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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造化弄人(1)

马驹离开龙船地去闯荡江湖时,就有人打赌说,马驹肯定能发财,能发大财!还说,他不发财,谁能发财?这不,他一个猛子扎下去,许多年不归家,在外头干什么?发财!

那时,马驹希冀自己能发财。他说,我有一个美妙的梦!我要是能发财,发了财,一定会回龙船地,为家乡做点儿什么,为乡亲们做点儿什么。他还说,让狮子古河作证!

一边的赌这样打了,一边的誓这样发了,狮子古河的水日日夜夜地流,华艳湖上的地,青了变黄,黄了又发青﹔岁月的轮回,早把这些带到了遥远旮旯处,渗进时间的隙缝中,溜得没了踪影。

有一天,马驹真的回来了,他让家乡人大大地吃了“二”惊——吃“一”惊简直算不上吃惊!本来,人们隐隐约约知道他发了财,没想到发了这么大的财,马驹把龙船地人结结实实地雷倒了!

他是在阔别十年后回到龙船地的,是一个多少有些巧合的日子。

在南方那个著名的大都会里,马驹早早做了精心准备,一定要在年前赶回家,同家人一起吃团年饭。弟弟马大寨也几次电话催促,说爸爸非常想念他,还让未见过面的小侄女囡囡,在电话里说,伯伯,我们都想你!马驹耐不住了,一下子归心似箭。我也想你们呀!都十年了,卧薪尝胆,十年生聚,一切都比当初的预期好得多,瓜熟蒂落,到了偿还夙愿的时候了,该回家了。可是,事情偏偏很不凑巧,他的公司在年前接到一个大单业务,活路赶到大年三十,才与客户交割完毕。外地员工只能在公司过年,马驹特意安排在一家星级大酒店,订下了丰盛的年饭。他以汤代酒,与他们共贺新春佳节,顺便对公司开年后的工作作了全面安排。给公司副总徐紫燕、业务经理老苗、财务总监米大姐,分别做了仔细交待,便匆匆告别喧腾的城市,扎进沉沉夜色之中,踏上了千里返乡之旅。

启程的那一刻,他揿下驾驶室的按钮,《常回家看看》的优美歌声,把他的感情堤坝撕开一个豁口,对爸爸、对弟弟一家的深沉思念,还有浓浓的桑梓之情,仿佛高压釜里压缩的蒸气,憋了整整十年之后,一下子从阀门里倏地冲腾而出,是那么的炽烈,那么的不可遏制。

大年三十的夜晚,马驹驾着自己的保时捷,迎着前方不时扑来的明灭闪烁的点点灯火,沿着京珠高速,风驰电掣般驰过一道道山丘峡谷,穿过一座座桥梁隧道,飞越一条条湍急的河流,刺破暗夜里梦幻般迷蒙的田野和村庄,一路飞奔着向前,向前;出粤北,进潇湘,越长江,跨汉水,直奔荆楚大地而来。

与马驹同行的,还有一位搭乘便车的伙伴,是同村姑娘许红梅,她是回来筹办婚事的。车速越来越快,前方隐隐约约的灯光,夜幕深处朦朦胧胧的树林、屋宇、山丘的剪影,还有同向行驶的车辆,“倏”的一下甩到后边去了,许红梅提醒马驹说,车速放缓一些,宁停三分,不抢一秒!

“我注意着哩,我这车技呀,一级方程式的水平!”马驹开了个玩笑。

“‘二级方程式’也不能开英雄车!”

“你不知道,红梅。离家十年,平时忙着,来不及想家,一旦决定回来,就恨不得装上翅膀飞回去!”马驹说。

看着马驹那归心似箭的模样,许红梅又笑道:“什么翅膀比得上你的保时捷呢?在外头闯荡十年,还是个烧粑子等不得热的急性子!”

“这性子是改不了啦!我想我爸我弟他们,还有我侄女,都快想疯了!”

车还在加速,表盘上的指针,在150码左右晃动。马驹说着话,两眼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不敢有丝毫的麻痹。

“再想也得一步一步走呀!”许红梅惊恐地叫起来,“不要命啦?”

“好吧,听从许红梅同志的教导,减速啦!”

表盘上的红色指针,慢慢地下滑,最终稳稳的定在120码上。

“现在想疯了,一年前、两年前干什么去了?”许红梅缓过气来了,打趣地说,“歌里都唱要常回家看看,可你十年都没回去!”

“是啊,你这一问,我倒无话可说了!”马驹心口发酸,“龙船地肯定有人在骂我,说我没良心吧?”

“没有。说你憋一股气哩!”

“是吗?”马驹自个儿笑了笑,“也许是吧。”

“龙船地人都说,你是最有恒心、有决心的人!”

