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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婷婷伊人(1)

这年头,除了通知领钞票,什么事都别指望会有一呼百诺的效应。对于伍立春主持召开的动员大会,可以说是不开白不开,开了也白开。充其量它相当于一场新闻发布会,将马驹的决心和意志,以一种习惯上被认为比较权威的方式做了通报,这也许能算作是效果的唯一效果。

这就不错,马驹已经很满意了,剩下的事情自己去做。王水平封赐给他的“区长”,他自动降职了,既当村长,又当组长,一末带十杂,烧火带引伢,生旦净末丑一个人全扛了。

一连好多天,马驹约了周凯旋一道,在龙船地做了一些走访。最先去的是石头、磉磴、小地主、大暴牙等几家比较拮据的农户,了解他们究竟有多大困难。磉磴结子和大暴牙,那年为交公粮水费的事,挨过李鹏飞的打,马驹当时任治保主任,曾经出面为他们解围,对马驹十分感念,说马驹兄弟,我们记着你的恩哩!马驹笑着问,现在不挨打了吧?大暴牙说,那日子早过去了,我们感谢党和政府哩!马驹说,对呀,我们都要感谢党和政府!小地主家原先是龙船地的大地主,他本人块头小,人家戏谑地叫他小地主,他也乐呵呵的欣然接受。他算是个特例,龙船地人将政府投资的大棚拆了,唯有他坚持办下来。一说办大棚,他一脸的豪迈,狗日的,老子这几年不办大棚,伢子读书,婆娘看病,哪来的钱?说起在学校讨论时的发言,几个人都有些愧疚,说,我们那天把话说过头了,当了拦路虎哩!我们原先的大棚是拆了,可骨架还在;薄膜呢,有些是老化了,大部分还是可以用几年,现在办大棚,没问题!

马驹被他们的真诚深深感动,但他知道,他们确确实实是龙船地的贫困户,是在脱贫致富路上的艰难跋涉者,应该施以援手的乡亲。

接着,马驹又和周凯旋,分别去做了一些调查,心里就有底了。关于大棚骨架和塑料薄膜的资金问题,少数农户确实手头拮据,只要调配得当,缺口不是很大。大部分人还是因为前几年的失败而胆寒了,种大棚的意愿不高。现在落实的大棚面积,初步估算大约二百亩左右,离规模化的程度还有一定距离。为此,马驹第三次主动找过伍立春,伍立春很为难地说,关于规模问题,已经开过动员大会,如果群众还不动,就再没有别的办法;至于资金,只能向银行贷款,这是村长管的事。伍立春把球踢开了。马驹又让周凯旋去找李鹏飞,这位“姨父”似乎余怒未消,说你来找我了?还是马驹派你来找我了?说你跟马驹都是有大本事的人,自己去解决吧!

碰了壁,周凯旋很烦,对马驹说,为组织参观、为开动员会、为扩大规模和贷款问题,我们分别找了伍立春三次,算三顾茅庐了,难道还要四顾、五顾吗?

马驹笑一笑,说,再不“顾”了,否则,既滋长了他们的坏脾气,也显得我们太没作为!沉吟一会,又说,这原本意料之中的事。关于规模的问题,我们再请陈校长、女伢爹他们出马,他们还是有余威的。我们把事情办起来了,伍立春他们就会向“凤凰山”靠拢。

周凯旋仍然气愤难平,说,他们向不向“凤凰山”靠拢,真就那么重要吗?他本来就把自己当成了张屠户,想看我们合毛吞整煮的笑话,你讲包容,团结,在他那里倒成了乞求。其实二百亩大棚也不错,根本就不用找他们,这话我都说过几次了!

事情何尝不是这样的呢?是的,基于龙船地眼下运行体系和运作机制的现实,他们是否参与,确实没有多大意义。但马驹有着更深层次的思考,他毫不讳言,自己的重心在南方,这是一辈子须臾不可轻忽的事业。因此,再回锅在龙船地任职,是不可能的了,这就要充分尊重伍立春他们,给他们培植威信,让他们今后能充分释放自己的能量。乡亲们这一头,则是千方百计将他们赶出龟缩的老窝,逼上一条阳光明媚的大道,让他们看到龙船地的前景,然后再一直往前走下去。这就是他的初哀,也是他思维的发端与归宿。

“这样吧,我的意见有两条,”马驹说,“第一,大棚的前期投入,全部从基金里列支资,无偿提供给大棚户……”

“不行!”周凯旋断然否决道。他算了一笔账,如果大棚的投入,完全从基金里列支,那会挤掉其他资金,规划的路桥修建等会非常吃紧。又分析说,这种赈灾放粮式的施惠,虽然人性化,也太理想化,很可能会产生膨化效应,谁都来伸手。他提出有资金能力的农户,自我投入,自我收获,这也天经地义。确有困难的,还是让他们设法去银行贷款。这条路实在走不通了,才考虑给他们资助!

