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宁突然想起来得匆忙,忘记跟母亲打招呼了,这里到家里,有小车只要几分钟。她问胡敏:“首长,我能不能回去跟妈妈打声招呼?”
胡敏正犹豫,×主任一句话掷地有声:
“不用了。你走后,我负责跟你母亲打招呼。”
她眼里又泪影闪闪……
政委见状,“张宁,你已经十九岁了,怎么还像个小女孩?你担心个啥嘛,你六五年出国不也没和你母亲打招呼吗?你走了,她来团里问我,我一说,她就放心了。这回,我回去就告诉你母亲……”
张宁无言以答。
上午十点多钟,一架“伊尔-18”型飞机由南京起飞,除去机组人员,几十个位置的机舱里,只有胡敏、王士云、张宁三名乘客。
约一个小时,飞机接近空军第34师机场上空。要降落了,胡敏指指座位前一碟满满的、未动过几颗的高级糖果,凑在张宁耳边道:
“你把这些糖全装在口袋里。你还有个小妹妹晶晶,她可喜欢吃糖了,等会你把它们送给她,她肯定乐不可支……”
避开机组人员的耳目,她将两个衣兜塞满了花花绿绿的糖果。
四
中午,母亲见你没有回家。昨日离家时,她还叮嘱你今日再去军区总医院看病的,莫不是医院里有了空床位?一想,又不对,住进了医院,你会来个电话的……
母亲火急火燎地去了歌舞团。你寝室里没人,有人告诉她你去了北京。震惊!愤懑!一瞬间,她成了一个会走路的、粗壮的爆竹,就等着谁去点燃了。在团部,找到了政委——
“你自己没有儿女还是怎的?你好狠心呐,拖个烧得晕晕糊糊的张宁去北京……”
“不是团里派的,是上面交代的任务。”
“什么任务?”
“执行特别任务。”
“我女儿不是党员,是个群众,能执行什么特别任务?”
“这是党和国家的机密,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要对你保密。”
口气斩钉截铁的政委,变成了一根烧得正红的捻子,一下点燃了那爆竹:
“姓王的,你别跟我来这一套。你参加过新四军,我当的是八路军。你这身军装,我也穿了十几年。你充什么大?摆什么谱?告诉你,不涉及我女儿,我不会登你的门;涉及了我女儿,就是全中国只有毛主席和你姓王的两个人知道的机密,今天你也得告诉我!”
“田明同志,我提醒你,你不是没有文化的家庭妇女,你是一名党的干部……”
你母亲一下绕过办公桌,挥起右手巴掌,要扇政委的耳光。一掌霍霍生风地下去,政委脸一偏,扇空了。继而,你母亲又再挥巴掌,这下,被闻声赶来的人给紧紧拖住……
小车直抵复兴路总后大院里的邱家小院。
餐厅后有两间卧室,门对门。一间住晶晶和阿姨,胡敏安排张宁住另一间。
次日,她被送进三〇一医院,住在内科三病区。当即进行检查,结果仍正常,还是查不出病因。不过大夫给她开了大剂量的银翘解毒片,三天后,高烧完全压下来了。
胡敏来看她。她要求出院,胡敏道:
“傻姑娘,不要急于出院嘛。三〇一医院可是中国医疗条件最好的医院,许多中央首长都是在这里看病的。趁这个机会,你把身体全面检查一下……”
她似乎成了一件待办的公文,不到长城不算好汉,不到西天取不来真经,非得在三〇一医院众多的章子下走一遍——
内科,查五脏……
外科,查骨骼有没有毛病……
五官科,查牙齿。视力,一只1.5,一只1.2,微有散光……
妇科,在高十病区一房间进行,请的是外院一位妇科专家。体重117斤。上身。下身。再量骨盆,那专家对一边站着的胡敏说:“她生育没有问题。”她的脸,刷地一下绯红……
放射科,X光室里,暗红的灯光朦朦胧胧。她脱掉外衣,站在胸透机前。
