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植物之诗:植物学家吴征镒
3083800000004

第4章 我全然不改(3)

哪一个爱光明者的眼里看不见我们?吴征镒读着这些诗句,泪水早已模糊了眼睛,可他心里却紫电腾跃,雷声轰鸣,升腾出的是一个信念:只有推翻这黑暗的社会制度,中国才有希望,人民才有希望,科学才有希望!

吴征镒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来到了,1946年2月的一天,吴征镒由生物系的同学殷汝棠介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云南大学标本馆里,他举起了右手,庄严宣誓。从此,吴征镒成了一名自觉的共产主义战士。

可是,继李公朴先生1946年7月11日在昆明的遇害,又一个噩耗传来了。7月15日,吴征镒所敬重的良师益友闻一多先生在主持李公朴先生的追悼会上,作了“最后一次演讲”,他激愤地说:“你们看,光明就在我们眼前,而现在正是黎明之前那个最黑暗的时候。我们有力量打破这个黑暗,争到光明!我们的光明就是反动派的末日!”最后他说:“我们不怕死,我们有牺牲的精神,我们随时像李先生一样,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谁也没有想到,他的话果然应验了!回家的途中,在翠湖边离家门只有几步的地方,他被国民党特务杀害,身中六枪。

那天夜晚昆明上空阴霾重重,仿佛翠湖边的每一颗草木都在低着头,都在为闻一多默哀致敬。吴征镒奋笔写下一首诗,献给闻一多先生:暗夜风雷迅,前军落大星。

轻生凭胆赤,赴死见年青。

大法无纲纪,元凶孰典形?

深哀在民众,初醒即黎明。

拍案而怒起,先生小屈原。

只身化红烛,举国赋招魂。

得路由先导,危身以正言。

大江流众口,浩荡出荆门。吴征镒说:闻一多先生一人倒下后,我便成为“千万个站起来的人中的一个”!

(六)

在1938~1946年西南联大期间,虽然时局动荡,但吴征镒从未放弃对植物学的研究。

云南,立体地形,立体气候,热带、亚热带和高山寒带的植被类型应有尽有,素来享有“植物王国”、“绿色皇冠”的美誉,迄今云南发现的高等植物有一万五千多种。来到云南后,吴征镒被红土高原的山山水水,丰富的植物种类,复杂多样的植被景观所吸引。它们以特有的色彩和风姿,在年轻的植物学家心中唤起绿色的愉悦,绿色的思考。

在植物地理分布上,云南处于东亚植物区系与喜马拉雅山植物区系的交接区,又为泛北植物区系与泛热带印度—马来植物区系的交错地带,是世界罕见的多种植物区系的荟萃之地。

由于植被的水平地带性分布和垂直地带性分异的规律,使云南从南到北、从低到高依次分布着热带雨林和热带季雨林、亚热带常绿阔叶林、暖温带落叶阔叶林、温带针阔混交林、亚高山寒温带针叶林,高山灌丛草甸、沼泽和水生植被、干热河谷肉质多刺灌丛以及稀树干草原等典型的植被类型,是全国植被分布的缩影。

丰富的植被,壮丽的景观,生机蓬勃的大自然,抚慰了吴征镒那颗因战乱而受伤的心。科学救国的理想又在心中激荡,他决心从研究云南的植物入手,攀登植物科学高峰。

从此,他和云南的山山水水结下了不解之缘。

1938年5月,吴征镒在昆明认识了神交已久的蔡希陶。当时蔡希陶在云南农林植物研究所,该所是由北平静生生物调查所与云南教育厅商协合办而成的。联大生物系的师生常来这儿实习,农林所成了师生们的歇脚地。吴征镒也成了那里的座上客,并和蔡希陶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在那里他又认识了郑万钧、王启元、俞德浚等许多老一辈植物学工作者。

同年6月初,吴征镒和清华八级的熊秉信,雇了一头驴,带上行李和考察用具,绕昆明郊区各村镇进行了一个多月的调查。吴征镒采集植物标本,熊秉信则考察地质矿物。熊秉信是着名数学家熊庆来先生的长子,也是位充满科学救国理想的青年。他们一路谈自然,谈人生,一路领略美丽的滇池风光。熊秉信发现这个被一位清华文科同学誉为“为有才华翻蕴藉,每于朴实见风流”的高材生的确有些特殊。

一个多月,吴征镒几乎把滇池周围的山水、村寨跑遍了,才初步认识到2000多种昆明地区的植物,从中领略到云南高原植物区系的复杂多样性。云南这个地方,对于植物研究来说,真是遍地黄金!

