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昔日赌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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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2000年的第一场雪

金华少雪,南昌无雪,2000年晶莹的雪花飘落南昌。奇怪而寒冷的雪夜,尧永建出现在南昌。

这一次他已经完全没有了昔日的风采,头发蓬乱不堪,衣着随随便便。手指是断的,腿从膝盖以下是假的,是魏伯在大连市的蓝天康复中心给他搞来的两条美国造“飞毛腿”。因此,他还可以任意行走。可他的手是不行了,装上什么假肢也赶不上最正常的普通手,而他的手也绝对不是普通的手。因为少了三根手指,而且是关键的食指、中指、无名指,他的手已经成了废手。他的手废了人就废了,赌王上不了赌场,他就不是赌王。

不进赌场他能干什么呢?他不善经营,不善管理,“大老表”本来就亏损。现在,一代赌王再一次名扬金华。尧永建赌场动“千”被废,成了金华的一号新闻。“大老表”本来是依靠设赌来生存,赌场没有了,哪儿还有什么生意?

一切就像一场梦,他开始感觉到,富贵荣华无非是过眼烟云。如果他那一天惨死在“女王号”上,黄强风将他往公海里一扔。那么什么“大老表”,什么姗妮,什么百万钞票,还有什么意义呢?

伤愈归家,姗妮变了脸色,她一再地责备他,责备他没听她的话,落进了黄强风的圈套。尧永建也觉惭愧,毕竟是今非昔比,他还有什么话说呢?

女儿小方跑到他的身边,5岁的小姑娘哪里知道人间的风云突变。她摸着尧永建那条假腿,惊讶地睁大她好看的大眼睛说:“爸爸,你的腿这么硬?”

假肢啊!一敲“叮咚”作响。小女儿敲在他的腿上,震在他的心里。那边姗妮说了:“那是你爸的本事,要不然哪儿有今天?咱们家现在也不行了,等你长大了,我们就得喝风。”说完这话,她还狠狠地白了尧永建一眼。

如果说黄强风伤了他的身,那么,妻子伤了他的心。人生的巨大落差,从来没有的境遇让他做出惊人的决定。

“姗妮,我们离婚吧!”

姗妮一张粉脸雨打梨花,可她就是不说话。只从尧永建归家,他们就开始分居,姗妮的脸上不是愁云密布就是狂风骤雨。这次的表现虽然温和,但尧永建明白,这昭示着他的话正中她的下怀。

尧永建看着她的眼睛说:“我把一切都留给小方,你抚养她成人。你看如何?”

好久,姗妮终于点了点头。那一刻,尧永建似乎整个身心都变成了空壳。

南昌的雪夜很冷,他缩着肩踱到了一个灯火阑珊之处。灯火下是一片蠕动的人头,时而交头接耳,时而猜拳行令。原来这是一片烧烤区,人们品尝烧焦的鱼虾,烤熟的鸡鸭。烧酒加速血液循环,啤酒撑得他们肚大腰圆。

尧永建前胸贴着后胸,肚皮贴着后腰。贪婪的目光盯着发红的鱼肉,鼻孔翕动,嗅着空气中的浓香。他正在盘算如何将这些美味佳肴弄进自己的腹中,突然,灯光下传来一阵歌声。歌声飘浮在灯光中,让这野外盛筵增加了不少韵味。

对于尧永建来讲,这歌声却是非常地熟悉。他循着歌声找去,一个拽着音箱拿着麦克的歌手出现在他的眼前。歌手长发过耳,满脸挂满沧桑,让尧永建感到冷酷和不解的是,他拿着麦克的手也少了两根手指。抱着同病相怜的感觉,他走上前去。突然,他仿佛像一台踩下制动的汽车戛然而止。万万没想到的是,灯光下的歌手刹那间将他的记忆拉回到18年前。

那歌手竟然是马六!

那天晚上,马六做东,尧永建吃到了踏进南昌后的第一顿饱饭。

两个人互相盯着对方的断指谁也没问,他们不想问,这问题太尴尬。他们都是聪明人,为什么叫对方尴尬呢?

