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徐志摩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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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散文(1)

在欧州文化氛围中成长起来的徐志摩,不仅是我国现代著名诗人,也是独具风格的散文家。比起诗歌,他的散文更直接、更全面地反映了他的复杂思想和人生态度。他眼界开阔,兼收并蓄,散文更是融合了东西方散文小品的特性和风格。这其中,有雪莱的理想与热情,有拜伦的反叛与骄傲,有济慈的缠绵与唯美,有泰戈尔的冥想与流丽,也有哈代的悲观厌世,梁启超的酣畅淋漓。在此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晶莹蕴藉,绚丽多姿,又富于幽默。

徐志摩的散文,题材和范围比较广泛。有政治性的、自剖性的;有关英国和法国社会生活的;怀念亲友的;有关外国作家的;有关中外风景胜地的。此外,还有对人生理想的谈论,对艺术的见解和评说,对书刊的评介,等等。但流传最广、影响最大、最能呈现其性灵风采的,还是他那些有关写景抒情、伤亲悼友、访谒人物和带有传记性质的篇章。它们或表爱,或表恨,或抒哀,或抒乐,交织着复杂的情感,但都是作者思绪的留痕和生活的记录,从中可以窥见作者心灵的深处、社会生活的片断和大自然的一角。

徐志摩说过,“我是一个信仰感情的人,也许我自己天生就是一个感性的人。”有人也这样评价他:“志摩,情才,亦一奇才也,以诗者,更以散文者……其说话爽,多出于狂叫暴跳之间,乍愁乍喜,愁则天崩地裂,喜则叱咤风云,自为天地自如。”我国历来就有“文如其人”的说法,诗人气质的徐志摩在他的散文里也迸发着炽热灼人的感情的火花。

徐志摩的创作生命,虽只有短短的十年左右,但除了诗歌,还给人们留下四本散文集。其中有他生前出版的《落叶》《巴黎的鳞爪》和《自剖文集》,和他离世后由友人辑成出版的《秋》,此外,还有一百多首未收入以上文集中的散文。

“就使打破了头,也还要保持我灵魂的自由”

照群众行为看起来,中国人是最残忍的民族。照个人行为看起来,中国人大多数是最无耻的个人。慈悲的真义是感觉人类应感觉的感觉,和有胆量来表现内动的同情。中国人只会在杀人场上听小热昏,绝不会在法庭上贺喜判决无罪的刑犯;只想把洁白的人齐拉入混浊的水里,不会原谅拿人格的头颅去撞开地狱门的牺牲精神,只是“幸灾乐祸”“投井下石”,不会冒一点子险去分肩他人为正义而奋斗的负担。

从前在历史上,我们似乎听见过有什么义呀侠呀,什么当仁不让,见义勇为的榜样呀,气节呀,廉洁呀,等等。如今呢,只听见神圣的职业者接受蜜甜的“冰炭散”,磕拜寿祝福的响头,到处只见拍卖人格、“贱卖灵魂”的招贴。这是革命最彰明的成绩,这是华族民国最动人的广告!

“无理想的民族必亡”,是一句不刊的真言。我们目前的社会政治走的只是卑污苟且的路,最不能容许的是理想,因为理想好比一面大镜子,若然摆在面前,一定照出魑魅魍魉的丑迹。莎士比亚的丑鬼卡立朋(Caliban)有时在海水里照出他自己的尊容,总是老羞成怒的。

所以每次有理想主义的行为或人格出现,这卑污苟且的社会一定不能容忍;不是拳打脚踢,也总是冷嘲热讽,总要把那三闾大夫硬推入汨罗江底,他们方才放心。

我们从前是儒教国,所以从前理想人格的标准是智仁勇。现在不知道变成了什么国了,但目前最普通人格的通性,明明是愚暗残忍懦怯,正得一个反面,但是真理正义是永生不灭的圣火;也许有时遭被蒙盖掩翳罢了。大多数的人一天二十四点钟的时间内,何尝没有一刹那清明之气的回复?但是谁有胆量来想他自己的想,感觉他内动的感觉,表现他正义的冲动呢?

蔡元培所以是个南边人说的“戆大”,愚不可及的一个书呆子,卑污苟且社会里的一个最不合时宜的理想者。所以他的话是没有人能懂的;他的行为是极少数人——如真有——敢表同情的;他的主张,他的理想,尤其是一盆飞旺的炭火,大家怕炙手,如何敢去抓呢?

