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军区机关、满南京城、满中国闹哄哄的:最高统帅毛主席、副统帅林副主席八次接见红卫兵。“任何社会变革首先要找到实现变革的社会力量。要打土豪分田地找到了贫农,要打倒老革命找到了红卫兵。”各级党政机关似多米诺骨牌纷纷倒下。彭真,岁瑞卿,陆定一,杨尚昆,刘少奇,邓小平。冒出个“二月逆流”,出了个新词汇“带枪的刘邓路线”。江青又掷下个词汇“文攻武卫”。枪声大作,血流成河,坦克上了街。同一面旗帜下的厮杀。同一个信仰下的搏斗。华盛顿、莫斯科、台北,哗哗地打开一扇扇窗子。十七八岁的年轻生命,顿然成了炎阳下柴垛般堆着的尸首。烈士。烈士。烈士。英雄的妈妈。英雄的妈妈。英雄的妈妈。疯狂的中国。悲壮的中国。失去了理性的中国。又绝对是理性支配下的中国……
张宁感到迷惘。
但是她依然戴着红领章,红帽徽,军人是“文革”里最受人羡慕的职业。她的父亲依然安息在青松环抱下的将军墓。更重要的是,她已有的经历太顺利了,她的思想从未被中国愈来愈沉重的现实生活踩过,犹如她光洁的额头,尚没有一丝皱褶……
她难深想下去。她仅仅是迷惘。
在伊甸园里,迷惘还常常被她弃之于脑后。他和她,犹如两个躲在哪个角落里的孩子,做着自己过家家的游戏。有什么理由要他们去管大人世界的飞短流长、鹅争狗斗呢?
她做着她的“家家”梦……
她依旧生活在玫瑰色的故事里……
走进林立果的视野
一
一九六九年十月二日,林彪在毛家湾召见了吴法宪——
林:我请你来,是问问老虎的事。他在空军表现怎么样?群众反映怎么样?
吴:很好,很好,他在空军很受大家拥护。他经常转达您的指示,把您的指示运用到空军。他在空军我们就可以经常听到您的指示,这对空军建设有很大意义。
林:空军是一个新军种,全世界都在发展空军。所以,我脑子里经常研究空军的问题,特别是空军的作战训练问题。
吴:这是我们空军的幸福、空军的光荣。
林:因此,我依靠老虎给我了解情况、汇报问题,这也是帮助你们空军搞好建设。
吴:是的,是的,有林立果在空军,就等于林副主席在空军,我们就有了依靠。
林:我的意见嘛,为了更好地了解空军的作战情况,战术问题,可以让林立果兼任作战部副部长,这样就可以向你们提一些有益的意见。
吴:很好,很好。我完全拥护林立果任空军司令部作战部副部长,兼任空军司令部办公室副主任。
林:也可以嘛。我儿子、女儿都在空军工作,你要放心,他们都是为了扶持你这个司令员,他们不会挖你的墙脚的。豆豆在空军报社就没有写过你的大字报……
吴:十分感谢林副主席对我们空军的关怀,对我的栽培,信任空军,把儿子、女儿都放到空军工作……林豆豆我们也准备提升为空军报的副总编辑。
林:为了培养她,这样做也可以,边做边学嘛!
次日下午,吴法宪向空军司令部副参谋长兼办公室主任王飞、林立果和同时任命的空军司令部办公室副主任周宇驰宣布了这一命令,并说:“今后空军的一切都要向林立果同志汇报,都可以由立果同志调动指挥。”
王飞、周宇驰当即表态:
“今后我们一切听林副部长调动,一切听林副部长指挥!”