“小鱼,有什么打算?”马六问道。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尧永建真不知道明天会如何。

“那就在这儿卖唱吧?我知道你有一副好嗓子。这片地儿,我是老大。我说句话,没人敢说不。”马六从来没有的仗义。

也许是灵光一现,尧永建经常地灵光一现,他说:“六哥,我们再找几个残疾人,组织一个残疾人歌唱团。到公开场合去演出,肯定比地摊上有效果。”

说干就干,两个人联络到一批有才艺的残疾人成立了“爱我中华歌舞团”。

这是另一个舞台,没有千金一刻,没有大红大紫,但聚光灯下有灵魂的震颤,有善良与正义的呼喊。

他们到处演出,到处受到欢迎。在江西新宜,尧永建手拿话筒唱起了他最有心得的“涛声依旧”。

带走一盏渔火 让它温暖我的双眼

留下一段真情 让它停泊在枫桥边

无助的我 已经疏远那份情感

许多年以后才发觉 又回到你面前

留连的钟声 还在敲打我的无眠

尘封的日子 始终不会是一片云烟

久违的你 一定保存着那张笑脸

许多年以后 能不能接受彼此的改变

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

涛声仍旧 不见当初的夜晚

今天的你我 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

……

他声音圆润高昂,此刻,又是包含着感情,歌声刚落就引来了暴风雨般的掌声。

掌声中他回到了舞台,这时,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东海上的万顷碧波,出现了落日余辉中的“伊丽莎白女王号”。

辛酸和懊悔如海中的巨浪在观众如潮的掌声中涌上心头,他将断了手指的手按在胸口,也许,此刻他的心潮过于汹涌。他停了停,努力平息心头的巨浪。这时,整场的观众都平息下来,他们将目光投向聚光灯下的尧永建。没有声息,整个剧场静得只有观众的呼吸声。

谁不认识尧永建呢?叱咤风云的一代赌王!曾几何时?他的“大老表”是金华的一道风景线。曾几何时?赌场就是他的提款机,千金收进,无非弹指一挥。对于他,钱就是印有符号的纸。只要他想,就会像魔术师一样,顷刻间化出成沓的钞票。在金华,尧永建是要风有风,要雨有雨。

就是这样一个人,此刻在聚光灯下,他像一块榨尽了汁的豆腐干。没有了精神,没有了体魄,萎缩得像一个未老的小老头。

怎么了?人们在等待,等待昔日赌王今日残疾歌手的声音。

终于,人们发现,聚光灯下,尧永建的腮上滚下了两串晶亮的泪珠。他没有唱歌,他开口说话了:“朋友们,也许在座的很多人知道我,我是一个职业赌徒。我赢过大钱,花过大钱,可我输掉了我的整个人生。朋友们,当我唱这首歌的时候,我是希望我能和大家一样,过上平静的生活。昨天的故事永远是故事,只有一家人的平安才是最大的幸福。”

也许,这个时刻,他的眼前出现了小方,出现了女儿张开双手向他扑来的情景。他继续说道:“朋友们,远离赌博,就是远离罪恶,就是远离人生的深渊。没有什么赌王,更没有什么赌神,只有骗人的把戏。说穿了一文不值,就是让人们上当,让人们沉陷其中不能自拔……”

这个时刻,他绝不是在演戏,他是在现身说法。他将真实的自己呈现给了全体观众,那些骗人的赌术,他全部暴露在闪亮的灯光之下。

观众席上滚过的是阵阵惊讶和充满叹息的声浪,这声浪随着尧永建的即兴演说和对赌博深恶痛绝的倾诉而不时潮起潮落。

没想到,剧场的经理没想到,马六没想到,尧永建自己也没想到,观众同样没想到,尧永建的真情演说,他对赌博的现身说法感染了全场。人们为他坎坷的命运,为他迷途知返的人生理念,而响起足以惊心动魄的掌声。

演出大获成功。

夜深人静,回到宿舍,他和马六久久难以入睡。索性二人坐起,对饮起来。长夜漫漫,他们又似乎有了18年前在南昌工地上的感觉。

“小鱼,咱哥俩要是就搞建筑,是不是现在也能弄个包工头干干?”