应当说,这一切马驹不是没有想到,而是都作过缜密思考。试想,一个徒手闯世界的淘金者,在短短的十年间,不仅掘下第一桶金,而且财富的雪球还在滚动。这是没有任何背景资源可以凭依,没有灰色隧道里的攫夺和占有,而是在明亮阳光下的获取。一个弱智者,能够跻身这样的高地?但他仍然陷入两难的困境。商场上,一切按商业法则运作;在龙船地,他却面临“情”的抉择与尴尬。亲情,人情,桑梓情。你的资助给谁?给你不给他?给他不给你?马驹难坏了。

“你不用犯难了,”周凯旋胸有成竹,“我们先去银行探个底,完了,这事交给我办,出不了问题!”

“行,拜托你了!”马驹又说了自己的第二条意见:大棚作业的蔬菜,自己统统预付押金,户主亏损了,由自己补上﹔就算全烂了,也由自己承担。

“这个……恐怕不行,也没有必要。”周凯旋很审慎,“押金怎么付?付多少?这非常复杂,很难办。至于亏损,是自然亏损?还是人为亏损?怎么界定?我认为先不作这种承诺为宜,我们只能在积极发动群众,努力开拓市场上下功夫,这应该是我们工作的基点!”

“这倒也是!”马驹非常赞同。对于周凯旋精到的经济思维,他十分赞赏,对他肝胆相照、和衷共济的情怀,也极为感动。

后来,马驹又和周凯旋一起,去征求女伢爹和陈也青的意见,女伢爹说,驹子,以前吃国老板的大锅饭,现在国老板不给了,你让大家吃你的大锅饭,简直就是开倒车哩!愿剃头的打湿脑壳,化缘也得带上碗筷,你哪能什么都给他包下来?陈也青也哈哈直笑,说驹子你用心良苦!不过,在资金和大棚的问题上,我倒赞同凯旋和女伢爹的意见,你不必做过份的承诺,因为你无法包打天下!只要工作步步到位,你所预估的情势,其实不会出现!

“就是呀,”周凯旋笑道,“他这位道德行僧,可以写成一部现代童话了!”

周凯旋就讲了这样一个现代童话,说一伙人在泥淖里忘情地嬉戏,岸上的人说,我的脚下有一条大道,我给你们糖果,你们上来呀……

马驹笑了笑,说:“我们还是从童话回到现实吧,抽点时间去农行!”

马驹驾了保时捷驶出龙船地,上了318省道,周凯旋手心发痒要开车过瘾,马驹说,行,让你显显身手!没想到周凯旋技巧娴熟,收放自如,显得极为老到。马驹很惊讶,你还会开车?手艺不错嘛!怎么练出来的?周凯旋说,在南方做保安,跟一位业主关系极好,一来二往就学会了。

“我还有驾照哩!”周凯旋补充一句。

“你这家伙,”马驹很高兴,“往后少不了你代劳啊!”

路上,周凯旋说他还有点事要到镇上去办。马驹问他去办什么事?周凯旋说,许红梅先来了,给发廊做了个招牌……是吗?这些日子忙,我倒忘记问了,红梅开发廊的事定下来了?定下来了。怎么听说与红梅闹矛盾了?为什么呀?为什么?就因为许红梅搭了你马驹的便车!可这能说出口吗?周凯旋遮遮掩掩道,没有的事!没有就好!马驹说。这事总算搪塞过去了。

他们来到了位于东河镇边缘的农行,周凯旋停下车,对马驹说,你不用下来,就先在车里等着,我找到头头了,你再去洽谈!在营业大厅,一位不苟言笑的女营业员说,贷款?这得找主任呀!你从这里出去,从后边院子上楼!刚说完,另一位男士努努嘴,说,那边穿西服打红花领带的,就是吴主任!周凯旋立即迎了上去说明来意,吴主任说,龙船地的?伍立春、李鹏飞他们怎么不来?你们是……周凯旋说,他们没时间,让我们先来摸个底!吴主任很不耐烦,冷笑道,你们来摸底?日巴弹琴!说着就往门外走。周凯旋立即跟出来朝马驹喊,吴主任来了,你过来!