“小人知进而不知退”,

“不忍为同流合污之苟安”,

“不合作主义”,

“为保持人格起见……”

“生平仅知是非公道,从不以人为单位。”这些话有多少人能懂,有多少人敢懂?

这样的一个理想者,非失败不可;因为理想者总是失败的。若然理想胜利,那就是卑污苟且的社会政治失败——那是一个过于奢侈的希望了。

有知识有胆量能感觉的男女同志,应该认明此番风潮是个道德问题;随便彭允彝、京津各报如何淆惑,如何谣传,如何去牵涉政党,总不能掩没这风潮里面一点子理想的火星。要保全这点子小小的火星不灭,是我们的责任,是我们良心上的负担;我们应该积极同情这番拿人格头颅去撞开地狱门的精神!

我过的端阳节

我方才从南口回来,天是真热,朝南的屋子里都到了九十度以上,两小时的火车竟如在火窖中受刑,坐起一样的难受。我们今天一早在野鸟开唱以前就起身,不到六时就骑骡出发,除了在永陵休息半小时以外,一直到下午一时余,只是在高度的日光下赶路。我一到家,只觉得四肢的筋肉里像用细麻绳扎紧似的难受,头里的血,像沸水似的急流,神经受了烈性的压迫,仿佛无数烧红的铁条蛇盘似的绞紧在一起……

一进阴凉的屋子,只觉得一阵眩晕从头顶直至踵底,不仅眼前望不清楚,连身子也有些支持不住。我就向着最近的藤椅上瘫了下去,两手按住急颤的前胸,紧闭着眼,纵容内心的浑沌,一片黯黄,一片茶青,一片墨绿,影片似的在倦绝的眼膜上扯过……

直到洗过了澡,神志方才回复清醒,身子也觉得异常的爽快,我就想了……

人啊,你不自己惭愧吗?

野兽,自然的,强悍的,活泼的,美丽的;我只是羡慕你!

什么是文明人:只是腐败了的野兽!你若然拿住一个文明惯了的人类,剥了他的衣服装饰,夺了他作伪的工具—语言文字,把他赤裸裸的放在荒野里看看—多么“寒碜”的一个畜生呀!恐怕连长耳朵的小骡儿,都瞧他不起哪!

白天,狼虎放平在丛林里睡觉,他躲在树荫底下发痧;

晚上清风在树林中演奏轻微的妙乐,鸟雀儿在巢里做好梦,他倒在一块石上发烧咳嗽—着了凉了!

也不等狼虎去商量他有限的皮肉,也不必小雀儿去嘲笑他的懦弱;单是他平常歌颂的艳阳与凉风,甘霖与朝露,已够他的受用:在几小时之内可使他脑子里消灭了金钱名誉经济主义等等的虚景,在一半天之内,可使他心窝里消灭了人生的情感悲乐种种的幻象,在三两天之内——如其那时还不曾受淘汰——可使他整个的超出了文明人的丑态,那时就叫他放下两只手来替脚平分走路的负担,他也不以为离奇,抵拼撕破皮肉爬上树去采果子吃,也不会感觉到体面的观念……

平常见了活泼可爱的野兽,就想起红烧野味之美,现在你失去了文明的保障,但求彼此平等待遇两不相犯,已是万分的侥幸……

文明只是个荒谬的状况;文明人只是个凄惨的现象,——

我骑在骡上嚷累叫热,跟着哑巴的骡夫,比手势告诉我他整天的跑路,天还不算顶热,他一路很快活的不时采一朵野花,折一茎麦穗,笑他古怪的笑,唱他哑巴的歌;我们到了客寓喝冰汽水喘息,他路过一条小涧,扑下去喝一个贴面饱,同行的有一位说:“真的,他们这样的胡喝,就不会害病,真贱!”

回头上了头等车,坐在皮椅上嚷累叫热,又是一瓶两瓶的冰水,还怪嫌车里不安电扇;同时前面火车头里司机的加煤的,在一百四五十度的高温里笑他们的笑,谈他们的谈……

田里刈麦的农夫拱着棕黑色的裸背在作工,从清早起已经做了八九时的工,热烈的阳光在他们的皮上像在打出火星来似的,但他们却不曾嚷腰酸、叫头痛……

我们不敢否认人是万物之灵;我们却能断定人是万物之淫;

什么是现代的文明;只是一个淫的现象;

淫的代价是活力之腐败与人道之丑化;

前面是什么;没有别的,只是一张黑沉沉的大口,在我们运定的道上张开等着,时候到了把我们整个的吞了下去完事!

