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乱世文宗洪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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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父祖鸿业(2)

很快,朝廷就派大员来调查此事。值得庆幸的是,朝廷派来的不是妒贤嫉能的秦桧,也不是莫须有杀人的万俟莴,而是一位肯听实情肯荐贤才的廉访使者王孝竭。他入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访察民情,得到了第一手材料后,他改变了对这起严重破坏国家政令事件的看法。见到郡守官员,他的第一句话问的竟然是救灾详情:“平江哀号,诉饥者旁午,此独无有,何也?”郡守就把洪皓救灾的实情,向他汇报。王孝竭立刻叫上洪皓一同巡视安置灾民的东南两废庙。在那里,灾民衣食无忧,秩序井然。王大为赞赏:“吾尝行边,军政不过是也。违制抵罪,得为君脱之,且厚赏。”并当即命令随从官员起草奏折。

上级长官对自己越权的行为居然表示赞许,这多少令洪皓有些惊喜。但让人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得寸进尺,向本来兴师问罪的上级提起要求来:“免戾幸矣,安所赏?但食犹未足,公能终惠复得二万石乃可。”

好一个无法无天无私无畏的洪光弼!王孝竭却被他的正直所感动,立刻上报朝廷得令如数调拨。终于,十万灾民度过了严冬,度过了凶年,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家园。后来他们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表达了对洪皓的敬意:

米如请而得。至岁秋,民相携以归,前后所活九万五千余人。州人既不死凶年,先君出,无不手加额,呼为“洪佛子”。

……

丁太中忧,还乡奔丧。太硕人,年七十矣,与弱孙在。秀诸卒以城叛,掳掠无一家免。过曰:此洪佛子家也,勿得入。

此时的洪皓,正在为自己成功地挽救了千万灾民的性命而喜悦莫名,但他没有想到,更加艰巨的历史使命正在人生前路上等待着他。

三、易水萧萧,壮士去国

建炎三年,宋高宗心血来潮欲亲临前线,群臣纷纷上书大力颂扬。而洪皓却冷静地劝诫高宗吸取二帝被掳国家几丧的教训,请他谨慎从事不要轻动。昏了头的高宗起先不听,很快又后悔,并由此记住了这个力抒己见的洪皓。随后在挑选出使金国人选的时候,他选择了洪皓。洪皓并不愿意此时出使金国,因为当时他正在为刚逝世的父亲守孝,甚至在见皇帝之前还身穿孝服:

时议遣使金国,浚又荐皓于吕颐浩,召与语,大悦。皓方居父丧,颐浩解衣巾,俾易墨衰入对。帝以国步艰难,两宫远播为忧。皓极言:“天道好远,金人安能久陵中夏!此春秋、郢之役,天其或者警晋训楚也。”帝悦,迁浩五官,擢徽猷阁待制,假礼部尚书,为大金通问使,龚砇副之。”

“所言反复当上意,上曰卿议论纵横,熟于史传,有专对之才,朕方择使,无以易卿。先君以母老父丧恳辞,不许。”

忠孝难两全,在国难面前,洪皓毅然放下家愁,同意出使。宋高宗龙颜大悦,立刻将他连升五级,拔擢为徽猷阁待制,假礼部尚书,荣宠不可不谓隆盛。但对于家庭来说,这无疑是一场灾难。当时出使金国的凶险在《宋史·洪皓本传》后附的小论中有明确描述:

当建炎、绍兴之际,凡使金者,如探虎口,能全节而归……其庶几乎?

因此,洪皓出使之时,即已抱定必死之心。他先处理了一些家事:

使虏得修职郎四人。时有六子,独适预名,三以官弟侄。且乞以一弟晔(疑有衍文)。奉甘旨晔起布衣,夺哀为秀州判官。

担任使节可以获得四个子孙当官的照顾名额。洪皓有六个亲生儿子,本身就顾不过来。可是他只是让长子洪适担任其中一个,其他三个名额统统给了自己的兄弟和侄子辈。不仅如此,他还向皇帝请求特许,将自己的弟弟推荐给了朝廷,算是他为家族做的最后一点贡献。忠孝友悌,这儒家至高的为人准则在洪皓的身上体现得可谓淋漓尽致。

