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悦读MOOK(第二十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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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特稿(4)

从《樊郦滕灌列传》、《佞幸列传》可以看出,司马迁是何等重视从私生活的角度来写自己时代的最高统治者。他的描写无疑具有丰富的人性内容和宝贵的认知价值。司马迁写出了他们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世界,从而给我们提供了从心理学、伦理学等角度认识汉代最高统治者和汉代政治生活的可靠资料。不仅如此,他的叙事还具有政治学意义上的启蒙性。《史记》的深入“宫闱”日常生活的叙事,真实地揭开了最高统治者的神秘面纱,扫去了笼罩在他们头上的光环,这就有助于打破我们对帝王的盲目崇拜,有助于我们把他们当作寻常的人来看待。《史记》告诉我们,自战国迄于秦汉,几乎没有一个帝王是值得我们完全信赖的,几乎没有一个人配得上人们的尊敬和赞美。他们甚至有着比常人还要严重的道德弱点和人格残缺,所以,我们绝对不能毫不设防地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给他们,否则,就会造成巨大的人道灾难,人民就会受到严重的伤害。

例如,在《樊郦滕灌列传》里,刘邦生了病,心绪甚恶,不想见人,一连十几天,躺在禁宫里,与宦官相狎亵。樊哙便排闼直入,看见“上独枕一宦者卧。哙等见上流涕日:‘始陛下与臣等起丰沛,定天下,何其壮也!今天下已定,又何惫也!且陛下病甚,大臣振恐,不见臣等计事,顾独与一宦者绝乎?且陛下独不见赵高之事乎?’高帝笑而起。”在《项羽本纪》和《樊郦滕灌列传》里,司马迁两次写到同样一个令人吃惊的细节:在被项羽追击的时候,刘邦为了自己逃命,竟然把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丢下不管——“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一个人,如果如此缺乏承受痛苦的意志品质,那又怎么能指望他把一个国家的希望和命运担负起来?

如果他对自己的儿女,尚且如此无情,怎么能指望他以仁慈之心善待他人?

如果说汉代的皇帝普遍薄情寡义的话,那么,武帝刘彻恐怕是他们中间问题最严重的人。在汉代的历代帝王中,武帝的宫闱生活尤其混乱,对正常的行政生活的破坏也最为严重。据《佞幸列传》记载,他先后宠幸过邓通、韩嫣、李延年等“佞幸”之臣。刘彻高兴的时候,赐给邓通铜山,使他“得自铸钱”;韩嫣“官至上大夫,赏赐拟于邓通”:李延年则佩“二千石印,号协声律。与上卧起,甚贵幸,埒如韩嫣也”。等到刘彻兴尽爱弛,则邓通被立案侦查,最后“竞不得名一钱,寄死人家”,韩嫣被“赐死”,李延年昆弟则被“禽诛”。读这些文字,令人油然而生发出这样的感慨:

把国家和人民的命运交给刘彻这样的人,真是可怕——他们是多么无情,多么容易堕落,多么不值得信任啊!

虽然汉武帝像秦始皇一样暴虐和昏聩,然而,自古以来,就有人对他大唱赞歌,说他有雄才大略,北伐匈奴,南诛两越,东灭朝鲜,西征大宛,功绩卓着;说他懂得用人,所以,在他的时代,人才济济,各显其能。然而,这些轻飘飘的赞词,其实全然是靠不住的,全然没有看到他的好战激化了民族矛盾,给人民带来极大的痛苦和无尽的灾难,正像司马迁在《平准书》中所说的那样:“兵连而不解,天下苦其劳,而干戈日滋。行者赍,居者送,中外骚扰而相奉,百姓抚弊以巧法,财赂衰耗而不赡。”那些歌颂刘彻的人,也没有看到他因为冷酷和褊狭,扼杀了多少人才,甚至剥夺了多少杰出人物的生命,例如,李广一家,三代名将,却都毁于刘彻之手:李广不被赏识,未尽其能,兵败自杀;李敢又被霍去病射杀,刘彻却为“方贵幸”的霍去病遮掩罪行,编了“鹿触杀之”的谎言:李陵之败降,刘彻亦难逃其责——若不是他出于私心,偏护李广利,屈抑李陵,结局断断然不会如此。甚至魏其侯与武安侯囚睚眦之怨而两败俱伤,刘彻也要承担主要责任——他在“廷辩”时的低能表现和首鼠两端,正是造成这一悲剧的根本原因。如此者多矣,岂能一一。