“请把身上的毛衣和衬衣也脱掉。”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
“为什么要脱?”她大惑不解,X光线完全能穿透衣服,这是她上小学时就知道的常识。
“为了减弱放射性元素的渗透,便于细微地检查。请协助我们,将衣服脱掉。”还是那个男人的声音,这次几乎带有命令的成分。
她脱了,只穿着胸衣和内裤。在学员队,上芭蕾课便是这样的装束,不过在场的没有异性。她感到难堪。更难堪的在后面,胸透结束不让她穿衣服,厚重的窗帘打开了,两个男人像是从地狱里钻出来,要在自然光下,检查她的四肢和肌肤。颈部,背部,胳膊,大腿,膝盖……视线一寸寸地移,一处处地挪,迟缓得像是两只蚂蚁在她身上爬着,她觉得一身热烘烘的,痒燥燥的,“蚂蚁”就差没在她的脚指头上停下来“研究”了。
一个男人又用手在她的胳膊上蹭了一下,“皮肤的光洁度挺好的。”
另一位则坐下开始填表。表上密密麻麻的格子,她边穿衣服边等待对方将自己分割进那一个个格子里。
她纳闷;这种检查怎么叫男人来做呢?转念,她又解释了,在三〇一这样高规格的医院,谁的水平高就得用谁,还管是男是女?中央首长们哪会像小老百姓一样封建?医生们也习惯了,她注意到这两个男人脸上始终不带任何表情,她的存在对于他们只像化学实验室里的某种器皿、某种元素一样。
两个星期里,所有检查终于完了。几乎每天都来医院的胡敏,像不畏艰辛,万里迢迢,终于走到了陕北高原的红军战士一般高兴,乐颤颤,喜悠悠,就差没把张宁抱在怀里:
“好,好,这下我可放心了,你身体各方面情况都很好。就是略瘦一点,搞舞蹈的,大概过去饮食方面有节制,按一般人的眼光,你该胖一点才好。这容易,回家后你可别跟我客气,我给你吃什么,你得放开肚皮吃……”
五
《汉杂事秘辛》一书里,记载有二世纪三十至四十年代东汉宫廷里的一场“选美”,这大概是中国史书上记载最早、记录最全的宫廷“选美”。中国人不该不晓。现附录如下——
姁即与超,以诏书趋谐商第,第内欢噪。食时,商女莹,从中阁细步到寝。妻句与超如诏书,周视动止,俱合法相。超留外舍。姁以诏书如莹燕处,屏斥接侍,闭中阖子,时日晷薄辰,穿照蜃窗,光送著莹面,上如朝霞,和雪艳射,不能正视。目波澄鲜,眉媚连卷,朱口皓齿,修耳悬鼻,辅靥颐含,位置均适。姁寻脱莹步摇,伸髻度发,如黝髹可鉴,围手入盘,坠地加半。握已,乞缓私处结束。莹面发頳抵拦。姁告莹日:‘官家重礼,借见朽落,缓此结束,当加鞠翟耳。’莹泣下数行,闭目转面内向,姁为手缓,捧著日光,芳气喷袭,肌理腻洁,拊不留手,规前方后,筑脂刻玉,胸乳菽发,脐容半寸许珠。约略莹体,血足荣肤,肤足饰肉,肉足冒骨。长短合度,自颠至底,长七尺一寸,肩广一尺六寸,臀视肩广减三寸,自肩至指,长各二尺七寸,指去掌四寸,肖十竹萌削也。髀至足三尺二寸,足长八寸,经跗丰妍,底平趾敛,约缣迫袜收束,微如禁中,久之不得音响。姁令推谢皇帝万年,莹乃徐拜,称皇帝万年,若微风振箫,幽鸣可听。不痔不疡,无黑子创陷,及口、鼻、腋、私、足,诺处均美。
可此节摆在读者面前,无异于一大堆难啃的骨头。笔者数典忘祖,古文根底浅薄,不可穿凿附会,贸然造译。正搔首弄腮之际,忽读鼎鼎大名的柏杨先生一著作,内恰有先生此节妙笔生花之译文。现不惴冒昧,顺手拈来,以飨读者——