此时,他的老师吴韫珍则每天去近日楼花市上买些野花,边解剖,边绘图,紧张地准备着植物分类学的课本教材。吴征镒考察回来,吴韫珍对他的满载而归高兴不已。师生二人连忙整理标本,一边对照手边仅有的《植物名实图考》和《滇南本草》等资料,一边对照模式标本照片进行鉴定考证。

8月,张景钺、吴韫珍两位先生率周家炽、杨承元、吴征镒、姚荷生一行,到大理点苍山和宾川鸡足山考察。用木炭作燃料的汽车从昆明到下关整整走了三天多,狭窄的座位挤得两位老师每天下车后腿脚麻木,行路艰难。而且,渡过洱海,再到鸡足山还得骑马,一路颠簸,十分辛苦,但整个小团体亲如一家甘之如饴。

大理点苍山和鸡足山的植物种类丰富,令这一群人高兴雀跃。那冰川湖清澈见底,杜鹃灌丛繁花似锦,冷杉苍翠欲滴,更使他们心旷神怡。

在鸡足山祝圣寺和金顶的几个星期中,吴韫珍先生绘制了不少活植物图,吴征镒则画了许多品种的野凤仙,他和杨承元集中采集高等植物标本,杨承元还兼采苔藓,周家炽专采蘑菇和真菌,张景钺先生忙于浸制植物形态解剖教学和研究用的材料,这也算是一次综合性的植物考察。这一年,吴征镒22岁,正是青春似火的年龄。点苍山耀眼的白雪,鸡足山蓊郁的森林,上关花,下关风,苍山雪,洱海月,更令他心醉。而最使他难忘的,是当地白族人民痛苦贫穷的生活,是那些淳厚的山民,是师友们教给他的知识,是深深的情谊。

从大理回昆明刚一个月,李继侗先生又组织对滇西南进行综合考察。吴征镒又急忙打点行装和考察用具,作为李先生的助手,跟随20多位“综考”人员沿刚通车的滇缅公路去芒市、遮放、勐卯(瑞丽)。刚在滇西采集了高海拔的亚高山针叶林、高山灌丛和高山草甸的标本,又一路看到松栎林、亚热带常绿阔叶林,直到热带雨林的壮丽景观,吴征镒沿着植被的垂直分布带做了一次长长的旅行。

回到昆明后,他对两次考察的标本进行了整理,同时回顾从西北一路南行所见的自然景观和植被类型,这样植物地理分布的规律性在他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这几次考察,使吴征镒在学识上有了长足的进步。

云南,为这位年轻的植物学家提出了搞清全国植物分类、搞清中国植物区系和植被发生发展变化规律等重大课题。吴征镒后来说:“那时我深深预感到,这儿有我终生的事业,我一生的事业将永远和这块土地连在一起!”

边陲交通极为不便,生活非常艰苦,但少数民族兄弟对考察团的人都非常尊敬。他们热情欢迎考察团的到来,并给考察团研究工作提供种种可能的支持。吴征镒深深感到:“科学是属于人民的,世上没有不欢迎科学的民族!”

热带雨林的多姿多彩,使吴征镒收集的标本更为丰富,眼界更为开阔。在这里,他已经基本认识全国由北至南,横跨寒、温、热三带的植被类型。

吴征镒兴奋地整理着从热带雨林、季雨林和各种次生植被里采集到的珍贵植物标本,并于1946年以英文在华西边疆学会汇报上发表了《瑞丽地区植被的初步研究(附:植物采集名录)》,首次报道了这里的植被,而且发表了新种。

吴韫珍先生去世后,他的一切教学任务和待开辟的《滇南本草图谱》工作,不得不由吴征镒接替。在附近的陈家营中国医药研究所内,他与匡可任、蔡德惠在1941~1945年三年中,自写、自画、自印(石印),考证完成了《滇南本草图谱》第一集,计25个种26幅图。他代吴韫珍先生发表了石竹科的一个新属,该书印成于1945年4月,是他与吴韫珍先生从1939年共同考证《植物名实图考》中云南植物,尤其是云南的草药和野生花卉开始以来的“植物考据学”工作的成果,也是中国“植物考据学”的滥觞之作。

1940年到1950年,吴征镒还用了十年时间利用授课之余做文献和模式照片的整理工作,其中有吴韫珍先生从国外抄来的中国植物名录,也有秦仁昌先生从国外拍摄的模式标本照片。十年的辛苦工作,吴征镒整理出卡片近3万张。这不仅方便了以后编写植物志的专科工作者的查阅,也对吴征镒日后从事植物分类学工作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其所写的国内外植物分布记录,成为他以后钻研植物地理的基础。特别是通过精读标本上的陈年记录,吴征镒熟悉了植物的各种小生境,吴征镒再将它们和各种植物地理考察记录相结合,各种植物在群落中的位置便了如指掌。

“原本山川,极命草木”是西汉着名词赋家枚乘《七发》中的名句,意思是“陈说山川原本,尽名草木之所出”,描述了人类弄清楚山川地理的情况、对草木名称及本性进行透彻研究的重要性。长期以来,这句话被众多植物学家奉若圭臬,也被吴征镒后来定为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的所训。

