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悦读MOOK(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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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特稿(4)

稍知蒋介石统治风格的,都会同意其政敌毛泽东的一句评语:“此人是历来不知感恩的。”或说这也是毛夫子自道,但用于观察蒋把马一浮收入囊中,却可理解,因蒋对马转眼以幕僚相待,况且马一浮只是点缀帝治的花瓶。

可悲的马一浮。在他的《复性书院讲录》卷一,大讲“国学即六艺”,特别强调孔子《春秋》,应如董仲舒所说,旨在“因行事加王心”,“王心者何?即道心也,天理也”,“志在《春秋》,此志即王心也”。接着又引《庄子》,又引《孟子》,下及宋初至晚清诸说,力证“王心”合乎孔孟之道。可惜他讲得再卖力,也未能上达天听,谁敢以此迂说去干扰委员长抗日反共联美的大计呢?待到马一浮发现蒋介石、陈立夫为书院设置的董事会,其任务是监督他讲学是否出格,绝非待以“帝师”之礼,反而如同奴隶总管,不禁甚感失落。

一九四一年,马一浮五十九岁,主讲复性书院已至第四期。此前他力邀至书院任教的熊十力,因与他见解相左,由相骂到相违,绝裾他去。他的另一个同道梁漱溟,又于前一年在北碚创办勉仁书院,约熊十力主讲,致使复性书院生员流失。更令马一浮不堪的,是重庆政府教育部,于此年下令要书院填报讲学人员履历及所用教材,说是备核,实则将复性书院降格为部属“国立”院校之一。马一浮因而发作,拒填报表,又致函教部,斥其违背蒋陈对其以宾礼相待的诺言,要求辞职。董事会未窥委员长旨意,当然力予挽留。马一浮保住了面子,却心灰意冷。次年行年六十,便宣布“鬻字刻书”,不再受领复性书院薪水。但直到抗战结束,书院迁回杭州,马一浮仍属书院的山长。一九四七年,马一浮六十五岁,才得书院董事会同意,废书院为智林图书馆。他也由此结束了主持复性书院讲席长达七年的生涯。

所以,倘说马一浮主讲复性书院,发抒己见不过三个多学期,那是可以的。但倘说马一浮在复性书院讲学,仅维持一年八个月,则不合历史实相。

马一浮在复性书院由得意到失落,关键在于复性书院是蒋介石钦定的复古文化机构。蒋介石在大陆统治二十八年,设置文化机构无数,除中央研究院外,没有一所大学或研究所不是半途而废。复性书院不过是其中一所很小的国立学院,当初设置无非为了安置蒋介石、陈立夫的一名浙江同乡。这名同乡享有“国学大师”名声,在蒋陈控制教育的中统(C.C.)眼里,尚有利用价值。然而马一浮认假为真,不明蒋陈借其打传统牌的机心,竟以“帝师”自居。及至身处蒋陈政治囊中,发现实际地位,不过是蒋介石政治弈局中的一名过河小卒,绝非当初期待的帝师王佐,已经噬脐莫及。

此后马一浮没有追随蒋帮跑往台湾,留在大陆而荣膺浙江文史馆馆长。但理想与现实相距更远。尸位素餐十多年。至“文革”次年,遭批斗而以八十五岁高龄骤逝,那是后话。

朱维铮2007年11月12日夜

火一样燃尽自己的师复

傅国涌

师复是谁?

大约两年前,李洁在《文武北洋》出版之后从青岛来杭州寻访近代名人的故迹,他感兴趣的是名人故居和名人墓。在一位本地向导的陪同下,他走马观花,一天下来,斩获颇多,拍了很多照片。那天在西湖边的一家宾馆,他给我看他拍的照片。他说在西湖烟霞洞旁有一个“师复墓”,墓志铭就刻在摩崖上,从依稀可辨的字迹可知,师复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好像姓刘。我那时对师复这个名字感到陌生,我印象比较深的是倡导无政府主义的那个刘师培。

师复本名刘绍彬,因立志反清,光复故国,改名刘思复。信仰无政府主义后,连姓氏都废弃不要,改名为师复。三个名字代表了他短暂一生的三个不同阶段。一九二三年,他的生前好友重修其墓,由郑佩刚撰文、王思翁书写的墓表镌刻在崖石上。如今墓虽不存,碑却留下了,对其人其事作了简略而有力概述:

师复为人道主义者,生平谋炸悍将,厉行革命,被锢三年,出而组织东方暗杀团。辛亥而来,舍其单纯破坏,转而为自由社会主义宣传,创晦鸣学舍、世界语研究会及心社。旋发刊《民声》杂志,淬厉自刻,尽瘁其主义,呕血而死。死年才三十有一,不终其纪。痛矣!君于公历一八八四年六月二十七日生于东亚之广东香山县,以一九一五年三月二十七日殁于上海,同年葬于浙江西湖之烟霞洞,越八年而修其墓,以志不忘。

安那其主义思潮在中国

“无政府主义”本是日本的译法,高一涵主张译为“无治主义”,辜鸿铭主张译为“无王主义”,巴金等人干脆用译音“安那其主义”,无论叫什么,都不能否认在十九世纪那曾是一股世界性的思潮,俄国十二月党人的慷慨悲歌,伴随着他们流放西伯利亚路上的漫漫风雪,巴枯宁、克鲁泡特金的理想曾激动过几代青年,《面包与自由》等都成了传世的经典,也是几代年轻理想主义者的口号,活了一百零一岁的巴金就是他们在东方的传人。毛泽东在陕北窑洞里亲口对斯诺说,他年轻时也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

二十世纪这一思潮初传中国,就打动了一些寻找精神出路和民族出路的读书人,李石曾、吴稚晖、张继、刘师培、张静江等一度都曾热衷于此,《天义报》、《新世纪》、《衡报》、《人道》等中文期刊先后在日本和巴黎问世,那个时候无政府主义思潮是和“驱除达虏,恢复中华”的革命浪潮纠结在一起,密不可分的。那时,包括蔡元培、马君武、马叙伦、杨笃生等人都曾写过一些介绍文章。(1933年《东方杂志》“新年的梦想”中就包含了许多对无政府主义式的梦想。)

民国初创,多元格局出现,各种政党、报刊蜂起,中国社会党当中以太虚等代表的一派信仰的就是无政府主义,出版过《社会世界》、《良心》月刊等,并另组社会党,很快被袁世凯取缔。影响最大的当数师复,他创立的“晦鸣学社”与《民声》周刊,系统地介绍了克鲁泡特金的思想,组织了无政府共产主义同志社,被看做是中国无政府主义运动的奠基人。

等到“五四”时代,无政府主义思潮泛滥,各种刊物应运而起:《进化》、《劳动》、《自由录》、《民风》、《新生命》、《闽星》、《奋斗》、《劳动者》、《自由》等等。《民国日报》着名的“觉悟”副刊上也发表过太朴等人宣传无政府主义的文章。毛泽东等人热衷过的新村运动,匡互生在上海创立的立达学园都带有安那其实践的痕迹。少年巴金就是那个时候,在并不中心的、也不沿海的四川信上了这一“安拿其主义”思潮的。(他和志同道合的伙伴办了《半月》,一九二一年四月一日,当他在这个杂志十七号发表《怎样建设真正自由平等的社会》时,他只有十七岁。杂志被军阀查封,是他第一次尝味到专制的滋味,但他没有丧气,当年九月一日,他的《爱国主义与中国人到幸福的路》又在新办的《警群》上发表,开篇提出“现在中国的社会黑暗到了极点,一般的青年人处在这种势力下面,被他弄得全无生气,力量薄弱的只能顺世堕落,不敢稍有反抗,稍有血气的也只有忍气吞声,听天于命”。他说这个主义最令他满意的就是“重视个人自由,而又没有一种正式的、严密的组织”。他远去巴黎就是去取安拿其主义真经的,他的《爱情三部曲》就贯穿着安拿其主义追求与幻灭的淡淡忧伤,到后来,他还怀念着早年的那些同伴。……他的《我的幼年》有深情而无奈的回忆,这是他百年挥之不去的一个梦影。)