关于刘彻,唐人马周作过一针见血的评价:“孝武帝虽穷奢极欲,而承文景遗德,故人心不动。向使高祖之后,即有武帝,天下必不能全。”(《旧唐书》卷七四《马周传》)对这样浅薄无德的“今上”,司马迁自然是不满意的,甚至是鄙夷的,因为,他在《五帝本纪》里,完整地表述了自己评价伟大君主的标准,如尧帝,“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富而不骄,贵而不舒。……能明驯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便章百姓。百姓昭明,和合万国。”而汉武帝离尧帝的境界,实在是太远了。李长之说,“汉武帝在许多点上,似乎是司马迁的敌人,抑且是司马迁所瞧不起,而玩弄于狡猾的笔墨之上的人”(李长之:《司马迁的人格与风格》,第18页)。他说对了。司马迁的确是含着极大的失望和不满来写汉武帝的。他不仅写出了刘彻道德和心智上的残缺,而且还揭示出了中国所有暴君的本质。难怪清代的杨琪光读了《外戚世家》,要如此赞美司马迁的写作勇气:“读此篇,汉宫闱不堪数矣。《史》、《汉》皆为直笔之,皆若无为忌讳,汉法虽严,其如彼何哉!班氏从后书之,犹可无畏:史公竟指摘并世事,直哉!铁笔如山,难为动摇矣。”(杨琪光:《汉史求是》卷九《外戚世家》)敢向权力说真话,敢批皇帝之逆鳞,司马迁的无所畏惧的伟大叙事,仿佛高高的航标灯,历两千多年而不灭,成为引领中国文学写作的伟大力量。司马迁的永恒的光荣,就来自于这种正直而勇敢的良史精神和文学精神。从人格气度和人文精神上看,司马迁完全可以说是一个生活在古代的现代知识分子,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生活在中国的世界知识分子——他的博大的人道情怀,他的伟大的文化抱负,他的深邃的历史眼光,他的坚定的求真热情,他的成熟的理性精神,他的不羁的自由意志,他的傲岸的独立人格,他的豪迈的侠骨义胆,即使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依然是令人高山仰止的伟大典范。

写作《史记》的司马迁,正像黄履翁所说的那样,始终“如天马骏足,步骤不凡,不肯稍就笼络”。一个作家如果只想轻轻松松地写作,只想写一些媚悦时代和市场的作品,那就无话可说;如果他还有更大的抱负,还想写出有正义感、有生命力的作品,那他就应该像司马迁那样“不肯稍就笼络”——即使没有他敢批皇帝逆鳞的勇气,至少也要在权力面前保持基本的人格尊严,或者,至少不能低三下四地对暴君“心怀感激”,更不能卑躬屈膝地对他大唱赞歌。至于错把他乡当故乡,将“大秦帝国”当做“高端文明”的样板,或者,把“大清帝国”当做道德隆盛的典范,那就简直近乎文化犯罪,因为,这,不仅意味着对真相的可怕无知,而且意味着对良心的严重背叛。

2011年2月7日,再改于北京平西府

聂华桐:为学术而学术

姜晓采访张静芳整理

聂华桐,一九三五年生于武汉。

童年颠沛流离,十三岁时随家人迁至台湾。一九五七年从台湾大学物理系毕业,考入哈佛大学。一九六六年获博士学位,即被杨振宁相中,进入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从事理论物理研究,此后两人合作共事长达三十余年。

一九九七年,清华大学高等研究中心成立,在杨振宁、王大中的邀请下,六十二岁的聂华桐辞去纽约州立大学、香港科技大学的教职,只身来到北京,出任清华高等研究中心主任。

“你们先找到清华大礼堂,我们楼就在大礼堂的西南方向,我在门口等你们!”