一九七〇年七月,空军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都制定了贯彻落实“两个一切”的措施。空军政治部党委在贯彻“两个一切”的五条措施中指出:“一切重大问题,例如工作计划、决定、报告、干部配备,以及重要问题的处理等等,都要及时地主动地向立果、立衡同志请示报告,争取他们的领导,真正做到大事不遗漏,不延误,小事不干扰……”“老老实实地听从他们的调动,”“服服帖帖地听从他们的指挥,”林立果“要求什么,就做什么”……
这月三十一日,林立果在空军司令部干部大会上做了整整一天的“讲用报告”。报告颇似一篇拉美的魔幻小说,诸如:只要一念毛主席语录,精神病人和疯子都会“热泪盈眶”,霍然病愈……
随后,吴法宪在空军“三代会”上称林立果“放了一颗政治卫星,是天才”。周宇驰等人称“讲用报告是第四个里程碑”,“林立果同志是天才、全才、全局之才,是第三代接班人”。一时间,七十多万册林立果的“讲用报告”在军内外广为流传,更多的人竞相传抄……
林立果,一个北京大学物理系毕业只有两年,年仅二十五岁的青年,就此走上了中国云诡波谲的政治舞台。
二
一九六七年一月二十四日。总后勤部大院,时任总后勤部长的邱会作遭到了广大干部的严厉批判。当晚,他给叶群写信:“向林总求救!今后仍同过去一样,只要有一口气,就坚决跟着林副主席走!”
对此位林彪的老部下是否伸手拉一把,叶群犹豫了好几天。她曾对秘书们说:“这个邱会作啊,麻烦事一大串,叫我们怎么保?”
最终,叶群给丈夫看了这封信。林彪当即把陈伯达找来,两人联名写了手令:“立即放出邱会作。”
当天深夜,叶群持手令,带上秘书和警卫,分乘两辆汽车去了总后大院。在某幢楼的会议室里,在一片激昂的掌声中,她说话了——
“红卫兵小将们,林彪同志让我代表他,向你们问好!林彪同志听说大家住在这里,特意派我来看望大家。他让我告诉同志们,他非常支持你们的革命造反精神!”
“请叶主任代向林副主席问好!”
“向叶主任学习,向叶主任致敬!”
“听说邱会作现在身体不太好。林彪同志的意思是,放他出去把病治一下,如果他病情恶化了,大家也有责任。这是林彪同志和陈伯达同志亲笔写的字,大家过来看看,省得怀疑……”
“我们坚决执行林副主席和‘中央文革’的指示,同意让邱会作去看病。但说心里话,他出去后,我们不放心。”
“不要紧,你们把他交给我。”
“今后我们要批判他,能保证随叫随到吗?”
“这好说,大家要批判他,可以找‘全军文革’联系。我再一次代表林副主席,支持你们的革命造反行动……”
就此,邱会作写了一篇题为《零点得救》的日记,内称:“二十五日零点四十分,是我新生的时刻……林总挺身而出,派夫人接一个人,以我所知全军还是头一份,想到这里,不能不使我感动得流下热泪。”
三月十七日,叶群在“中央文革”小组会上,代表林彪对邱会作做了如是评价:“解放以来四个后勤部长里最好的一个。”
次年一月二十四日。“零点得救”一周年之际,邱会作给林彪送上一幅象牙底座的台屏,并在给叶群的信里,再次重申“海枯石烂不变心”。
一九七〇年四月,叶群写了一首《咏菊》赠邱会作,内有如是两句:“宁可枝头抱蕊老,不能摇落坠西风。”邱会作又把此诗刻在一方菊花砚上,以回赠叶群。
邱会作的妻子胡敏,则想献上另一件“东西”。这“东西”的“尺寸”,用叶群的话来说便是:
“年龄要二十左右,身高一米六十至一米六十五,要不胖不瘦,柳眉大眼,双眼皮,皮肤要白嫩,无抬头纹;身材匀称,走路端庄,讲普通话,文化程度初中以上,家庭无问题……”
如同吴家在为鼓噪中国的“第三代接班人”而忙碌,邱家也在为寻觅中国的“第三代接班人”的夫人而忙碌……
一九六八年年底,胡敏来到了南京。她此行的目的是“为军委办事组物色机要人员”。
去上海出差回来,张宁发现自己压在宿舍写字台下的一张照片不见了。有人告诉她,照片是政委拿去的。
她去了团部,“政委,您拿我照片干嘛?”