“人是要有决心,可还要有机遇啊!”

“你也真够狠心的!”许红梅又说,“一走就是十年!听人说,你十年前离开龙船地时,是背着个大编织袋,装着几瓶老鼠药,出去闯江湖的。十年后,你开着保时捷回去,龙船地人肯定会羡慕死了!”

“有什么值得羡慕的?我的机遇或者说运气,比别人好一些就是了!”

“你怎么一走就是十年呀?”许红梅对“十年”特别有兴趣,总想探个究竟。

这怎么说呢?当年他马驹可是落荒而逃啊!这一逃就是十年!十年不回家,因为忙?忙到一两天时间也抽不出来?因为路途远?去了月球?去了火星?现在想来,马驹自己都莫名其妙,无法自圆其说。

“哎我说红梅呀,”马驹改换话题,“车后那个包包,是给周凯旋带的礼物吧?”

“我才不哩!”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全是我自己的一些破衣服,我能跟你大款比?”

“什么大款?算个小款吧?”

“不管大款小款,总是‘款’吧?可你好像两手空空,就带了一些烟酒?”

“是啊,带了一些茅台酒和大中华烟,除了孝敬我爸爸,同时,还要做一些应酬。”

“好像还有一台电脑?”

“一台旧电脑,给我侄女的礼物。”

“还有一样!”

“还有一样?”

“是呀,”许红梅有几分羡慕,“一张银行卡,胜过千军万马!”

晨曦冉冉升起,不知不觉间,他们跋涉已十来个小时,从外围绕过省城武汉,进入宜黄高速以后,车速又减下来,马驹高兴地说:“嘿,现在出汉阳了,再过沔阳,越毛嘴,穿过汉江大桥,很快就要到家了!”

忽然,许红梅的手机响了起来,马驹问:“周凯旋吧?”

“你怎么知道?”

“不是他还有谁呢?让我对付他,”马驹把着方向盘,侧过身子对着许红梅的手机喊道,“小气鬼,煮熟的鸭子飞不了,一会到村口来接吧!”说笑间,龙船地的村庄、树林遥遥在望,马驹情不自禁地喊道:“爸爸,你的大儿子回来啦!龙船地,我回来啦!”

这年头,农民伯伯们的腰包里开始鼓了,又都图个来年吉祥好运,逢年过节都舍得花钱。从央视春晚的主持人,宣布辞旧迎新的那一刻起,龙船地的鞭炮声就开始响起,人们相互较劲儿似的,放的鞭炮一家比一家大,一户比一户响。冲天炮,焰火,争奇斗艳,在幽暗的天幕上,绽开一束束晶莹剔透五彩斑烂的花。浓妆艳抹的新年,带着硝烟的香味儿,披一袭明丽绚烂的盛装,款款而来。

吃过早饭,龙船地的龙灯、狮子、采莲船、蚌壳精,组成一支五彩缤纷的队伍,走村串户拜年了。陈也青校长、女伢爹也一同前行,他们每走一个地方,鞭炮锣鼓响成一片。

马长发门外锣鼓喧天,拜年的队伍来了。采莲船里的村姑,是许红梅的妈妈石三娇扮演,划着采莲船的是许红梅的老爸许洪茂,他们在门口停下来。

陈也青在门外高喊:“老马呀,我们迎接马驹衣锦还乡,给你们拜年来了!”又一挥手,“唱起来哟!”

鼓乐骤然而起,狮子进到屋里抖擞威风,龙灯在门前禾场上舞动;蚌壳精忽闪着蚌壳,画着“麻婆婆”脸谱的渔人百般挑逗;许洪茂撑着采莲船,唱起江汉采船调:

采莲船哪哟哎哟

两头尖哪呀吙嘿

我给木匠哟哎哟

拜新年哪划着

哟哎哟呀吙嘿拜新年啦划着

党的政策哟哎哟

年年好啊呀吙嘿

农民的日子哟哎哟

步步高啊划着

哟哎哟呀吙嘿步步高啊划着

马木匠哎哟哎哟

福气好啊火吙嘿

儿子赚钱哟哎哟

上了腰啊划着

哟哎哟呀吙嘿上了腰啊划着

马长发喜气洋洋端出糖果,分发给大家:“来来,都请到屋里坐,吃糖果!”

陈也青挡了回去:“你不客气,年饱年饱,这年月,哪个的肚子不是胀得尾巴打鼓?我们一起来,就是给你拜个年,图个喜气,也是欢迎驹子凯旋归来!”

马长发非常感动:“陈校长,您是驹子的老师;女伢爹,您是龙船地的几朝元老,老天牌。你们先给我拜年,这话可念不成句呀!等驹子回来了,一定去看你们!”