马驹从保时捷里出来,“嘭”地一声关上车门。关门的声音很响,吴主任两道游移的目光被吸引住了,定定地盯在保时捷上,说话便柔和多了。吴主任说,贷款的事不好办啊!周凯旋从马驹手上拿出中华烟奉上,说,对于支农扶农,政府有政策呀……吴主任点了烟,脸上慢慢浮出了笑容,关于小额贷款,不仅我们的政府有政策,就是联合国也是提倡的,那个叫什么“努斯”的印度人,还拿过联合国的“支农”奖哩!

马驹知道这位吴主任是张冠李戴了,他说的那位“努斯”叫穆罕默德·尤努斯,孟加拉国银行家,因创办乡村银行造福无数穷人,而获得诺贝尔和平奖。但马驹不会去给吴主任上课,却希望他成为东河镇的尤努斯,便说,请吴主任考虑……

“夜壶里煨粥——不好搅(搞)啊!”吴主任的目光,依依不舍地从“保时捷”上勒回来,态度又亲切又和蔼,显得爱莫能助地直搔脑门子,“这事情落实到基层,操作起来有难度。当然,我说的是‘难度’,不是拒绝!这么办吧,我建议你们哩,去信用社碰碰运气!”

吴主任去后,周凯旋开玩笑说,你这保时捷还真是一张名片,你注意没有?那天红星村那位郭书记,今天这位吴主任,一见保时捷,眼睛就发直,态度也和蔼了!马驹说,人就是这样的!

马驹来到营业大厅,办了张10万元的银行卡,这是兑现给弟弟的补偿。

他们又找到东河镇信用社赵主任,赵主任说,农行难办,我们更难办啦!因为难以对农户做准确的信用评估,这种单独发放的小额贷款,有很大风险啊!前几年搞金融检查,一些呆账、死账睏在那里,差点我都受处分,为这种事,丢了饭屑子划不来呀!没有政府强制干预,我们不会吃这泡屎的。我建议,除非万不得已,你们不要无虱子痒,讨虱子抓哩!

两处都遭婉拒,马驹说,不用再枉费唇了,按原先的计划从基金中列支。周凯旋不死心,坚持要去找孙月华,说她的老公陆明鉴,是东河镇代理党委书记兼镇长,事实上的党政一把手,应该可以“强制干预”的。马驹说,就这么点小事,找人家的麻烦不好!周凯旋说,好,好,忒好!又说,年前我就在电话里,给你介绍了她的情况,不论是因公还是因私,你都应该去看看月华呀!他一边说,一边笑,笑得很诡异。马驹骂道,你这家伙!

马驹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速了。他离家十年,与孙月华的联系早已中断,虽然从周凯旋嘴里知道了她的近况,毕竟只是道听途说。孙月华什么模样了?事业上应该很顺利吧?作为东河镇第一夫人,夫妇俩的关系是否和谐?家庭是否幸福?小女儿是不是很乖巧……一根长长的链条,把他紧紧锁住了。可去哪里找月华呢?马驹有点迫不及待了。周凯旋说,去学校,没错!

眼看时间还早,马驹去了超市,给爸爸马长发买了一床电热毯;又去看了童装,打算给侄女囡囡买衣服,却犯了难,小姑娘穿什么好呢?周凯旋说,还是让他们自己买吧!马驹只好作罢。他又去了文具店,要给囡囡买架电子琴,跑了几家竟然都没有!接着他又去电信局,他要的这里全“有”,有宽带,有“猫”。服务小姐问,家里装电话了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告诉马驹,利用电话线上网既经济又方便,可以很快派人去上门服务。马驹说,还是牵专线吧!服务小姐两眼瞪得溜圆,直直的目光足足盯了马驹10妙钟,牵专线可是要花大钱的,而且要先交押金!马驹说,没关系!说着就替过一张银行卡过去。那好!服务小姐满脸堆笑,娴熟地敲着电脑,一会儿就把所有手续办好,告诉马驹说,牵专线得等些日子。