六月二十日

选自《晨报副刊》1923年6月24日

泰山日出

振铎来信要我在《小说月报》的“泰戈尔号”上说几句。我也曾答应了,但这一时游济南游泰山游孔陵,太乐了,一时竟拉不拢心思来做整篇的文字,一直挨到现在期限快到,只得勉强坐下来,把我想得到的话不整齐的写出。

我们在泰山顶上看出太阳。在航过海的人,看太阳从地平线下爬上来,本不是奇事;而且我个人是曾饱饫过江海与印度洋无比的日彩的。但在高山顶上看日出,尤其在泰山顶上,我们无餍的好奇心,当然盼望一种特异的境界,与平原或海上不同的。果然,我们初起时,天还暗沉沉的,西方是一片的铁青,东方些微有些白意,宇宙只是——如用旧词形容——一体莽莽苍苍的。但这是我一面感觉劲烈的晓寒,一面睡眼不曾十分醒豁时约略的印象。等到留心回览时,我不由得大声的狂叫——因为眼前只是一个见所未见的境界。原来昨夜整夜暴风的工程,却砌成一座普遍的云海。除了日观峰与我们所在的玉皇顶以外,东西南北只是平铺着弥漫的云气。在朝旭未露前,宛似无量数厚毳长绒的绵羊,交颈接背的眠着,卷耳与弯角都依稀辨认得出。那时候在这茫茫的云海中,我独自站在雾霭溟蒙的小岛上,发生了奇异的幻想——

我躯体无限的长大,脚下的山峦比例我的身量,只是一块拳石;这巨人披着散发,长发在风里像一面墨色的大旗,飒飒的在飘荡。这巨人竖立在大地的顶尖上,仰面向着东方,平拓着一双长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的叫唤;在崇拜,在祈祷,在流泪——在流久慕未见而将见悲喜交互的热泪……

这泪不是空流的,这默祷不是不生显应的。

巨人的手,指向着东方——

东方有的,在展露的,是什么?

东方有的是瑰丽荣华的色彩,东方有的是伟大普照的光明——出现了,到了,在这里了……

玫瑰汁,葡萄浆,紫荆液,玛瑙精,霜枫叶——大量的染工,在层累的云底工作;无数蜿蜒的鱼龙,爬进了苍白色的云堆。

一方的异彩,揭去了满天的睡意,唤醒了四隅的明霞——光明的神驹,在热奋地驰骋。

云海也活了;眠熟了兽形的涛澜,又回复了伟大的呼啸,昂头摇尾的向着我们朝露染青馒形的小岛冲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荡着这生命的浮礁,似在报告光明与欢欣之临在……

再看东方——海句力士已经扫荡了他的阻碍,雀屏似的金霞,从无垠的肩上产生,展开在大地的边沿。起……起……用力,用力,纯焰的圆颅,一探再探的跃出了地平,翻登了云背,临照在天空……

歌唱呀,赞美呀,这是东方之复活,这是光明的胜利……

散发祷祝的巨人,他的身彩横亘在无边的云海上,已经渐渐的消翳在普遍的欢欣里;现在他雄浑的颂美的歌声,也已在霞彩变幻中,普彻了四方八隅……

听呀,这普彻的欢声;看呀,这普照的光明!

这是我此时回忆泰山日出时的幻想,亦是我想望泰戈尔来华的颂词。

鬼话

慧珈,我只是自然崇拜者。我生平教育之校择者,都从眷爱自然得来。但看我眼中有夏星与秋月;我感情有山岭之雄厚,仿佛大川之潮澜;我思想似山涧之清,似海之阔,似雷电之迅,似枝头好鸟之妙舌;我肢体似雏鹿,似春草,似春云;我想象似电似金似火,有天堂之瑰丽,有地狱之诡幻,有春日之和,有秋花之艳;我爱情如蜜,如蚕丝之不绝,如瀑,如常青之松柏,如石之坚,如月之秘。

慧珈,我只是个自然崇拜者。我以为自然界种种事物,不论其细如涧石,暂如花,黑如炭,明如秋月,皆孕有甚深之意义,皆含有不可理解之神秘,皆为至美之象征。我爱汝,因汝亦美之征,我实隐敬畏汝,因汝亦具神之秘。