女伢爹问:“马驹什么时候到家?”

马长发说:“来过电话了,说正在路上,很快就要到家了。”

“这好这好。我算了算,他这一出去,快十年吧?”

“这一翻年,就是十年了。”

“这小子决心大呀,一去就是十年,不发财不回来!对象谈好了吗?”

“还没听说哩!”马大寨在一旁插话。

“还没听说?他是花中选花,越选越差!”女伢爹脱口而出道。

陈也青指着女伢爹笑道:“您老说话有一本册的,今天怎么走膛了?”

“我是激将法哩,”女伢爹哈哈直笑,“我要他马木匠多催马驹几遍,快把媳妇娶进门,快快抱孙子,我老头子等着喝喜酒哩!”

“这杯喜酒肯定有您喝的,忘了谁,也忘不了您老支书!”

“唉,”女伢爹叹口气,又说,“驹子他妈也真是的,那些年,瓜菜代的日子都熬过来了,人呢,倒像是叫鹰子老鸹叼去一样,命薄呀!”

陈也青也是唏嘘不已:“人要是活到今天,什么蒙牛酸酸乳,银露花生牛奶,不要说喝,就是拿了洗澡,马驹也能供得起呀!”又对马长发说,“老马,你还有半生的日子在后头,还得找个伴!”

“是找个煨脚的!我一天没有婆娘煨脚,心里就发慌!”女伢爹大声说,见大家笑起来,自己故意板起脸,作古正经做补充,“笑什么?心邪!人老了,没火气了,一个人睡不起热气来!好了,长发,我这人嘴巴放不下话,可说是说,笑是笑,我同陈校长就是希望你们俩爷子,有一天双喜临门哩!”

马长发笑笑:“谢谢陈校长,谢谢老支书,也谢谢各位乡亲兄弟!”

在村上的路口,一群不谙世事的小把戏们,个个穿得花枝招展,威风凛凛举着手中的玩具枪、坦克什么的各式武器,把马驹的车给拦住了。马驹直按喇叭,这帮小爷子不仅没有走开去,还把车子团团围了起来,叽叽喳喳唱起顺口溜:恭喜发财,红包拿来!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马驹跳下车,乐呵呵地笑道:哈哈,刚进龙船地,就碰上梁山好汉了,要红包!说着,从包包里摸出红包就要分发,许红梅拦住给了,说他要天上的星星,你就上天去摘呀?顺手拿出几袋糖果晃了晃,吃糖吧!有个小姑娘眼尖,只看了一眼就噘起嘴巴直嚷嚷,我们不吃巧克力!许红梅问那姑娘,娟娟,你要吃什么?

“我们要坐车!”

“坐车?又改主意呀!”马驹笑弯了腰,“她叫娟娟?谁家的孩子?”

“伍立春的丫头呗!”许红梅又指着旁边那个女孩,告诉个马驹说,她叫彩霞,是李鹏飞的姑娘……

“那俩小子叫什么?”马驹又问。

许红梅说,一个叫秋征,一个叫改生!

马驹很奇怪:“还有叫秋征、改生的?”

“你忘了?磉磴结子的儿子,叫秋征;大毛的儿子,叫改生呗!”

马驹想了想:“我记起来了!”一挥手,“秋征同志,率领你的队伍上车吧!”

小把戏们又不敢上车了。

“怎么啦,”马驹做了个怪相,“就这么一点胆子?上车吧,勇士们,别忸忸怩怩啦!”

改生带了头,小把戏们争先恐后一拥而上,车里塞成了饼干盒。

马驹嘻嘻哈哈直乐:“这就对了,马驹叔叔的车都能坐,对不对?”

“对!”

“‘碓’(对)什么呀‘碓’?还‘磨子’哟,一帮鼻涕佬!不收你们的车费,可要谢谢马驹叔叔!”许红梅打趣道。

“好!谢谢马驹叔叔!”

许红梅被挤得没座位了,只好步行,正好周凯旋过来了:“马驹,怎么才到呀?”

“还嫌慢了?一千多公里,我是马不停蹄,昼夜兼程,一刻也没有耽误的!”

“一路辛苦了!”

“没什么,男女搭配,开车不累嘛!要不是许红梅同志一路给我唱歌,只怕要犯困打瞌睡了!”

“想的美!”许红梅忙说,“谁给你唱歌了?”

马驹揿开车上按钮,响起《真的好想你》的歌声:“我可不敢掠人之美,许红梅同志想的是你周凯旋,我现在是完璧归赵了,要不要验收一下?”

许红梅说:“你真鬼道!”

周凯旋道:“别开玩笑了,走吧走吧,你们一家人等你回家!”