“你父亲有位战友来南京,想看看你。你又不在,我便拿你的照片给他看了看……”
“那您现在还给我。”
政委翻了翻抽屉,又摸了摸口袋,“哎,放哪儿去了?等我找到再还给你,不会丢的。”
她信赖政委。别说这职务给人的可靠感与权威感了,往私里说,政委夫人与她母亲还是同乡。白打十岁入伍,她就是在政委的眼皮底下长大,撒在自己身上的心血,或许比母亲还要多。幼时失去父爱的缺憾,她下意识里从政委身上得到些补偿……
元旦刚过,团里通知张宁,要她去北京外调,具体事项出发前由政委向她交代。
她提一个小旅行袋,进了政委的办公室。晚上九点多钟,政委仍在灯下伏案写着什么。他看了她一眼,她以为他会提起那张照片。演员拍照片容易,但拍上一张中意的却并不容易,而政委拿去的正是她最为中意的一张生活照……
政委说的却是:“你等等,没几个字就好了。”
别作指望了,政委准将照片给弄丢了,她想。
政委的神色颇为郑重,他交给她一个牛皮信封和一包东西,“这是给胡敏同志的信和一点东西,你得当面交给她。”
“胡敏是谁?”
“嚯,这你不知道?胡敏同志是邱会作副总长的夫人。我们过去一起在新四军呆过……”
“这么大的首长夫人,我一个小老百姓哪敢送去?政委,您不会自己寄去?”
“丫头,去北京外调的人多,住宿一定紧张。我给她写封信,是请她帮你安排住宿。哦,再有,省革委会有一位同志叫刘林的,和你一块去……”
“他干嘛要和我一块去?”
“任务重要,工作需要嘛。”
“那外调线索呢?”
“你们先去打前站,过几天家里准备好后,会有人带去。”
政委说的一切,都如此合情合理。
列车轰隆隆地驰过齐鲁大地,华北平原,时值严冬,外面一片皑皑白雪,杏无人迹……
车厢里也很冷。半是因为那时列车上尚没有供暖装置,半是因为刘林的那张不苟言笑、烟黄色的脸。不论她跟他说什么,他都是冷冷地回之以三言两语,尔后又调过头去看向窗外,那一圈圈蓝色水母般浮泛的烟雾里,似乎起伏有他的重重心事……
出了北京站,刘林将张宁引到一辆黑色的“伏尔加”前,车旁正候着一位青年军官。轿车的目的地是东郊民巷空军招待所,青年军官引他们去了主楼,她被安排到二楼一间朝南的房里:藕荷色的窗帘,鹅黄色的地毯,几只铺了织巾的沙发,床上整洁得似刚切开的豆腐,暖气烧得正旺。由寒气侵骨的外面走进来,像是一头栽进了春天的怀里……刘林则被安排住在一楼。
当天下午,刘林引两名军人进了张宁的房间。她头一次见他脸上有了光彩,好似粗糙的瓷坯终于上了一层釉。
他介绍道:“这位是邱办主任胡敏同志。这位是胡敏同志的秘书王士云同志。”
她行了一个不怎么标准的军礼,“首长,请坐。”
她拿出政委的信和一包东西送到胡敏手里。胡敏一边撕开信,一边笑道:“哎呀,这个小王还这么客气。当年我在新四军,他是我们师部宣传队的,还上台说快板书哩……”
趁对方看信,她打量起胡敏来:身材高大丰满,皮肤白净无瑕。饱满的圆脸上,此刻显得笑眯眯的眼睛,架一副金丝眼镜,嘴唇的弧线颇为灵巧,刚才说话时一扇,一扇,像只晨光里跳枝的阳雀……给人的感觉是精神轻松而又饱满,绝不像是个五十岁出头的人。
胡敏看罢信,眼睛里盈盈生辉,煞是动人,脸上更是抑不住的热情,煞是感人。她拉住张宁的手道:“这房间住得还舒适吗?”