电话中传来一个年轻而亲切的声音,很难将此与一位七十多岁的着名物理学家联系在一起。不一会,见到清瘦的聂华桐先生,站在一座红砖小楼的黄铜大门前,笑容温和。聂先生主持的清华大学高等研究中心,就位于这座有着近百年历史的三层小楼中。

这是二〇〇八年六月二十二日,就在这座小楼里,聂华桐先生接受了我的访谈——姜晓(以下简称姜):您从纽约到香港,帮助筹组香港科大,又从香港到北京组织建立清华高等研究中心,虽然您在自我介绍中从来都是一笔带过,但我知道这个过程很不容易。这么些年,您心里是怎么想的?请不要一句话回答我,讲讲您内心的想法,一句话的回答我已经知道了。

(笑)聂华桐(以下简称聂):我是怎么说的?

姜:“为中国做点事情。”

聂:老套了是吧?(笑)但那是真的。假如回到国内能做一点事情,当然是很好的。假如我们这个研究中心最后能成为在世界上站得住的一个学术机构,那也算真正做了一点事情。

姜:您在这里做的其实是“开荒牛”的工作,这比进入一个成熟的机构要辛苦得多,而且您毕竟到了这个年龄,重新开始“创业”,您是怎么想的,一点思想斗争都没有吗?

聂:好像没有唉。(笑)很自然的。

姜:我知道香港大学的薪水跟内地的差距有多大,我也知道您在香港的退休金有多高;而且,您已是祖父辈的人了,可这十几年只您一个人在这里……聂:钱基本上够用就好了,生活很简单,自己都可料理。

姜:过了六十,重做“开荒牛”,尤其是此时此地,是不是更多的需要理想和勇气。

聂:过了六十岁,觉得人生已经很短了,何必在乎那么一点钱呢?年轻的时候也许不这样想,现在年纪大了,至少在这一点上可以洒脱一些。我现在就是尽量去做一些自己还能做的、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最后能做成什么样子,我也管不了。

姜:难度很大?

聂:我当然会尽量去做。但是我感觉,中国现在整个学术文化是不对劲的,这跟中国的历史文化有关系,跟现在中国的国情当然也有关系,太功利。为什么中国的科学始终不发达,我想是有很深的原因的。中国人做学问,不是为了做学问而做学问,总有一个现实的目的,一个功利的目的。我不是说功利一定不好,可它有它的局限性。我感觉,中国传统做学问和希腊传统做学问的精神是不一样的。

姜:是怎样的不同?

聂:其实这个问题我也一直在思考当中,我对中国的了解恐怕也是不够的。回国后,有时候翻一些书,比如看看冯友兰、张岱年的书,对中国哲学至少比以前了解多一些了。我感觉中国的传统哲学跟西方做科学的精神是很不相合的,比如中国人说“天人合一”,自然和人是合一的,把“人”投射到“自然”里去,而不是把两者分开、为了研究自然而研究自然。还有“真善合一”,中国传统认为善的才是真的,可其实“善”是社会性的,是人为的。中国人不注重知识论,重了悟、顿悟。所有这些就反映出,从深层次来讲,中国人对科学的态度跟西方人不同。这是第一。

第二,中国儒家是很人世、很现实的,做所有事情都要对人有用处,对社会有用处。我不是说它不好,它对中国社会的发展起了很大的作用,但它不适合追求学问,尤其是科学研究。

另外,中国传统把科学和技术也混在一起。其实,科学和技术从精神上来讲完全是两回事,理念完全不一样。科学追求的是对自然,包括对人的探索,至于这些认识有没有现实作用,科学是不管的。你看那些得诺贝尔奖的科学成果,对社会、对人类有什么实际用处呢?大多数都不是当时直接有用的。

姜:有对人类发展没有用的吗?