“吴妁女士跟董超先生,拿着皇帝(刘志小子)的诏书,同到梁家,梁家一片欢呼。落座后不久,梁莹女士先到中厅亮相,纤纤细步,走回闺房。吴妁、董超遵照诏书指示,在旁仔细观察她的举止,一切都十分优美。于是,董超先生留在中厅,吴妁女士一人进入闺房。梁莹女士屏声静息,听她摆布。这时,侍奉的婢女全被逐走,房门紧闭,正是上午九时左右,阳光穿过纱窗,照到梁莹女士脸上,光艳四射,像朝霞映雪,使人不敢正视。水汪汪的大眼,柳叶般的窄眉,流露着难以拒抗的妩媚,朱红嘴唇,洁白牙齿,耳轮饱满,鼻梁挺直,双颊红润欲滴,下巴像磨光的浮雕,五官配合,貌美如花。
“吴妁女士摘下梁莹女士的耳环,解开她头上的绒髻,秀发瀑布般泻下,乌黑光亮,几乎可以映出人的影子,吴妁女士双手握住,发长几跟身齐。梁莹女士坐在榻榻米上,秀发委顿,尚余一半。
“接着,吴妁女士就要解开她的钮扣,看她的下体。梁莹女士满脸通红,像着了火般燃烧,忸怩挣扎,不肯脱光。吴妁女士说:‘皇家规矩,一定要检查全身,这是最后的手续,必须解开裤带,才算尽到我的职责。’
“梁莹女士不能拒绝皇家的规定,一种羞辱的感觉,忍不住泫然泪下,只好闭上眼睛,任凭吴妁女士为她宽衣褪裤。在脱的时候,内衣上的芳香和处女特有的气息,阵阵扑鼻,使人沉醉。
“梁莹女士终于脱光,赤条条一丝不挂,美丽的胴体呈现眼前。咦!她身上肌肤,光泽洁白,细嫩得好像一吹都会破碎,手摸上去,竟自动滑下。双肩和脊椎,跟挺立的玉石相似。双乳刚刚发育,微微耸起,勉强可以盈握。可爱的肚脐,隐约下陷,能够容纳一粒直径寸半的珍珠。
“因梁莹女士营养良好之故,所以胴体丰满。三围巧到好处,身长七尺一寸,肩宽一尺六寸,臀部一尺三寸,臂长二尺七寸,指长四寸,青葱尖尖,如同初削的竹笋。腿长三尺二寸,足长八寸。踝骨妍美,脚底平滑,脚趾修长,而且收敛。穿上丝袜绣花鞋,教她走路。轻盈端庄,听不见声音。
“到这时候,吴妁女士再检查她的声音。教梁莹女士拜谢,口呼‘皇帝万岁’,梁莹女士缓缓叩首,依照吩咐,口呼‘皇帝万岁’,声音幽扬,优雅悦耳,好像是轻风送出洞箫。于是,再察看她的肛门,没有痔疮。再察看她的皮肤,没有疤痕。全身如玉,没有雀斑肉瘤。总结是,梁莹女士艳如天仙,包括嘴巴、鼻子、腋下、下体,双足,等等,天生丽质,毫无瑕疵,美不胜收。”
胡敏来三〇一医院接张宁出院了。
车上,张宁提出:“首长,现在我病好了,经过检查身体也没什么毛病,您分派我任务吧!”
胡敏笑道:“急什么,病虽好了,可身体还得恢复一段时间,去我家养养,以后再谈工作。”
“那我给家里写封信?”
她想,能写,也要给李寒林写一封,以释他的远念。
“信就不必写了,×主任,王政委肯定给你妈妈打了招呼,反正你执行任务时间也不长,还要回去的。”
到了邱家,客厅走廊的花架上,矗着一个大花瓶,上面插了一大束奶色的花,花瓣大似牡丹,且厚,芳香浓郁,新鲜得像是只要手指轻轻一触,它就能淌下汁来……她认识,这是名贵的法国白玫瑰。到邱家的第一天,她就去邱家小院里的花园浏览了,园里只有普通的玫瑰花。她不禁问身边的晶晶:
“这花是哪来的?”
晶晶的眼睛亮晶晶,那光芒里不无骄傲:
“这束白玫瑰是法国总统蓬皮杜送给叶妈妈的。叶妈妈说这些天我妈妈辛苦了,得谢谢,她又送给我妈妈!”
第三天中午,张宁去餐厅吃饭。她发现邱家的儿女们都不在,餐桌边坐着邱会作夫妇和林立果。她正欲转身,胡敏看见了:
“来,来,一块吃。你还害羞,林副部长你又不是没见过。”
她只得去餐桌边坐下,拿起筷子,低头扒饭,就是挟菜时,视线也绝对系在筷头上。桌上四菜一汤,炒虾仁,红烧鱼,蒸火腿片,炒野苋菜,汤是鸡块豌豆汤。盘子虽然不多,但可口,清淡,各种营养成分配搭合理,绝对保证了人的生理需要。她知道,像邱会作这样级别的高级干部,都有保健大夫或营养专家来调配膳食……
邱会作为林立果斟了一杯红葡萄酒:
“老虎,首长和主任的身体最近好吗?”