此时,离师复之死已有好几年,但无政府主义的信徒们一直忘不了他,他的筚路蓝缕之功,他的坚忍不拔的个人魅力,他的苦行僧作风,他的大刀阔斧、冲锋陷阵的勇气和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都为无政府主义思潮在中国的传播闯开了一条路,虽然这一思潮最终在二十世纪前半叶的历史洪流中渐渐枯竭了,但我们否定不了包括师复在内那些青年的热情、热血和理想情怀。那一激动过无数热血青年的思潮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更不是见不得阳光,而毋宁带有更多理想主义色彩,其核心其实是人道主义,尽管其中也包含了很多幻想的成分。今天,我们可以不认同他当年的信仰,却也不能不佩服他身上那种人格力量。《民声》周刊上有师复的大量文章,可见其战斗的豪情,和为主义牺牲生命的那股子劲。他生前的文章,有一九二七年出版的《师复文存》。在整个安拿其思潮在中国的传播中,他是一个承前启后的标志性人物,回溯这股思潮,就不能回避这个人物。

也曾热血侠少年

刘家在香山是个大家族,被称为“水楼刘家”。他的父亲就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在维新运动期间创办了当地第一所新式学校,组织了“天足会”,允许其女儿留天足,带头下河游泳,还每年印赠小册子,宣传废科举、兴学校、开矿筑路,被看做香山县第一个新派人物。他有兄弟姐妹十三人,他排行老四,受他的影响,几乎都或多或少参加了无政府主义的活动。

他十五岁中秀才,名列全县第一,到广州应乡试,亲眼目睹科场黑暗,从此产生厌恶心理,不再应试,他后来对弟弟刘石心说:“看到考场的黑暗情景,才使我认识到政治非改革不可。”

从此,他开始独自研究小学和诸子,做了大量的笔记,对中国古代的数学,如天元、八线等,尤其有深入研究。一九○四年,师复先赴香港,再到日本留学,一九○五年他参加同盟会,还学会了造炸弹。回国后,他为了提倡革命,在香山创设演说社、阅书报社。那时风气未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盛行,禁止女子读书,他不顾种种反对和非议,其中包括知县郑荣和人称“何老虎”的大乡绅何玉铭(鼎元),借助清廷鼓励兴新学的机会,靠私人集资在香山创办了第一所女学校——隽德女校,提倡女权,使当地女子有上学的机会。他到香港创办过《东方日报》,宣传反清,鼓动风潮。

一九○七年,革命党人要在钦、廉举义,广东提督李准凶狠残暴,是最大的障碍,他决心除掉李准。他带炸弹秘密来到广州,等待暗杀的机会。有一天,探听到消息,李准要出来,他预备在其必经的路上动手。哪知还没出门,安装雷管时,炸弹就轰的一声爆炸了,头、胸、手到处是伤,血流如泉,但他还是忍痛站起来,将其他炸弹扔进了溺壶里。幸亏隔壁的医生、也是革命党人伍汉持赶来,在警察赶到前烧毁了他写给家人的书信、文集等。他先是被送进医院,因担心家人受惊,他不肯吐露真实姓名,自称“三水李德山”,做化学实验不慎爆炸。有一朋友不愿他死在敌手,想给他毒药自尽,因为监管太严,没有机会,在医院住了一个月,伤势渐愈,但左手被医生割断,从此成了一只手。(可别小看他的一只手,以后办《民声》印刷部,一只手排字、印刷、摇机,什么都能干。有人担心他做事不便,想帮他,他总是婉拒。有朋友做了一联:“稚晖五体投地,师复只手回天。”前一句,是吴稚晖写给师复信中的话。)

他伤好以后,多次提审,他都没有吐露实情,却被原在香山知县、时为李准幕僚的郑荣认出。李准曾想亲自提审,因为巡警道和他争权,不许提解才罢,最后只是以嫌疑犯而移往香山县监狱监管。

这样一个敢于暗杀清廷大员的热血少年,在狱中两年多,始终不屈,以读书自娱,写了《粤语解》、《佛学大意》、《狱中笔记》等,有些还在好友郑彼岸主办的《香山旬报》上发表。《粤语解》对古今粤语的本源、流变等都作了考究。他还根据自己的切身体会,起草了《改良监狱议》,呈给正在筹划改良狱政的两广总督岑春煊,受到赞赏。期间,女学教师出身的女友丁湘田从香港亲赴香山,在他家住了五十多天,试图组织革命党人,武装劫狱营救他,他坚决不同意,认为这一计划行不通。为救他出狱,上下疏通,他家因此破产。一九○八年光绪帝和慈禧太后相继死去,宣统即位后大赦天下,香山一千多人联名保释,他才得以于一九○九年底获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