当这一切身后事都安排妥当,他应该和自己最亲的家人正式告别。可是他竟然不顾而去:

先君假礼部尚书使金赐告。一日归别,先君持太硕人,拜且泣。时长子适甫十三岁,逖以下皆襁褓,呱呱省别,行路不能仰视,先君弗予也。

何等壮烈的离别!国事在肩不容有私,所以即便是幼子嗷嗷在抱,洪皓依然是掉头不顾。这一去他只能把慈母、爱子、娇妻深埋在心底。因为他生怕自己这一回头就再也无法摆脱亲情的纠缠,也怕这一回头就狠不下离别的决心,更怕这一回头就舍不得为国家入虎口而牺牲。他就这样义无返顾地踏上了征途,此时他正是四十二岁的壮年。

四、志不忘忠,当代苏武

洪皓的使命一开始就困难重重,且不说身负的外交使命如何艰难,即便是想平安到达金廷也不容易,乱世之中,到处是流寇和盗贼。宋廷没有派兵马护送自己的使节,只是加给他一个“兼淮南京东等路抚谕使”,要他一路便易从事,自寻路径抵达金廷。洪皓一路开山辟水,终于于建炎三年闰八月抵达太原。但是,抵达终点只是另一场苦难的开始。自古能战方能和,当时在战场上,金军横扫千军如卷席,南宋军队在各个战场上几乎全面败退,而且金国不久还扶植了一个刘豫伪齐政权。因此,金国对先后到来的南宋使节根本不予承认,不加礼遇,反而经常肆意侮辱。而性情刚烈的洪皓,对金人的无理挑衅毫不容让予以坚决回击,因此来到金都才一年已经是死生几度。建炎三年十二月,洪皓持国书至云中。未曾想,金人根本不是要接见使节,金国统帅粘罕逼迫洪皓在刘豫的伪齐政权担任官职。面对无理要求,洪皓不畏恐吓,据理力争让粘罕理屈词穷进而恼羞成怒:

及至云中,粘罕迫二使仕刘豫,皓曰:“万里衔命,不得奉两宫南归,恨力不能磔逆豫,忍事之邪!留亦死,不即豫亦死,不愿偷生鼠狗间,愿就鼎镬无悔。”粘罕怒,将杀之。旁一酋曰:“此真忠臣也!”目止剑士,为之跪请,得流递冷山。流递,犹编窜也。惟砇汴受豫官。

洪皓被流放到冷山。此地距离金国都城仅百里,寒冷无比,四月才长草,八月即飞雪。地广人稀,当地人多在山洞中居住。当地是金国宗室陈王悟室的管辖范围,起初他对待洪皓十分刻薄:两年不给他一粒粮食,也不供应换季的衣服,使得洪迈夏天还穿着厚厚的粗布,天天为生存而奋斗。曾经有次天降大雪,四野茫茫无法出门,而洪皓烧火取暖的木柴又恰好用完了,无奈之下,他只好捡拾干马粪作为燃料,烤面充饥。悟室企图用断粮的办法强迫洪皓屈服,洪皓坚决抗争。最后,他在冰天雪地的北国开馆教学,自给自足:

皓留金时,以教授自给。无纸则取桦叶写论语、大学、中庸、孟子传之,时谓桦叶四书。

就在这样的艰苦环境中,洪皓忠心不二,始终不忘自己的使命。洪皓的坚强赢得了悟室的尊敬,因此请他来教导自己的八个儿子。但尊敬归尊敬,悟室到底是个狂妄的金人,每每当着洪皓的面藐视南宋,而洪皓总是把他辩得哑口无言。即便是当悟室恼羞成怒,洪皓在国家尊严的问题上也从不后退半步,反而更进一步赢得了悟室的尊重和景仰:

或献取蜀策,悟室持问皓,皓力折之。悟室锐欲南侵,曰:“孰谓海大,我力可干,但不能使天地相拍尔。”皓曰:“兵犹火也,弗戢将自焚,自古无四十年用兵不止者。”又数为言所以来为两国事,既不受使,乃令深入教小儿,非古者待使之礼也。悟室或答或默,忽发怒曰:“汝作和事官,而口硬如许,谓我不能杀汝耶?”皓曰:“自分当死,顾大国无受杀行人之名,愿投水之,以坠渊为名可也。”悟室义之而止。