汝手挽我臂,及汝行稍倦,我将以手承汝腰。

假令汝蹇不能行,我手必常承汝不辍;假令我盲不能视,汝亦必以至媚之词,状星与月与涧瀑,以娱我常阙之视。月或有盈昃,潮或有涨落,然我不能想象汝我历千难万苦所凝成之恋晶,遭受毫芒之挫损。慧珈,汝我肉虽各体,灵已相和,嘻!汝其东望!美漪初升之满月,至烈至大,披靡云翳,若劲风铲叶。慧珈,忆否年前汝我之奋斗生涯,大敌小寇,巨难隐挫之梗汝我成功之径者,指不可尽数,然美满卒生于黑暗,若潜涧之骤睹光明,若此满月之出雾锢,自此长天晴朗,安行无碍。慧珈,汝试以手觉我心搏,此方寸灵府碎而复全者再再三三,即汝手,此纤纤柔荏之手,亦尝亲缚利刃其中,幸而未殊,然草木不因春荣而怨冬杀,我慧珈仁勇犹天,即使寸寸磔我,成尘成灰,以散入广漠,我魂而有知,犹且感恋,况灾难终解,幸福大来,汝纤美之手,此日竟抚我怀,汝最美丽之灵魂,我竟敢呼为己有。慧珈,我乐良不可支,愿月常圆,愿汝常美,汝泪又盈盈汝眶,月辉出林我视甚清,可爱者泪也,我常呼为人间无价之珍珠,我慧,汝不见我睫亦湿,然今夕彼此怀欢,不能复如春间,在汝园前梨花荫下之交泪成流也。顾汝泪已粗,颓然欲滴,无已容我热吻,咽此情珠。慧乎,汝应登记,汝泪又一度济我情渴,听否桥下涧声凿凿,似讽似妒,且复前进何似?

梵王宫殿月轮高,碧琉璃翠烟笼罩。

慧珈,汝我真身入仙境矣,如此琉璃,如此昭庙,如此寒烟,如此明月,慧珈吾爱,且为奈何此良宵。李长吉当此冬夜,必念“火井温泉”,太白在世,当不吝质裘换酒,然我有慧珈在手,我有慧珈在心,长生情焰,燎尽寒愁,况有蜜吻,何羡庸胶。

慧,汝见否昭庙前盘根巨干,决垣破垒而出,宁其难,不屈其性,美哉勇士,来岁春荣时,再来当以花冠宠之。

慧,不意冬令清温如此,干草生香,松馨可嗅,此道引向双清,引向**,然汝我不如赴彼新亭一“看云起”,丰山凉椽,早动我攀登之念,然前昨游山,屐总北向,何如此夕,慰彼寂寥。且月轮正倚此峰下窥,溯影上寻,别饶逸趣,汝但密抱我袖,当减援蹭之乏,但小心足下,勿为莽棘所扰,勿使乱石为踣,此境清幽圣洁,即有山鬼,亦必雅驯,不敢孟浪我钟爱之麋。

慧,我爱幽秘,不矜明显,故爱月色,甚于昭阳;我童年见月,每每滴泪,但感其悲,不知何以,即今新愁未起,欢满衷肠,然徘徊之顷,便可写泪,大概感美动情,因情生泪,乐之与悲,原相交络,即我与汝年来恋迹他人视为温柔享尽,然我初不知有无悲之欢,无泪之会。汝我回顾来踪,青茵馥郁,何莫非清泪所滋培,即此往夷路从容,亦岂能循庸福之安步。佛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世俗谬解,负色负空。我谓从空中求色,乃为真色,从色求空,乃得真空;色,情也恋也,空,想象之神境也。汝我自诩识真,舍心在远,岂能局促于皮肉饮食之间哉。

故我爱月,即谓爱其幽秘也可。试看此林此谷,若无秘意,便无神趣昙花泡影之美,正在其来之神,其潜之秘。世每以优昙比人生,设想甚美,然结论以唯其暂忽,应避空虚,则其谬可诛,其愚可怜。人生本非优昙,独见真见美之一俄顷,真生命之消息,乃如电光之涌现,彼牧奴,彼市贾,彼政客,唯日营营于货利泥溷,宁知生命宁有生命,复何优昙之可言。且生命诚是幻境,善年者不虑幻境之易灭,而惟恐其一灭而不复生,苟能如日之出没,生命之优昙朝荣而莫殊,生命之幻境,常绝亦常生,旦旦有希望,息息是危机(则不其为生命之王欤?)世即有荣华,复何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