几件事情办完,到了放午学的时间,东河镇实验小学的操场上,小把戏们燕子般飞舞穿梭,嬉戏声,欢叫声,震得人耳鼓发麻。马驹守候在校门外,睁大眼睛盯着匆匆行走在操场上的老师。忽然,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款款走来,脚步沉稳,既熟悉又陌生,是孙月华!她那曾经的披肩长发,变成了蓬松的男式娃娃头,身上套着一件湖蓝中长风衣,时尚又不浮躁,透出成熟的洒脱和干练。啊,变了,变了,当年的民办教师、情窦初开的痴情女子,嬗变成一位职业女人了,当年定格在脑子里的那个孙月华,已经在岁月的云雾中远去。

马驹的心跳加速了,他穿过人群迎上去,大声喊道:“月华!”

孙月华微微一怔,旋即快步迎过来:“是你呀,马驹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有段时间了,今天来看看你!”马驹说。

“谢谢你!”孙月华两眼亮晶晶的,“今天不走了,上我家吃饭去!”

马驹说,饭就不吃了吧,还有周凯旋……一转身,发现周凯旋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这么贸然前往,未免太过唐突,马驹就生出个理由说,有些事情想让你搭个桥,请陆书记帮帮忙。孙月华带着一点抱怨,说,要不为这事,你可能就不会来看我了!马驹说,哪里,我就是来看你的,走吧,上车!

来到一家超市门口,马驹下车去买了两件蒙牛酸酸乳。孙月华说,马驹哥,何必要你花钱,家里什么都有的!马驹说,我知道,就一点小意思。

马驹缓缓驾车,来到城乡结合部一片新兴的民居小区,在一栋小巧紧凑别墅似的二层楼前,保时捷停下来。孙月华一下车就喊,妈,快开门,你看谁来了?话音刚落,铝合金包门开启,铁栅栏打开,孙月华妈妈李桂兰,牵着外孙女迎上来,打量了好久,才惊喜地叫道,是马驹呀,你看我这眼睛,越发的不中用了,快进屋!马驹牵起李桂兰的手,问,大妈,您好?好哩,好哩!李桂兰满心欢喜。孙月华拎了蒙牛酸酸乳,对女儿说,蓓蓓,快谢谢马叔叔!小蓓蓓噘起小嘴,一脸不高兴,又是酸酸乳呀!孙月华笑着拽起女儿头上的小槌棒,你呀,不懂礼貌!又对马驹说,今天感冒了,没去幼儿园,格外娇!

一进屋,孙月华就取了茶叶,用一个精致的茶杯冲了,端给马驹说,马驹哥,你先坐坐,我打个电话。喂,老陆呀,快回家吃午饭,来客了!很快去到后边厨房,又叫开了,妈,您才炒这几个菜呀?马驹哥是稀客,我再炒几样菜!很快,锅碗瓢盆响起来,油的香味飘过来。

马驹没有喝茶的嗜好,看着慢慢舒展开的晶莹剔透的茶叶,常识告诉他应该是碧螺春之类的上等佳品。象征性地啜一口,果然清香幽雅,余味里漾出隐隐的甘甜。瞥一眼在里间忙碌的女主人,马驹突发奇想,这或许就是孙月华生活的写照与印证吧?啊,当年纯情的民办小学女教师,如今成为了这个家庭的主妇,看起来她幸福而满足。马驹为自己当年的女友所获得的温馨而欣慰,又难以掩饰太多的落寞与惆怅。生活让他们失之交臂!

饭菜上桌,陆明鉴准时赶到。这位东河镇第一号房客,暂驻东河小镇这个驿站,迎着前方的新台阶,正奋勇跋涉挺进。而首当其冲的一个坎儿,是将“党委书记”前面的“代理”二字摘除,这是一个看似近在咫尺,却又有些缥缈的目标。高大魁梧的身材,托出一副相貌堂堂的仪表,一脑门子写满了春风得意,瑞气祥和。马驹暗暗赞叹,正宗的帅哥,“酷”得令人颠倒!月华的丘比特神箭,不偏不倚射中了这位白马王子,真得感谢幸运女神的眷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