张宁由衷地说:“我是个普通女兵,让首长如此费心,真是不好意思。”
“张宁啊,你不用和我客气了。什么费心不费心,首长不首长。到了北京,你就等于到了家里,别拘拘束束的。这样吧,路上一定辛苦了,今天晚上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
次日上午,张宁往歌舞团挂了长途电话,告诉住宿已安排妥当。团里的答复是过几天才会有人来。
她回到房间,拿出绣花绷子,开始绣一朵菊花。上次去上海出差,也说到时会有人来布置任务,可在上海呆了几天,大抵就在延安饭店里泡了几天,好像过去看过的惊险影片里因为某种意外而未能接上头似的……她怕再有此种情况发生,便带了绣花绷子出来,好打发光阴。她一边绣着一朵菊花,一边还想着胡敏:与自己见过的不少高级干部的夫人相比,她竟然没一点架子,不知是本色使然,还是政委的那包东西起了作用?即使是前者,她说今天要来看自己也当不得真。堂堂首长夫人,能和自己一个小小文艺兵谈什么呢?“对牛弹琴”四个字跃进了张宁的脑海,她不禁笑了……
门推开了,进来四五个女人、穿陆、海、空军装的都有。张宁赶快站了起来,她们劝阻道:“你坐,你坐,我们随便进来看看。”
她以为是同住二楼的旅客,也许是想来自己房间聊天消遣的。可再看又觉得不太对劲,未等她让坐,她们都各自找地方坐下了,一坐下,一道道目光便似豆大的雨珠一样刷刷地倾泄到她身上,其内涵不像是要消遣,倒像是在进行某种颇费心思的工作,如电影导演挑选演员,如顾客审视商品。而且个个在五十岁上下,个个虽然笑容可掬,可个个的眉梢、嘴角处仍然射出权力的威严,这就好像她们那一身单调的军装仍然未遮去她们雍容华贵的气度一样……
张宁正感到唐突、尴尬。外面走廊里一阵“笃笃”的皮鞋响。未见人面,已闻人声:
“张宁,我来看你哪……”
是胡敏。她一进房,房里的几个女军人都站起来,彼此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却不说话,然后离去,像是事先有某种默契。胡敏的脸上又是一股水蜜桃般饱满的热情劲,人尚在房门口,张宁便觉得了那汁液儿几乎溅到了自己脸上。消受莫名的热情,颇似一副并不劲健的胃囊却要去消化一席蛋白质、脂肪都极高的酒宴,她真不知下面该如何应付这位首长夫人,胡敏却拉了拉她的手,略寒暄几句,沙发都未坐下,便又一阵风似地走了……
终于轻松了,她又拿起了绣花绷子。房间里静静的,走廊里静静的,静得好像有人躲在哪个角落里策划什么阴谋。不知怎的,拿起的绣花绷子又放下了,她觉得心口堵得慌。她打开门,走了出去,她第一次注意到走廊两边的门都是关着的。她来回踱了踱步,看是否能撞上什么人出来或是进去,没有人,也还是不见一点声响。她不由得走去服务台,问:
“二楼二十多间房,好像就我一个房客?”
服务员点点头。眼神里,溢不住的某种仰慕与某种神秘……
下午。像要弥补阴阳失调似的,她房间里进来一群男性军官,七八个人,老、中、青都有,坐满了一屋。
又是未等她开口,一个穿空军服的军官说:“我们是来看看你住宿情况的。来了一天了,还有什么要求吗?”
她又想起了过去看过的惊险影片。这又一次不事先招呼、不作自我介绍的神秘造访,莫非预示着此回北京之行将不是一般的外调?她想问的,不便问;她能说的,大抵也只有这句话了:
“住得挺好的,谢谢你们的关心。”
上午那几个女军人来,她觉得尴尬。眼下却更多的是纳闷:她回答完后,他们的注意力便不放在她身上了,似乎任务完了,彼此间嘻嘻哈哈地说笑着,气氛颇为轻松。可什么地方不好轻松,非得上自己房里轻松呢?而且,她注意到坐在自己斜对面沙发上的一位年轻军官,始终不苟言笑,投向自己的、难看出内涵的目光,若即若离,看年纪,他应该是这些军官里级别最低的;可看同伴里始终没有谁去打扰他,他在他们中又有足够的威仪……
服务员送来一大盘柑桔。她不会以为这是自己的特殊,而更感到来者的特殊。她给每一位送去只柑桔,送到他面前时,动作慢了几拍,她多看了他两眼:粗浓的眉毛,细窄的鼻梁,鼻尖略带弯勾,眼睛也稍有点吊线,下巴刮得青森森的,体型颇为壮实。他也看了她几眼,那目光是斜睨的。接过柑桔后,他将皮剥开,掰下两三瓣,放在嘴边轻轻吮吸了一下桔汁,其余的便顺手扔进了字纸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