“那得看机遇了,不过,凭六哥的能力和胆识,只要有了机遇你肯定会抓住不放。”

“唉!这个世界上,时光不会倒流。因此,很多人只能慨叹过去。”可能是酒喝得多一点,马六说起话来竟然多了不少哲理。

尧永建感慨更深,尤其是他的演说获得了那么多的认可。看来,赌博毕竟是旁门左道,人们的心底深处还是对其深恶痛绝的。

“我们不看过去,我们就看将来。将来我考虑好了,我就这么干了,揭穿赌博的内幕,劝人戒赌。”尧永建说得很坚决。

马六沉默半晌,缓缓说道:“见过你师傅吗?”

简直是晴天霹雳,尧永建心头如电光一闪,他好久说不上话来。自从庐山一别,他再也没见过杨五三。有消息说他已经金盆洗手,退出江湖。而且,其中的原因之一,是因为他尧永建已经超过了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到了他离开的时候了。这话,是毛毛捎给他的。

他站起来,在地上转了一圈。心中忖道:马六提醒得有道理,他这样做,师傅知道了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同道的朋友知道,也不会轻易饶了他。

看他站起来,马六抓住酒瓶又给他倒了一杯说:“别激动,他老人家就是重出江湖也是过眼烟云,他也管不了那么多。”

马六的手就掉了两个手指,因此,他拿酒瓶的姿势比尧永建要好看一些。但尧永建仍然觉得别扭,真别扭!好好的手给人以痛苦的感觉。他长出一口气又坐了下来,眼睛停留在马六的断指上。他永远忘不了凶神恶煞般的乔三,忘不了那跳动的如蜥蜴般的断指。简直是刻骨铭心,那一刹那间的痛苦和对人生的诠释,只有他能领略得到,那冰窖一样的感觉,只有他能够享受得到。

也许酒精真能使人忘却痛苦,终于,静谧如水的夜,传来尧永建如狼般的嚎叫:“不,我和他拼了。谁再叫我赌我就和他拼了!”

“啪”的一声,应该是酒瓶摔在水泥地面上的声音。

不久,他又回到南昌,一个名叫“新天地”的娱乐城和他签了约。

这个娱乐城也因为他而天天爆满,尧永建成了红歌手。他没有改变他的风格,他延续着他反赌斗士的路。每天除了他的歌声之外,他会用他熟悉的赌博手段向公众揭穿赌博的“千术”,揭露赌博的骗局。这种手法既新颖又现实,因此,引得观众如云,社会效果越来越好。

一天,演出结束,他接到了一束鲜花。花儿上有一个束带,上面写着:身陷旁门,左

道术士难自拔。迷途知返,反赌斗士新天地。落款竟然是:果园惊魂夜。

这是谁呢?尧永建身残脑不残,他琢磨一番,悟出了一个人。数天后,按着他的判断他果然找到了这个人。谁呢?任何人都想不到,竟然是当初尧永建在果园赌博被抓后,当面教育他的那个警察。18年的时光,那位昔日警官已经是满头华发,人也是退休一族。

尧永建终于找到他后,两个人握着手哈哈大笑。从此,那位退休警官成了尧永建到了南昌必须拜访的朋友。

他接过鲜花,也接过信件。信件里面是一幅画得很蹩脚的画,一支手枪,枪口对着一张大嘴,下面一行字:闭上你的臭嘴。

这像一块沉甸甸的阴云压在了他的心头,嘴角现出惨淡的笑容。

果然,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搭上了一辆出租车。他的屁股刚刚坐稳,出租车立刻箭一样窜出。没人问他上哪儿去,好像也不需要问他上哪儿去。