聂:多数恐怕是偶然的。在科学研究的范畴内,很多学问可能对人类有用,也可能对人类毫无用处,即使后来有用,也是偶然的。杨振宁和李政道发现宇称不守恒,对人类有用处吗?五十几年了,至少到现在还没有。

姜:如果这样的话,科学有意义吗?

聂:那你说,做诗有什么意义?画画又有什么意义?了解自然界本身就是意义啊。

姜:我还是觉得从长远来说那些是有意义的。

聂:你看,连你也这么想……即使没有实用意义,科学也应该研究啊,这是做学术的最本质的东西。

姜:但我确实是那么想的,因为我们就是在批判“为学术而学术”的氛围中成长起来的。

聂:一些世界一流的大学,比如哈佛大学、芝加哥大学,是没有工学院的。它们标榜追求知识,而不是追求应用。但如果我们返回去看古希腊的话,它实际上也走了极端,凡是有功利目标的,他们都认为不是学术。

姜:那么应用科学呢?

聂:应用科学有实用目的,是为了对人有用处,当然非常重要,只是和纯粹科学的精神不一样。中国人真的很聪明,因为很实际,将来在技术方面一定没有问题,但是对于科学,我并不乐观,因为认为它没有用。其实艺术跟科学有相似之处。

我很喜欢吴冠中的画,也喜欢他的散文和小品。他也讲到,以前艺术要有主题,要为社会服务,但现在他画画的心境跟做科学是一样的,就是为了艺术而艺术,不是为了有用而艺术。真正伟大的科学家,像牛顿、爱囚斯坦,也一定是这样的。

中国现在确实越来越富有,但是要真正上升到另外一个层次,一定要有一流的大学、一流的人才,这还需要很长时间。中国现在需要有一批真正为求知识而上学、而做学问的人。现在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做比尔·盖茨,我碰到不少孩子都在犹豫:是要去做科学家,还是去做比尔·盖茨?其实这很滑稽,比尔·盖茨不是任何人都能做的,也不是能培养出来的,那是在一种环境里面自然地冒出来的。

姜:现在中国也还是有一些人,一心一意、甘愿清贫地在做学问。

聂:你讲这话的时候就已经认为这是一种付出了,这就不行,你懂我的意思吧?

有些人根本不在意这个,他是自然地进去了。

姜:是。痴迷地进入,那就是他的幸福世界。

聂:这就是个人的价值观吧。有些人觉得做学问很快活,不见得瞧得起那些有钱的人。如果相当多的聪明人有这种心态就好了。

姜:这是一种没有算计不求动利的境界。

聂:我们中心成立的那一年,清华开设了一个基础科学班,进来的同学都非常优秀。现在第一届已经毕业好几年了,其中有一个同学到我们研究中心来了,做得非常好。上次我问他,基科班第一届六十个人,现在有多少人还在继续做学术性的工作?他想了想说,大概有百分之十吧。也就是说,只有不到十个人还在做学术性工作,其他人都赚钱去了。当然,如果这些人在其他行业做得很好,那也是贡献。

姜:真正做学问的确实很少。

聂:第二届基科班有两位同学后来到我们中心做研究生,两个人都非常优秀,去年博士毕业后马上就被国外的大学抢去了,一个去了斯坦福,另一个去了麻省理工。我们现在找人很不容易。基本上六十岁以上的我们就不考虑了,人到一定年纪后,特别是在物理学领域,基本上都是只能做老问题,很难做到新的领域去,所以我们最想找的是四十几岁的人。在这个领域,国际上做得好的也就只有几个人,而且我们还一定要找华裔,非华裔不现实,不可能长期在这边工作。这几个人当中有好几位表示愿意回国,而且回国的话就一定到我们中心来,可是因为家庭等缘故一时都不能回来,这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我们现在想再往下找,找更年轻的,像我刚才提到的去国外的那两位,真的很好,到处都在抢他们。到斯坦福去的那位,可能是那一行里最近二十年出来的最好的年轻学者,我们希望能把他请回来做教授,但是他已经被斯坦福留下来任教了,虽然很可惜,但我们还是很高兴,从中国培养出来的博士研究生,能在美国一流大学任教,物理学界他是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