吴征镒发现,动物、植物、微生物和人类本身,连同所在环境即大气层、水和土壤是一个互相依存、互相制约的循环系统,也是一个辩证统一体。植物是主要的第一性生产者,没有绿色植物(特别是高等植物),就意味着没有生命和现在的人类社会;动物是主要的消费者,也是第二、第三性的生产者;微生物是分解者,同时也可以成为生产者;人类是最大的消费者,同时也能成为最大的生产者,可以成为破坏者,也可以成为协调者。人类自产生以来,依赖于植物生存,对植物的探求也从未断绝,因此,植物学研究是人类必不可少的,而在植物学研究中,植物分类学又是最基础的研究。在中国这样一个植物大国中,搞清其植物的“家底”,弄清各种植物的来源、分布、特性、用途,将对人民的生活和国家的发展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也是植物学发展的基础。吴征镒还认识到,虽然中国植物研究源远流长,但现代植物学仍十分落后,还有非常艰巨的工作要做,特别是要实现吴韫珍先生提出的建立中国化植物学体系等目标,还有很长很艰巨的路要走。吴征镒似乎感到,这个重担将落在新一代植物学家的肩上。不管这条路多么艰辛,他决心要走下去!

历史需要这样有雄心的科学家,人民需要这样有志气的科学家,年轻的吴征镒在艰难竭绝之中,在科学崎岖的山道上,又迈开了新的步伐。

(七)

1946年7月11日,西南联大校长梅贻琦宣布西南联大结束,吴征镒告别云南,回到了阔别近十年的北平,回到了他思念的清华园。

可是,北平和清华园展现在他眼前的都是一片凋敝和凄凉。此时,国民党发动了全面内战,全国“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民主运动高涨,清华园已不是安静读书和做科学研究的地方了。

吴征镒返校后,便投入了党领导的活动。他先后参与清华“剧艺社”和清华教职员的“读书会”活动,通过排演新剧,宣传进步思想,通过读书活动,凝聚大学教职员反对国民党统治的力量。1947年5月28日,北京和天津八院校500多人在《呼吁和平宣言》上签名,其中清华大学就有143人签名。组织这些签名的,就是“读书会”的会员。那时,吴征镒经常出入于周培源、朱自清、李继侗等着名教授家中,在这些教授眼中,吴征镒为人质朴无华,谦虚踏实,是值得信赖的人。

清华“剧艺社”和“读书会”的活动,引起了国民党特务机关的注意,他们在1946年8月19日对爱国师生进行了大搜捕。幸得梅贻琦校长尽力保护,才使上了黑名单的师生安全脱险。

1948年8月,吴征镒尊敬的老师——朱自清先生坚决不吃美国的救济粮,在贫病交加中逝世,吴征镒又一次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8月12日,吴征镒参加了朱自清先生的追悼会。他代表清华教员助教联合会和本人,分别为朱自清先生写下了两副挽联:使贪夫廉,使懦夫立求经不易,求人师难十五载时沐和风翘首夕阳无限好。

两三年连摧大树惊心昧旦有深哀吴征镒与朱自清先生仿佛早就心有灵犀,他记得当年报考清华时,一篇作文深得朱自清先生的赏识,得了第一名。清华一年级,朱自清又是他的国文教师。先生的《荷塘月色》《背影》《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等名篇,吴征镒早就烂熟于心。

吴征镒后来说:对他一生影响最大的,在为人品格上是闻一多和朱自清,在学术上是吴韫珍和李继侗。此时四人已故去三人,走在清华园草木蓊郁的小路上,吴征镒心中不由感到了一阵悲凉,也升起了一种悲壮,他要沿着恩师指引的道路,在真理和科学的道路上勇敢地走下去!

追悼会刚结束,党组织便通知已暴露身份的吴征镒立即起身去解放区。吴征镒抹干眼角的泪水,草草收拾行装,第二天经天津转移到冀中解放区泊头镇,找到中共华北局城工部的荣高棠同志,并向组织汇报了北平教授的思想动向。10月,吴征镒经河间、霸县一带,到保定、涿县、房山,在房山听了叶剑英、彭真作报告,再由荣高棠率领,经门头沟到北平外围青龙桥。在张宗麟的领导下,回到北平的吴征镒开始参加接管清华大学、燕京大学的工作。

1949年2月3日,古老的北平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海洋中,人民解放军列着威武雄壮的方阵,举行隆重的入城仪式。北平沸腾了!中国沸腾了!吴征镒作为北京市军管会文化教育委员会的副处长参加接管北京大专院校、各学校研究机构和文物单位的工作。他满怀激情地奔走于北京的各所院校和科研机构,进行大量的协调工作,团结了国内一大批知名教授和科学家,为百废待兴的新中国科教事业步入正常轨道忘我地工作着。

1949年的一个夏夜,已经是深夜两点钟,吴征镒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光,他奔波了一天,又坐下来写工作情况汇报。可是当他起身上厕所时,在漆黑一片的厕所内被电击中,受了重伤。

在病床上,吴征镒通过有线广播听到了开国大典的盛况。“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毛主席那震撼世界的声音,使吴征镒心情激荡,泪如泉涌。此时,他想到了很多,想到了闻一多,想到了朱自清,想到了吴韫珍,想到了许多历尽磨难的中国科学工作者,想到了他们共同的企望:建设一个民主、富强的新中国。今天,这一天终于来了,中国科学有希望了!他不由从内心发出了呼喊: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