尧永建并不惊慌,他知道,该来的必然要来。那辆出租车狂驰了一阵,终于停在一个无人的胡同口。前面的司机摘下帽子,回过头来的同时,打开了室内灯。

“毛毛?”尧永建惊讶地喊道。

毛毛没有丝毫的热情,他冷冰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鱼哥,今天我要告诉你师傅的指令。第一,你立刻离开江西,第二你立刻停止反赌宣传。”

然后,他在哪儿静静地等待尧永建的回答。大街上空旷无人,汽车室内灯暗淡无光。毛毛说完这几句话就再也没有声音,只有他的呼吸声和他冷冷的目光告诉尧永建,这是最后通牒。

“毛毛,你看看这个。”尧永建举起了他残缺的手,然后又说,“我还能干什么?歌声给我带来人气,反赌给我带来更高的人气。没有人气一个歌手怎么生存?我还有什么路?”

没想到,听了这话的毛毛没有丝毫的同情,他反而高声说道:“那你就断我们的财路?我们怎么办?”

尧永建一时语塞,的确,做过赌徒的他不能不承认毛毛有他的道理。突然,他抓住毛毛的手说:“兄弟,你也别干了。这一行,三更穷,五更富。有了钱大把花去,没有钱再去赌去骗。上得山多终遇虎,总有一天要栽,没有好下场啊!”

毛毛把他的手猛地推开说:“这么说,你是谁的话也不听了?”

他手一按,汽车发出一长一短的喇叭声。立刻,一左一右,尧永建两边的车门被拽开,两个他并不相识的彪形大汉坐在了他的两边。

“对不起了,鱼哥。你可以不听师傅的话,我们不能不听。今天,就看你的造化了。过了这一关,你天高任鸟飞。过不了这一关,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周年。”

毛毛将出租车开到赣江一侧,两个彪形大汉像抓一条离水的小鱼抓起尧永建。尧永建没有挣扎,他知道挣扎也没有用。只听“咚”的一声,平静的赣江水面激起一层浪花,尧永建被抛进了赣江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等尧永建再一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条渔船上。他知道了,他又一次躲过了死神的召唤。

回到家里,那是他租的临时住宅,四周是冷冷清清。爱我中华歌舞团已经解散了,马六也远走他乡,尧永建又成了孤零零一个人。

住所空无一人,让他倍感自己的孤单。他想起了姗妮,想起了小方。那晚他坠入了梦境,梦中他和姗妮拽着小方的手,他们漫步在一片江边的柳林中。轻风拂来,柳条扫向他的脸颊,痒痒的十分舒服。小方牵着他的手,兴高采烈。突然,小方一声惨叫。尧永建低头一看,手指断了。断指在小方的手中,小方手中攥着他的断指在高喊:“爸爸!”

梦醒之后,一身冷汗。

尧永建那个晚上再也没有入睡,床头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第二天,他离开了南昌,他开始到处游走,到处演唱。当然,他仍然是到处演说,表演赌博中的骗术,讲演赌博的危害。

当然,他的出色演出也给他带来了不菲的收入,他的生活开始安定下来。

2004年,他又一次来到金华。膏腴之地的金华风采依旧,东阳江的汩汩长流带走的是岁月沧桑,留下的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峻宇。他没有到处乱走,隔着宾馆的玻璃长窗,他找不到昔日的“大老表”。也许,它早已经被飞速发展的城市所淹没。可小方呢?姗妮呢?她们过得好吗?

演出单位给他打出了一个大幅演出广告:上面是他手拿话筒的大幅照片,下面一行大字,揭破千王千术,破解赌博谜团。反赌斗士尧永建演唱会。

那天晚上,让他最感动的是他的女儿小方。当他走下舞台,在通向化妆室的过道上站着一个花蕾一样的小姑娘。她手拿一束鲜花,上面的束带上写着:“爸爸,我们等你回家!”这当然是小方,尧永建抱起沉甸甸的几乎抱不动的小方,泪水立刻夺眶而出。

面对记者,他说了这样一句话:“当我经历了一名职业赌徒所必经的生死之路后,我觉得劝人戒赌是我最应该走的路。”

也许,这就是一代赌王,历经磨难最精彩的人生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