这个既得利益集团从过去十几二十年的情况当中来看,不想往前走,也不想往后退,就想停在这个地方不动,因为这样对它最有好处。

今天我们经常听到人们说现在是五千年以来最好的时期,从既得利益集团的角度看,真的是最好的时期。权力和市场结合在一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市场做不了的事用权力去做,权力做不了的事用市场去做,然后大家的财富可以说一夜之间收归己有,还能用市场的方式里变现。过去几千年的时间,权力再大,但是你变现可不容易。

现在不但可以变现,还有全球化的背景,还可以转移资产。原来和绅上哪儿转移资产呢?这样一想,对它来说可真是五千年以来最好的时期,所以它既不想往前走也不想往后退。

我们这个社会当中老是说中国社会有一个倒退的力量,其实不对,它既不想往前走也不想往后退。我说的往前走、往后退的力量,其实很大程度上都已经成为中国社会边缘性的力量。主张停在这里的那个力量是非常强有力的。

看到这一点看不到这一点,非常重要,举一个例子,就说薄熙来事件。薄熙来事件明朗化之后,在网上、在社会中起码有几个月的时间大家是一片兴高采烈的感觉,至少往后退的力量打掉了,那么就会增加往前走的力量。

就在当年4月份的时候,当时我特别想在微博上说几句话,但是比较敏感,而且我都是实名制的,所以话也不能随便说,但我又特别想说,所以就包装了又包装,藏在一堆话里还是把这句话说出来了,其实我想说的就是一句话:我们知道失败者是谁,但不知道胜利者是谁。

如果将目前中国社会看做是由三股力量构成的,感觉就不一样了。人们说的往后退的这股力量被打掉了,结果会怎么样?那么就有了两种可能性。一种可能,确实就是增强了改革的力量,改革可能就会往前走了。但是也说不定可能会增强另外一股力量,就是中间既不想往前走也不想往后退的权贵集团的力量。因为这个往后退的力量也是对现状不满,也让现状很不舒服。

现实当中是谁来打掉了这个力量呢?可能恰好就是主张往前走的那个力量,出面打掉了这个往后退的力量。在这个过程中,有可能这两个东西就两败俱伤了。无论往前走还是往后退的力量,两败俱伤之后,最后的结果就是中间这个,主张维持现状的这股力量更强了,有没有这个可能?

当时我为什么说这个话呢?实际上就是想有一个怎么看这个社会的新框架。过去这二十年,在过去总体性权力背景下成长起来的权贵力量,可以说已经是中国社会一个压倒一切的力量,无论是往前走、往后退的,很大程度上都已经被边缘化了。

这场改革首先面临的就是这样一堵墙。今年年初我在一篇文章中就说到,如果这堵墙撬不动,僵局不能打破,里面所有东西都谈不上,无论是往前走还是往后退。包括几年前人们老说中国有一个倒退的力量,我一直不同意这个说法,什么倒退的力量?谁想往后退?往哪儿退?最有力量的东西往后倒,对它有什么好处,只有权力和市场结合才对它有好处。

比如说一个开发商,它觉得什么样的情况最好,假如说能够用权力的方式廉价拿地,又能够用市场方式高价卖房,这两个东西结合在一起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