不久,反对和议的兀术起兵于燕,屠戮宗室,陈王悟室全家及下属也被杀害。洪皓因为跟悟室多次争论到几乎被杀的地步,所以没有受到株连。后来,洪皓派人四处打听徽、钦二帝的消息,在五国城献上胡桃、粟、麦糠、梨。粟在古代被作为社稷的象征。因此,洪皓敬献的这四样物品意在告诉二帝:金国已经被打败撤退(胡桃),社稷江山(粟)现在有康王赵构继承(麦糠,梨)。意在使二帝能够坚定信心,耐心等待复国的那天。

洪皓念念不忘的就是驱除金人恢复中原,因此,他在北地期间不顾艰难困苦,不畏丧身殒命,多次向南宋王朝传递各方面的军政情报:

绍兴十年,因谍者赵德,书机事数万言,藏故絮中,归达于帝。言:“顺昌之役,金人震惧夺魄,燕山珍宝尽徙以北,意欲捐燕以南弃之。王师亟还,自失机会,今再举尚可。”十一年,又求得太后书,遣李微持归,帝大喜曰:“朕不知太后宁否几二十年,虽遣使百辈,不如此一书。”是冬,又密奏书曰:“金已厌兵,势不能久,异时以妇女随军,今不敢也。若和议未决,不若乘势进击,再造反掌尔。”又言:“胡铨对事此或有之,金人知中国有人,益惧。张丞相名动异域,惜置之散地。”又问李纲、赵鼎安否,献六朝御容、徽宗御书。其后梓宫及太后归音,皓皆先报。

由于南宋最高统治者的懦弱无能,徽宗最终没有等到回归故里的一天,病死五国城。这时,身处金国不测之地的洪皓不顾自己的危险,放声痛哭,公开祭吊,《容斋三笔》卷八《徽宗荐严疏文》中有记:

徽宗以绍兴乙卯岁升遐。时忠宣公奉使未反命,滞留冷山,遣使臣沈珍往燕山,建道场于开泰寺,作功德疏曰:“千岁厌世,莫遂乘云之仙,四海遏音,同深丧考之戚。况故宫为禾黍,改馆徒馈于秦牢,新庙游衣冠,招魂漫歌于楚些。虽置河东之赋,莫止江南之哀,遗民失望而痛心,孤臣久絷惟欧血。伏愿盛德之祀,传百世以弥昌,在天之灵,继三后而不朽。”北人读之亦堕泪,争相传诵。其后梓宫南还,公已徙燕,率故臣之不忘国恩者,出迎于城北,搏膺大恸,虏俗最重忠义,不以为罪也。

如此忠臣,就连他的敌人也为之动容,由衷敬佩。很快,忠义洪公的名声传遍大江南北,连金国最高统治者也想将其收揽朝中:

初,皓至燕,宇文虚中已受金官,因荐皓。金主闻其名,欲以为翰林直学士,力辞之。皓有逃归意,乃请于参政韩窻,乞于真定或大名以自养。窻怒,始易皓官为中京副留守,再降为留司判官。趣行屡矣,皓乞不就职,窻竟不能屈。金法,虽未易官而曾经任使者,永不可归,窻遂令皓校云中进士试,盖欲以计堕皓也,皓复以疾辞。

洪皓想也没想过出仕金朝,他念兹在兹、魂牵梦萦的是危难重重的祖国半壁河山。时时刻刻,他都在谋划着该怎样重新回到她的怀抱。绍兴十三年,金宋之间缔结和议。终于,洪皓看到了一线曙光。当时金国规定,故乡在淮河以南的南宋使节均可南返,洪皓立刻上报要求归国,与他一起上报的还有两位忠臣张邵和朱弁,张朱二人实际上是北方人,故意假报是淮南人,以求脱归。其时和议刚刚签订,金人欲修好于宋,所以就不作深究,同意了他们的要求。三人大喜,恐怕夜长梦多,立刻动身,星夜南返。果不其然,金廷马上就后悔了:

未几,金主以生子大赦,许使人还乡,皓与张邵、朱弁三人在遣中。金人惧为患,犹遣人追之,七骑及淮,而皓已登舟。

金人七骑临江,空自嗟叹。江水悠悠,轻送云帆一叶,久历江湖的赤子终于回家了。

五、忠而被谤,遗恨千古

南宋朝廷对于洪皓的回归极为高兴。洪皓刚到京城,高宗立刻接见,洪皓提出多年在外,请求出知外郡奉养老母。高宗不许:“卿忠贯日月,志不忘君,虽苏武不能过,岂可舍朕而去邪?”接着洪皓请见太后,太后接见外臣本一律要隔帘。可是洪皓一来,太后马上道:“吾故识尚书。”下命撤帘,这样的荣宠史无前例。

洪皓久已孤独的一颗忠心一下子被捂热了。他恨不得把自己全部的力量、全部的智慧、全部的经验都一下子掏出来交给朝廷。于是,他秉承了一贯直言不讳的风格,在朝堂之上剖肝沥胆。单纯的洪皓本以为回到自己家里,可以不用像在金廷那样时刻有生命之虞,所以他更是直言无忌:

皓既对,退见秦桧,语连日不止,曰:“张和公金人所惮,乃不得用。钱塘暂居,而景灵宫、太庙皆极土木之华,岂非示无中原意乎?”桧不怿。

可是他错了。他忽略了一个人,这个人在中国以后的千年里将要代表这世上最无耻的部分群体。

(桧)谓皓子适曰:“尊公信有忠节,得上眷。但官职如读书,速则易终而无味,须如黄钟、大吕乃可。”

黄钟大吕是国之重器,它们演奏的声音在古代被推为至高无上的大音,表面上秦对忠宣公可谓推崇备至。但是古语有云:大音稀声。实际秦桧的潜台词就是:你要识相,少说几句!

但洪忠宣金人尚且不怕,怎么会怕这种威胁呢?他继续发表着那些忠诚而刺耳的言论:

金人来取赵彬等三十人家属,诏归之。皓曰:“昔韩起谒环于郑,郑,小国也,能引义不与。金既限淮,官属皆吴人,宜留不遣,盖虑知其虚实也。彼方困于蒙兀,姑示强以尝中国,若遽从之,谓秦无人,益轻我矣。”桧变色曰:“公无谓秦无人。”既而复上疏曰:“恐以不与之故,或致渝盟,宜告之曰:‘俟渊圣及皇族归,乃遣。’”又言:“王伦、郭元迈以身殉国,弃之不取,缓急何以使人?”桧大怒,又因言室睰寄声,桧怒益甚。

秦桧火冒三丈,他决定要把洪忠宣从朝堂之上赶出去。可是怎么找借口呢?一个在敌国守节十五年不屈的人,一个在敌国闻名遐迩,敌使年年问安的人,怎么才能往他身上倒点脏水呢?苦苦等待中,机会终于来了。他抓住了这次不是机会的机会,完成了这个不可能达成的目的:

明年,大水,中官白锷宣言:“变理乖戾,洪尚书名闻天下,胡不用?”桧闻之愈怒,系锷大理狱,寻流岭表。谏官詹大方遂论皓与锷为刎颈交,更相称誉,罢皓提举江州太平观。锷初不识皓,特以从太后北归,在金国素知皓名尔。

无耻是无耻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洪皓最终牺牲在自己的忠诚上,他所眷恋的故国,他所效忠的朝廷,一下子把他当作了追名逐利的小人。秦桧抓住宋高宗最忌人邀功的心理,轻而易举地扳倒了这座矗立在北国雪原上的活的丰碑。

寻居母丧,他言者犹谓皓睥睨均衡。终丧,除饶州通判。李勤又附桧诬皓作欺世飞语,责濠州团练副使,安置英州。居九年,始复朝奉郎,徙袁州,至南雄州卒,年六十八。死后一日,桧亦死。帝闻皓卒,嗟惜之,复敷文阁直学士,赠四官。久之,复徽猷阁直学士,谥忠宣。

这个昏庸而虚伪的宋高宗,他忘记了当年忠宣公要回家侍奉老母,是由于他的坚持才留在朝廷,他也不会知道,忠宣的英名永远不是他那个苟且小朝廷的寡恩或者忏悔所能增减。洪皓是属于历史丹青的风景,是属于民族灵魂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