“谢谢,他们都好。”
胡敏一再叮嘱张宁:“你多吃一点,多吃一点。”又一再给林立果夹菜。
只听见林立果说:“够了,够了。”
此外,餐桌上一片冷场……
餐毕。胡敏送邱会作出去,一下又转来:
“张宁,林副部长工作很忙,难得有机会出来,你们两个在一起谈谈吧。”
胡敏将他们带去起居间,掩上门,走了。
她脑海里一闪念——
她触着了他手心里那沁出的细密汗珠。她隐约察觉了这份青睐之后,潜藏着一份滂沱的激情……
脑海里又一闪念——
政委极其认真地听着。听完,他似乎想都未想,便简捷地下了断语:“噢,他们找你是对部队文艺工作的关心……”
她不知道该相信自己的感觉,还是该相信政委的断语。
她的感觉历来是细腻的。
政委的目光历来是练达的。
若感觉错了,自己未免白作多情,令人嘲笑。而且更亵渎了林立果,也许还有他代表林副统帅对部队文艺工作的关心。
或许,林立果正是将白己作为了解基层情况的一个点?
若断语错了,照此延续,自己正似粘在蛛网上的一个小虫,日后挣脱愈烈,纠缠愈紧。
真是举步维艰,动辄得咎。想什么都浑浑沌沌,不如什么都不想,任脑海里一片苍白……
她低头坐着,十指绕着自己的手绢。
“你不太爱说话?”林立果问。
她点点头。
“你吃饭、睡觉怎么样?”
“吃饭就刚才这样。睡觉要吃点安眠药。”
“你要坚强点,最好不要用安眠药睡觉。我每天睡觉一般在九点半,最晚不超过十点,从来不吃药。哪怕今天事情再多,再忙,我只要一躺下,什么事都放下了,脑袋里筑了道堤,把它们都隔开了。一觉安安稳稳到天亮,第二天再精力充沛地投入工作……”
犹如他在军内外引起一片轰动的“讲用报告”,林立果自感这席话颇有感染力,针对性,可张宁依旧低着脑袋,像是无动于衷。
林立果觉得尴尬……
沉默。“你喝水吧,”他为她倒了一杯水,她接过来,放在面前的茶几上。
沉默。“你吃糖吧,”他从果碟里拿起一颗糖,“这是牛乳花生糖,很好吃,花生是植物油,吃了对人没害处。”又剥开,她连糖纸接过来,将糖放进嘴里,终于吐出两个字:
“谢谢。”
胡敏进了起居室,“老虎啊,聊得还尽兴吧?”
林立果站起来,“我还有事,得走了。”
胡敏送他出去。她似久禁的囚徒突逢大赦,急匆匆地回了自己房,倒在床上看起书来。
晚上,胡敏带张宁和女儿晶晶去总后礼堂看杂技演出。那年代,除去样板戏外,能够上台演出的,大抵也只有杂技了。
整个八排空着。在黑压压的、好不容易才有一次演出的礼堂里,八排空得异常扎眼。可绝没有谁坐上去,中国人对于权力的存在和权力的优裕的承认,也是异常自觉的。胡敏领她们在靠中间的位子上站定,张宁坐下了,胡敏却又拉拉晶晶,母子俩再过去了几个位子才坐下,她正纳闷,右胳膊上被什么东西碰了,一掉头,右边坐下了林立果。似乎一个位子的空间容不下他壮实的身躯,他不得不将两条胳膊挤在了扶手上。她的身子往左边让了让,又把右胳膊抽回来;这一让,林立果侧头看了看她,也勉为其难地向右边让了让,再抽回左胳膊。像是在一捆已经扎得牢牢的柴火里,总算又塞进去一根粗硕的柴。中间的扶手空出来了,没有谁再去碰它,僭越它,她想起念小学时,男女同学同座时桌子上常画着的那道“三八线”……
演出开始了。她看台上,他也看台上。她觉得他的心思未在台上,他也觉得她的心思未在台上。舞台的侧边,倏地打上了一条幻灯:“请×××到后台来找我×××。”
林立果轻声问道:“张宁,你看得清旁边那条字幕吗?”
她点点头。
“那你念给我听听,可以吗?”
“请×××到后台来找×××。”
他扑哧一笑,“你的眼睛是有点近视……”
情急之中,她不知林立果笑什么,自己又念错了哪里。她刚刚做的检查,一只1.5,一只1.2,微有散光,作为一名演员,这是长年被舞台灯光照射所致,可总不至于将赫然一条字幕念错?
“你有眼镜吗?”
她点点头。
“你戴上再看看。”
她也想看看,从军装口袋里取出眼镜带上。明白了,“我”字左上角那一撇写得淡淡的,她给忽略了……
“你戴眼镜也蛮好看……”他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她曾有过的某种病态,一下潮汛般向她袭来。精神上她感觉到一种丑,一种被人打量、被人评价的丑。身上、脸上似乎都在起一块块的鸡皮疙瘩,好像有什么东西正粘乎乎、滑腻腻地爬过……