马驹一声喊:“嗨,土八路的坐好,开车罗!”

马驹的保时捷轿车,在龙船地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上,颠颠簸簸地缓缓行进,仿佛一块巨大磁铁,一路上把所有过路人都吸附在身上。开道的,断后的;说的,笑的;推的,挤的,那么多的人,全都围着车子打转转。在众人簇拥之下,马驹的车,仿佛不是开着,而是被大家抬着进了村子。

马家门口人声鼎沸,马驹开车到了,老爸马长发、马大寨和李乖乖夫妇、他们的女儿囡囡;还有前村的,后湾的,左邻右舍的乡亲们,全都围了过来。

这真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时刻,看热闹的乡亲们,围了一层又一层。他们同马家一道,分享着亲人久别后团聚的欢乐。

马大寨高高举起一挂十万响大鞭,马长发亲自点燃了,热烈又欢快的鞭炮声,宣告了马家两个时代的圆满对接。告别过去的屈辱,收获光荣和礼赞的时代来临。

马驹从车里出来,直奔马长发道:爸,您好吗?这些年,您的大儿子想您呀!又握住马大寨的手,动情地说,弟弟,我不在家,多亏你们两口子照顾爸爸!马大寨拉过女儿,快叫伯伯!马驹一把抱起囡囡,高高地举过头顶,亲了一口叫道,囡囡,我在电话里,听过你叫伯伯的!囡囡甜甜地叫了一声“伯伯!”

马驹转过身,一眼就认出了几位老前辈,忙说:“陈校长,女伢爹,乡亲们,你们都好!”

“都好都好!”女伢爹说,“你还能认出我们?”

“您说哪里话?”马驹说,“你们几位老前辈,我天天记着,还能忘了?”

陈也青在一旁,细细地打量马驹,笑眉笑眼说:“不错,不错,像个老板了!”

女伢爹特别兴奋,对着马驹直嚷:“好小子,这十年你都在干什么呀?学阿庆,在上海跑单帮呀?”

马驹笑着给大家奉上大中华香烟:“到处混呗!”

女伢爹点燃了烟:“你这是混出个人样,回来见‘阿庆嫂’啦!”

马驹淡然一笑:“看您说的!”

“那车是你的?”女伢爹又问。

“是的,在外边跑业务,没有车很不方便,而且档次还不能太低!”“好啊,杂种,你是鸟枪换大炮啦!”人家的“大炮”没响,女伢爹自已的“大炮”先开了,“马木匠,你的大儿子是个人物哩!”

在乡亲们的夸奖赞叹声中,马长发不声不响站在一旁,悄悄打量着儿子,眼角上濡起亮晶晶的喜极而泣的泪水。十年前,大儿子背一袋老鼠药,带着心灵的创痛,愤愤然离家远行。十年的工夫,天变了,地变了,龙船地人的日子好了,儿子也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回来了。儿子长得更高大了,像旗杆儿一样挺拔,像石磙一样敦实了;皮肤白白净净,油光水滑,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都成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了。

见大家站在门外说话,马长发吩咐道:“驹子,快请乡亲们进屋里喝茶!”

“不了,驹子。我们得到处走走,改日再来!”女伢爹约了陈也青一同出了门。

是啊,人家小伙子离家整整十年,今日刚刚团聚,积攒了几箩筐几挑篓的话要说,该先让人家把话说完啊!

马驹返乡的消息不胫而走,马木匠的大儿子,驾着能照出人影儿的小爬爬回来了!龙船地天字第一号的新闻迅速传扬开去,看热闹的人们,一拨儿去了,一拨儿又来了,流水般络绎不绝朝这里涌来。

造化弄人啊!当年被祖法伯、伍立春们逼出去卖老鼠药的小伙子,如今风风光光地回来了。人家是开着小轿车回来的!保时捷车停在那里,白白的,亮亮的,人影儿走过来,一闪一闪的,一晃一晃的,无言地展现它无与伦比的高贵与华美。它是一张漂亮的成绩单,宣示着主人的富有与辉煌。

这事情该从何说起啊?你不服也得服,十年兴亡多少人!

门外,人们围着保时捷,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辩论,主题是﹕这车叫什么牌子?

“这就是桑塔纳哩!”有人很权威地说。

“屁话,这是蓝鸟!”另一人很有见地的驳斥道。

更有见多识广的高明人,一锤定音:“这叫广本,都值上十万哩!”

牯牛聋子吭哧吭哧走过来,竖起了耳朵问﹕“这哪是港饼?东河镇上的港饼,一元钱一个,我吃过的!”

“还豆饼啰,你的伍立春、傅新兰叫你回去吃哩!”一个小伙子不屑地撇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